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地記得,在回北地的途中,遠遠看到那衝天大火時的恐懼,他懼怕的並不是個人的生死,而是北地局面的未知。
他快馬加鞭地趕,離得越近,眼前的黑煙就越濃,清冷的月夜充斥著焦味,讓他幾乎要被熏昏過去。
回到城中的薛平,看到的幾乎可以說是人間地獄。
他上過戰場,見過戰事後的慘狀,但眼前的局面,比戰場更慘烈。
將軍府隻余下一堆廢墟,他徒手扒拉了一陣,又被認出了他的幸存百姓攔住了。
從百姓們的口中,薛平得知,半夜裡,狄人突然從西邊入城,哪怕駐守的官兵反應迅速,立刻反擊,也沒有護住這座邊關大城。
將軍顧致沅讓人打開了其他城門,叫百姓們逃難,帶領著顧家軍給百姓爭取更多的時間,直至最後一刻。
薛平重重錘了兩下地磚,咬著牙,道:“聽說是老太太不肯離城,她死也要死在北地,二姑奶奶跟著江家一道攔敵,誰都沒回來,有人說看到二爺和二奶奶也……
我想把老太太從府裡找出來,但百姓們說得對,我要先來報信。
狄人一時退兵,不知何時會再來,現在的北地,攔不住任何人。
我……”
薛平又哽住了。
花廳裡,悶得喘不過氣來。
單氏捂著胸口,險些癱坐到地上去。
顧雲思滿面淚痕,死死握著顧雲錦的手,道:“你就說說,誰還活著?你確定誰還活著!”
薛平答不上來,他沒有答案。
顧雲錦的手已經被顧雲思掐出了紅印子,她卻渾然不覺得痛,只是喃喃道:“雲妙呢?雲妙在哪兒呢?”
薛平還是沒有答案。
顧雲錦閉著眼睛,顫聲道:“是哪天晚上?十五晚上,對嗎?”
薛平重重點頭。
顧雲錦再也收不住心中悲痛,眼淚簌簌砸在手背上:“雲妙她、她一定是還在將軍府裡吧,她和祖母都在府裡,她那天晚上給我托夢呢,她、她……”
她讓我要好好的,可她卻……
顧雲錦一個字都說不下去了,隻覺得心裡跟空了一塊似的。
那夜的夢中,都是笑容,因而顧雲錦根本沒有想過,那個夢會有半點不好的意味。
她是聽見了已經不在人間的祖父、父親和母親的聲音,但她也聽見了祖母和顧雲妙的,她絲毫沒有把她們也和故人劃在一塊。
如今想來,可不就是故人嗎?
她們在夢裡相遇的時候,田老太太和顧雲妙,大抵是剛剛……
明明,她這幾日還想著,要回去北地看看,要回去將軍府看看,她有那麽一點兒想念祖母了,可現在,所有的所有,都不在了……
視線叫淚水模糊了,顧雲錦隻瞧見有一人走到了她跟前,卻分辨不出對方身份,直到溫暖的手掌落在了她的額頭上,她才意識到,那個是蔣慕淵。
蔣慕淵的神色很是凝重,他雖是顧家的姑爺,但此刻,他所感受到的悲傷肯定無法與顧家人相提並論。
他沉聲道:“不管如何,我先去禦書房裡看看軍情急報,北地到底如何,急報裡興許更清楚些。”
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自是人人讚同。
顧雲齊亦抹了一把臉,道:“若是天色晚了,我會送雲錦回國公府。”
蔣慕淵卻搖了搖頭,道:“你讓雲錦回去,她也歇不住,我總是要過來遞消息的,就讓她在這兒等我吧。”
交代過了,蔣慕淵快步往外頭走,牽過馬兒一個翻身,趕往宮中。
悲痛雖不及,但震驚是一樣的。
他根本沒有想過,北地會有破城的一日。
前世,別說是這順德二十年的冬天,之後是十幾年,北地是有大小戰事,但從未至破城之時,就算是他被逼困守孤城的順德三十五年,顧家還好好守著北地呢。
今生與前世,的確有了很多變化,但這個變化,太過突然了……
顧家花廳裡,好一陣子,都沒有人真真緩過一口氣來。
震驚的表現有無數種,痛苦的表達亦是各不相同,有人哭,有人默,有人失魂落魄,但誰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悲苦,也無法掩飾。
作為將門子弟,城池陷落、百姓受災,這是哪怕自個兒戰死沙場都不忍不願看到的;而作為顧家兒女,親人的生不見人、死又不見屍,剮心剮肺的痛。
顧雲宴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他就坐在邊上,仿佛入定一般,而後,他的眼睛動了動,深深吸了一口氣。
“先讓奶娘們把哥兒、姐兒抱回屋裡去,我們再商量商量。”顧雲宴道。
奶娘們也愣著呢,聞言立刻把三個孩子帶走了。
顧雲宴這才換坐到花廳中間的椅子上,與薛平道:“北地和周圍城池的消息,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父親戰死了,那二叔、三叔呢?”
只聽語氣,顧雲宴似是很平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多少驚天大浪。
顧家男丁,豐哥兒、盛哥兒不提, 在京中的就他們三兄弟,而他是長兄,是長房長子,他這個時候不穩住,難道要把所有的擔子壓到母親身上去嗎?
薛平大口喘著氣,道:“狄人入城,燒毀了糧倉和軍資庫,連帶著屋舍也燒了不少,我看到的北地,幾乎沒有幾間完好的宅子了。
狄人天亮時退走了,聽說駐軍在邊上的鶴城與山口關,隨時會再入城。
留在城裡的百姓,要麽是受傷了走不了的,要不是逃出去後見狄人退走,又回來尋親人的。
我從南邊出城,一路遇上不少逃難的百姓,聽他們說了些狀況。
二老爺、三老爺和府裡其他人到底怎麽樣了,我打聽不到。”
顧雲宴頷首,道:“你趕來報信,宮裡也一定收到消息了,聖上不會置北地百姓不管,征戰收復、把狄人趕出山口關迫在眉睫,我們回去,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北地和狄人的狀況。
顧家丟掉的北方疆土,我們一定要去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