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露的母親卻好像不知道這件事,聽到呂露的話愣了一下,帶著點探究看向呂父。
呂露的父親並不理會自己的妻子,而是粗聲粗氣地道:“一千塊錢夠幹什麼的?平常買個菜買件衣服就花完了,你怎麼不叫你爹媽上街要飯去呢!”
他往沙發上一靠,指著呂露道:“別想糊弄我們,不就是找了個有錢的物件藏著掖著不敢讓我們知道嗎?你又不是沒幹過這事!你沒錢他還能沒錢?你知不知道現在街坊鄰居問起來你在哪里上班我和你媽什麼心情?我們根本就不敢說!平常簡直都沒臉見人!”
他的目光在洛映白身上一掃,嘀咕道:“我就不信你病一場能連工作都忘了,沒出息的丫頭,有人養著腰杆就硬了!”
自從呂露出事之後,父母的態度就一天不如一天,她學習好,從小在親戚鄰里面前提起來都很有面子,因此被家人寄予的希望也很大。
一開始她的父母還發誓就算是要傾家蕩產也得照顧她,治好她,但當女兒真的醒過來之後,他們發現呂露不再優秀,也無法再成為他們炫耀的資本,她開始變得平庸,這讓呂露的父母大為失望。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也愈發清晰地意識到,過去那個女兒再也無法回來了,失望越是堆疊,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就越差。
人家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其實反過來有時也是一樣的。
這樣的難聽話她聽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呂露本來沒有太在意,然而呂父那句“你又不是沒幹過這事”讓她的心臟仿佛被重重地扣了一下,似乎觸及了內心深處最痛苦最柔軟的那部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是在說她以前曾經有過別的男友嗎?為什麼她自己沒有絲毫印象,又為什麼她無端端地覺得這句話對自己十分重要?
就在呂露茫然若失的時候,她母親看了洛映白一眼,說道:“露露,不是爸爸媽媽不惦記你,我們也沒有辦法。俗話都說養兒防老,我們當初為你治病幾乎傾家蕩產,現在爸媽的歲數也大了,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是不是?”
她轉向洛映白:“我們也是為了孩子好,你要是真有誠意跟我閨女在一塊,肯定也不會捨不得那點錢。最起碼當初花的醫藥費,于情於理你都該補給我們。”
畢竟是初次見面,雖說認為洛映白跟呂露是一對,呂露的父母一開始說話也沒有這麼不客氣,但是後來呂露動怒,直接在洛映白麵前接了他們的短,幾個人談著錢,話趕話說到了這裏,他們乾脆也趁這個機會,明明白白地開了口跟洛映白要起錢來。
反正他要是願意給就是好事,他要是給不出來,嚇跑了也不可惜。
洛映白歎了口氣,實在看不下去了,摸了摸鼻子無奈道:“二位,首先真的沒有那個誠意,我窮,所以早就找了個不沖我要錢的對象。其次……”
他分別看了看兩人,道:“其次我多嘴一句,你們兩個的生活應該沒有二位說的那麼慘。比如呂先生,你養情人這件事吧……即使你覺得不違法就可以做,也得量力而行。沒道理你養她還得逼著閨女出錢啊!”
呂父:“……”
洛映白說完了話,他都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洛映白,過了好一會才才意識到這個小夥子似乎隨口說出了一個自己藏掖了將近半年的秘密。
呂父覺得腦袋“嗡”了一聲,心道:完了。
不是,這不科學啊,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他怎麼知道的?
他還沒想明白這件事,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攥住了呂父的頭髮,緊接著臉上就被妻子撓了一道,呂露的母親尖叫道:“你居然敢背著老娘在外面找人?!”
這件事她一點端倪都沒有察覺出來,更不可能想到洛映白其實是相面相出來的,還以為他是從呂露口中聽說。
呂母更加認定洛映白是在跟呂露交往,打完了丈夫又沖著女兒吼道:“你有錢為什麼偷著給你爸?你看看他還是個人嗎?你這個敗家的東西,既然知道你爸養小三,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白養活你了!”
呂露也是滿頭霧水,剛要反駁就被洛映白攔住了。
洛映白沖呂母道:“你相信外面推銷那些可以美容養顏的保養品,連家裏的十萬塊錢存款都被填進去了,把錢給你也沒好到哪里去吧?你一直說那是為女兒花的醫藥費,可是當時呂露治病的時候因為有報銷,全部的開銷花下來也還不到你所花費的十分之一啊。”
一句話又懟翻一個,呂露的母親也驚呆了,拍打丈夫的手頓在半空,全身的血液幾乎倒流。
呂父驚怒之下,起身就抽了她一個耳光:“臭娘們,是真的嗎?!”
呂母的注意力立刻轉移,尖叫道:“你他媽在外面養女人,還敢打我?你有什麼臉!我省錢讓別的賤貨去花嗎!”
他們兩個頓時廝打在了一起,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呂露沉默了一會,突然有一種極為可笑的感覺從心底油然而生。
她忽然大笑起來。
夫妻兩個人住了手,同時怔愣地看向自己的女兒。
呂露笑著說:“好,我可真佩服你們,這一年多來,自從知道我回不去原來的崗位,你們沒有一天給過好臉色,我一直以為我欠你們的,現在看來,錢我早還完了,咱們之間的親情也沒剩多少,我不欠你們的了!”
她說話的同時,只覺得由剛才呂父那句話開始而生出的眩暈之感愈發強烈,突然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了沙發上。
洛映白扶了她一下,免得她磕到頭,在心裏悄悄說了句抱歉。
他本來不想當著呂露的面說這些,但是從父母與孩子之間的對話來看,呂露雖然對這對夫妻的態度不滿,其實內心還是覺得自己當年出事拖累了父母,直接導致了目前的家庭狀況,所以她才會拼命打工希望能彌補這一點。
這種虧欠感也屬於死者與陽間的牽絆之一,如果不解決,呂露的魂魄就無法接受她已經去世了的這個事實,也就會本能地抵觸離開身體,如果洛映白要在身體無法繼續使用之前把她帶出來,很有可能會造成魂魄的損害,影響呂露投胎轉世。
就以現在而言,其實邪術造體重生的弊端已經開始有所顯露了,呂露聽到過去的一些事情時會產生迷惘,同時出現頭暈目眩,體力不支等情況,如果她的魂魄不能在身體支撐不下去之前離開,魂魄就也會跟著一起灰飛煙滅。
呂露倒在沙發上的時候並沒有暈倒,在那一瞬間她好像突然出現了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所有的意識都還在,只是仿佛轉眼身處了另外一個空間。
陰冷、黑暗、靜默,遠處隱隱有鎖鏈拖地以及厲鬼哀嚎之聲,聲音很小,好像與她隔著一層什麼屏障。
呂露四下環顧,卻看不見任何東西,一個威嚴的聲音忽然在她耳畔斷喝道:“呂露,你陽壽已盡,為何滯留人間,久召不回?”
“呂露,你陽壽已盡——”
“呂露,呂露,醒醒。”
忽然,威嚴響亮的聲音被一個溫柔的低語打斷,不知道為什麼,呂露突然對那個聲音生出了極度的嚮往和渴望,她茫然地在黑暗中尋找著,急匆匆詢問道:“你在哪?”
聲音沒有再回答她,她的手上卻突然傳來一股力道,緊接著呂露只覺身體瞬間騰空,還來不及驚呼,眼前已經恢復了光明。
她睜開眼睛,自己的父母滿臉驚恐地湊在沙發前,而洛映白在稍遠一點的位置,沒看她,身體倚在牆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模樣倒好像一副海報似的。
“露露,你怎麼了?”呂母小心翼翼地問她,比起之前,口氣柔和了很多。
他們剛才看到呂露昏倒,都嚇了一跳,呂露是親生女兒,從小一點點養大,供她讀書,幫她找工作,又怎麼可能沒有感情?只是這感情終究抵不上對於面子的重視,對於金錢的需要。
從呂露小時候,呂父呂母就習慣了女兒從小的省心優秀,自從呂露出事之後,醒過來整個人都變得平庸很多,親戚們常常在背後議論,讓好面子的他們覺得分外丟人。
在家庭中得不到滿足和快樂,就花錢去外面找,回家之後,這種不滿的心情變成了難以化解的積怨蒙蔽住雙眼,連帶著對待呂露的態度也越來越惡劣。
就算現在他們也不可能想到,他們的女兒就快要死了。
呂露卻並沒有被母親難得一見的溫柔打動,她的人雖然醒了,腦子裏卻還是回蕩著那句“你陽壽已盡”,那句話仿佛佔據了她的整個思維,讓她突然間生出了一種萬念俱灰的失落感,好像內心深處與這個世界所有的牽絆都被什麼東西給抽離了。
陽壽已盡,不如歸去。
仿佛這裏本就不是她的歸處,她整個人也不該屬於此地。
呂露發現母親的手正握著自己的手,突然感覺一陣厭惡。她把呂母推開,自己從沙發上坐起來,面無表情地說:“你們都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們了,反正等我死了,這裏所有的錢都是你們的,何必著急呢?”
呂父聽著這話,覺得陰陽怪氣的,張嘴就想罵,但是看見女兒那滿臉平靜無波的樣子,他不知道為什麼,陡然升起一股心悸,到了嘴邊的話就沒說出來。
呂母訕訕地道:“你別這麼說,我們、我們只是……”
呂露疲憊道:“你們走吧,我今天有點累,你們就先放過我吧……行不行!”
她最後那句“行不行”陡然提高了音調,把呂家夫妻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他們對視一眼,心中都莫名有種不安的感覺,但見呂露狀態不佳,只好先離開了。
洛映白卻沒有走,倒了杯水,放在呂露面前。
呂露顧不得道謝,把水杯拿起來一飲而盡,這才覺得精神好了一些,說道:“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洛大師請坐吧。”
洛映白在她面前坐下,沉吟片刻,問道:“最近半夜沒有人再來找你了吧?”
呂露點了點頭道:“是,謝謝你。”
洛映白道:“不用客氣。”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這一刻,呂露非常感激洛映白沒有追問她任何跟剛才有關的事情。
呂露道:“我剛才昏過去的時候好像出現了幻覺,一個人跟我說我已經死了。”
她看著洛映白:“你好像一點都不意外?”
洛映白道:“因為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那人說得對,其實你這一生本來應該在一年多之前就結束了。”
仿佛天外鐘聲乍然穿越亂雲震於耳畔,呂露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觸動,可是悲哀的是,她還是無法想起自己的死因,死前見過什麼人,為什麼會死。
她只好喃喃地說:“是麼?可是我現在就坐在你面前啊。”
但話雖這樣說,呂露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什麼害怕或者特別震驚的感覺,好像死亡也就是那麼回事,像是拉滅了一盞燈,關上了一扇門。連她自己都很驚訝於她居然能這麼快、這麼理所當然地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呂露問道:“那些人會抬著轎子來找我,是不是跟這件事也有關係?”
洛映白見她接受程度良好,便點了點頭,說道:“抱歉,無法挽留你的生命,只能給你講講我知道的事情了。”
他既不隱瞞也不做修飾,一五一十地將整件事情的經過講給了呂露聽,呂露從一開始的震驚,到後來表情逐漸歸於平靜。
呂露道:“哦,可能我的潛意識中已經知道這點了,就是一直沒有被人點醒。現在你要我怎麼做?”
洛映白道:“這個問題應該是我來問,現在你想怎麼做呢?你這具身體是別人通過法術幫你做出來的,不符合世間法理,如果在身體崩潰之前,你的魂魄還沒能出來,那麼就要跟身體一起灰飛煙滅。”
呂露脫口道:“不行!我還要報仇!”
洛映白道:“報仇?”
呂露說完那句話,思緒陡然清明了一瞬,她斬釘截鐵地說:“對,報仇!我有感覺,我一定是被人給害死的,我不甘心,我要報仇!”
洛映白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仇人是誰?”
呂露使勁想了想,面露茫然之色,搖了搖頭。
她這種活著的方法就等於是把人生中死去的那個轉捩點強行抹去了,所以不記得也是正常,或許等到恢復了靈體的狀態她能想起來,也或許不能。
彭旋曾經說過,他是在呂露死後發現她的屍體,彭旋沒有必要說謊,如果呂露真的是被人所殺,彭旋應該不是她的仇人。要是平時洛映白可能還可以幫著她算一算,但是呂露的命被改的一塌糊塗,他也算不出來。
洛映白道:“既然不知道仇人的身份,你現在報仇是來不及了,去地府之後跟閻王申訴吧。如果他真的認為你有冤未了,會允許你魂體回到陽間報仇。”
他站起身,對呂露行了一個道家的禮節,用手指輕輕觸碰她的額頭:“願你不忘本心,恩仇皆去,此行之後,無怨無尤。”
特偵處裏,青門的處理結果剛剛出來,他們夥同彭旋的使用邪術,造成大量妖物產生,村民們傷身折壽,所有參與人員按著犯罪程度劃分,在陽世監禁服刑,等到陽壽盡後魂魄歸位,還要再由特偵處員工同陰差交接,送至閻王殿聽審。
至於彭旋,因為身上還背著叛門之罪,因此先要轉交長流派進行處置,再由長流派跟特偵處商議,綜合評定刑罰。另一方面,夏羨寧和洛映白對於彭旋所講的前世隱情也心存疑惑,想留著他調查清楚。
洛映白到達特偵處的時機剛好,夏羨寧那邊的案子結果剛剛出來,會議告一段落。他回去推開辦公室的門,就看見洛映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吃冰棍。
“呦,你那邊這麼快就完事了。”洛映白把竹棍上剩的最後一塊雪糕吞進去,舔了舔嘴唇上的奶油,沖夏羨寧晃著冰棍棒道,“早知道給你也買一根,來晚了喔。”
夏羨寧話都沒說,臉色也沒變,依舊不緊不慢地把門帶上,“哢嗒”一聲反鎖,然後走過去按住洛映白的肩膀,俯首噙住了對方柔軟的嘴唇。
“唔……”這是一個有著雪糕味道的深吻,帶著清涼與香甜的氣息,洛映白幾乎被夏羨寧按進了那張柔軟的皮椅中,無處借力,只能下意識抓住了師弟的手臂。
過了半天,夏羨寧才鬆開他,他的一腿屈著,膝蓋跪在洛映白的一側,又就著這個壓制的姿勢側頭吻了吻洛映白的頸側,語氣相當正直:“你不給我買也沒關係啊。”
洛映白:“……羨寧,你變了!”
夏羨寧道:“沒有。”
洛映白:“以前你很正經的,絕對不會說這樣的話!”
夏羨寧“哦”了一聲:“以前裝的。”
洛映白:“……”
夏羨寧說完之後又要俯身,卻被洛映白一指點在了眉心支開一點,似笑非笑地警告道:“差不多得了,我來是有正事的。”
唇齒間依舊有種讓人回味不已的奶香氣,夏羨寧被他抵著,注視著面前這個人,此時的距離和光線下,他幾乎可以清洛映白被陽光沾染的根根睫毛,半掩著的笑意仿佛要把他的心臟都點燃。
夏羨寧還是戀戀不捨地放開了手,他輕輕理了下洛映白的衣領,說道:“什麼正事?”
洛映白道:“我帶呂露過來,按照程式抽離魂魄送到地府,不然在她家裏把她送回地府,她父母只會認為人是我殺的。”
夏羨寧點了點頭,想起另外一件事:“對了,你手機上呂露求助那條微博還在嗎?給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