“況且,杜知安這次回來,是要被朝廷重用罷?”太夫人十分篤定,“他多年外放,剛剛回京,這時候他如何會生事 ?不會,一定是求安穩。”重提當年事固然對傅家不利,可對譚家、杜家又有什麼好處了? 沒有。 譚瑛已另嫁生子,這事正該揭過不提才對。
“可這件事究竟是咱們理虧……”傅深才一開口說話,太夫人閃電般凌厲的目光便瞪了過去,傅深不敢再往下說了。
“咱們理虧什麼?”太夫人怒道:“他杜家的外甥女不孝順婆婆,不敬重丈夫,這樣兒媳婦誰家想要!咱們有什麼理虧的?”我若是休了她,未免傅家、譚家、杜家臉面上都不好看;倒不如直接了結了她,反倒痛快。
傅深心頭一片冰涼。 好容易解語肯認自己了,又出了這麼檔子事。 杜知安必會發難,太夫人又不肯低頭認錯,若是杜家和傅家對上……? 自家父女二人便成了對頭,解語那倔脾氣,不會再認自己這親爹了。
妻子已傷透了心,再難挽回,女兒也……傅深鼻子一酸,想起昨日自己還盼著解語生個小女孩兒,生個像極了譚瑛的小女孩兒……
“這都是命,我傅深命該如此。”傅深臉色煞白,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 太夫人心頭打了個突突,他這是怎麼了? 柔聲寬慰道:“深兒,這不是什麼大事,莫放在心上。”別說杜家沒什麼真憑實據,便是真有又如何? 一個是婆婆,一個是兒媳,一個是尊長,一個是卑幼,便是真冤枉了她,她也只能受著。
“母親放心,”傅深慘笑,“我不會放在心上。”我孝順,我聽您的話,您讓我莫放在心上,我便不放在心上。 太夫人怒喝道:“你這是什麼樣子?休如此!你這是要嚇唬為娘麼?”這沒出息的傅深,至於麼,這麼點子事便六神無主的?
“兒子失態了,母親恕罪。”傅深跪下連連叩頭。 太夫人定下心神,柔聲安慰,“深兒回去歇著罷,不必多想,萬事有我。”
傅深低聲答應道:“是,母親”,又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方退了出去。 太夫人看著他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他都五十歲了,遇事還這麼沒主意。 唉,他若離開了娘,可怎麼得了?
傅深神情恍惚出了屋門,院子裡一位中年美女迎了上來,曲膝行禮,溫柔叫道:“侯爺!”傅深看也不看她,徑自走了。 大姨娘苦澀笑笑,年輕時他多寵愛自己啊,如今……大姨娘忍住淚水,款款向屋中走去。 丈夫靠不住,便靠姑母,子濟從小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將來分了家可如何是好? 總要為他的將來打算。
傅深並不帶僕從,一個人出了府門。 他在街道上徘徊許久,一直到夜幕低垂時分,傅深才模糊想到:杜家和傅家還沒鬧翻呢,我再看一眼女兒! 去了當陽道。
解語和張雱正在燈下說說笑笑。 見傅深來了,張雱坐在一旁剝核桃,解語陪傅深說話。 “好不好看?表舅母賞的。”解語笑盈盈讓傅深看手上的玉鐲。 向氏實惠,送了自己一對水頭極好的滿綠手鐲,給汝紹的是碧玉佩。 杜知安高雅,送了自家兄妹二人名貴象牙桿玉蘭蕊、澄泥硯,都是大手筆。
“好看,我女兒戴什麼都好看。”傅深笑得很勉強。 解語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叫道:“爹!”傅深身子一震,聲音顫抖,“解語,你方才叫我什麼?再叫一聲!”之前解語雖然見了他很親熱,卻從未叫過“爹”。
解語又清清楚楚叫道:“爹!”傅深老淚縱橫,“乖女兒,乖女兒……”解語也滴下眼淚。
“莫哭莫哭。”張雱扔下核桃,手忙腳亂拿過帕子給解語擦眼淚。 懷著孩子呢還招她哭,都怪傅侯爺,就會瞎搗亂! 張雱很不滿的瞪了傅深兩眼,可惜淚眼婆娑的傅深根本沒看見。
“女兒,往後不管有什麼事,你都不能不認爹!爹要常常來看你,等你生下孩兒,要叫我外祖父。不管男孩兒女孩兒,不管姓不姓傅,都要叫我外祖父!”哭夠了,傅深鄭重要求。
“成!只要您疼我,疼孩子,不埋兒奉母,我都依您!”解語清清脆脆說道。 傅深沉下臉,“什麼埋兒奉母?淨瞎想!”誰傻了要害自己親生的孩子?
“您甭怪我瞎想,”解語慢吞吞說道:“娘親說了,您平時好好的,但只要遇上令堂,便全沒主意了!”本來是體貼的好丈夫,太夫人瞪瞪眼,他就變身薄倖丈夫,對妻子不屑一顧。 太夫人的殺傷力實在太強了。
“傻孩子,莫胡思亂想。”傅深頗有些狼狽,顧左右而言他,“懷著孩子呢,不許想這些有的沒的。”
他這句話張雱倒是很贊成,“是啊,乖,咱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講笑話給你聽好不好?”懷著孩子要常常笑,不能愁眉不展的。
不知張雱說了個什麼笑話,解語開懷大笑。 傅深走到屋 門口,回頭望望女兒女婿,傻孩子,什麼埋兒奉母,爹就是傷了自己,也不捨得傷了你。
等你生下孩兒便知道了,可憐天下父母心。
杜知安辦事很麻利,沒幾天便請了一位王先生送至安家。 安瓚和譚瑛都嚇了一跳,安汝紹只是開蒙,哪用得上這樣的名師? 王先生教出過兩名進士呢,真是大材小用了。 “胡說!”他們一開口,便被杜知安毫不留情的訓斥,“開蒙最是要緊!”開頭若是開不好,往後便是事倍功半!
安汝紹對於上學倒是很熱心,循規蹈矩拜過天地君親師,開始正經八百坐在書桌旁,上起學來。 “先生講得極好!”下了學跟父母、姐姐炫耀,“我全能聽懂,還能背會!”炫耀過後又有些下氣,玩伴們都不能上學,只有自己一個啊,太無趣了。
“姐姐,讓小白他們跟我一道上學好不好?”安汝紹不敢跟安瓚、譚瑛提這個要求,可憐巴巴的偷偷問解語。 慢慢大了,他也知道自己和玩伴是不一樣的。
解語笑咪咪勸他,“上學又不是玩,哪裡還用得上玩伴。”這個社會等級分明,小白他們幾個是奴僕身份,沒辦法跟安汝紹一道上學。 不止不能一道上學,往後一起玩耍怕也是不行了。 他們幾人一起玩了兩三年,一向是沒大沒小的,往後,唉,安汝紹的童年過去了。
小白、小香、柱子、虎子等四人本是靖寧侯府家生子,被張雱借過來做了安汝紹的玩伴,他們父母都很樂意:家裡少了份嚼用,多了份月錢,孩子還養得白白胖胖的。
安汝紹上學後小香去了靖寧侯府,跟著嬤嬤們學規矩,有她親娘照看著;柱子和虎子則跟著父母去了田莊;只有小白沒爹沒娘,只有一位年邁的祖母,祖孫二人無依無靠的,採蘋心腸軟,求了解語:“少奶奶,要不留下小白吧,這孩子雖小,可很懂事。”挺招人疼的。
“好啊,留下吧。”解語也喜歡小白,“還有她祖母,不是年紀大了沒差使麼?也一併要了來,給她個輕省差事做著。”一位老太太養著位小姑娘,真是不容易,能幫便幫她們一把。
解語真沒幫錯人。 晚上夫妻二人閒話家常,張雱無意中提起,“小白真孝順。我一大早出門,看見她小小人兒在幫她祖母掃地,才六七歲的孩子,難得。”
第二天解語細細問了採綠。 “小白跟著採蘋學寫字,學針線,”採綠說道:“她每天早早的起來,幫著盧媽掃地。”盧媽,就是小白的祖母,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什麼細發活都乾不了,只能掃掃地做做粗使。
“給盧媽改個差使。”解語想了想,“改一個不用一大早起床的。”小孩子正長身體呢,天不亮就起床做什麼。
採綠抿嘴笑笑,“是,少奶奶,少奶奶心腸真好。”解語打趣她,“好什麼?讓人家定了親的姑娘,不嫁人還侍侯著我。”採綠已是定了親,本來商定的是今年開了春兒成親,可她不肯,“少奶奶懷著身孕,這會子如何能離開人?再等等。”
採綠羞紅了臉。 采蘩湊近她,“採綠姐姐怎麼臉紅了?”採蘋意味深長的接上,“難不成是想什麼……”沒羞的事? 聲音拉得長長的,引人遐想。
採綠啐了一口,恨恨道:“你們兩個沒臉沒皮的!”采蘩採蘋忙陪不是,“是我們說差了,姐姐沒臉紅,沒臉紅!”三人笑鬧成一團。
當陽道是一片和樂,解語時時走過小門回娘家,陪譚瑛閒話家常;也常常帶著張雱一起回安家蹭飯,“家裡的飯好吃!”譚瑛一迭聲說道:“多吃點,多吃點。”
譚瑛每天忙著丈夫和兒子、女兒,也時常接待表哥、表嫂,日日笑逐顏開。 她的娘家,四喜胡同譚家,卻是日日愁雲慘霧。
“端兒,你怎麼會被人捉住這樣的把柄?”譚閣老的繼室夫人蘇氏恨鐵不成鋼的指著獨生子譚端,“這可是能要人命的!你,你怎地這般不爭氣?”丈夫是人中龍鳳,兒子卻是平庸無能。 收受賄賂,哪名官員沒做過,可被人捉住把柄卻不一樣了。 太祖皇帝留下的律例,是要殺頭的!
譚端羞愧低下頭。 心中卻在怒罵:不是因為你當年做的缺德事,我能被人盯住了? 這事誰沒做過,哪個當官的沒做過? 偏偏我被捉住了! 杜家、安家,兩家人聯手要我的命,還不是因為你!
六安侯府太夫人這些時日並不出門,卻對外邊發生的事異常關心,尤其是有關杜家、安家、譚家的,一舉一動她真都小心在意。 “譚家老家的族長被請到京城了?”太夫人聽到這樣的回報,咬緊了牙關,“還有譚閣老繼室夫人蘇氏的親哥哥?”
杜知安,你好! 你是要仿效當年事,也把夫家、娘家親長請到一處,置人於死地? 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如願! 太夫人眼神中一片清明。
作者有話要說: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和有血緣關係的人,總歸會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