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字說出,周圍小小地安靜了一下,彭旋抬起頭,有氣無力地沖洛映白笑了笑。
他被砸斷了脊柱,背上的皮肉也燒焦了一大塊,眼看是說什麼都活不了了。
洛映白看見彭旋的嘴唇在動,於是向他湊近,聽到彭旋喃喃說的是:“今天……是我上輩子……死的日子,我、我還你……這條命。”
洛映白還沒有完全明白他這回逃出來的用意,他甚至都沒有任何思考的過程,也不知道為什麼,彭旋這句話一出口,他的鼻子猛然一酸,一股淚意直沖上眼眶。
洛映白並不想為了他哭,猛地仰起頭,讓那未來得及湧出的眼淚倒流了回去。
夏羨寧本來很痛恨彭旋對於洛映白造成的傷害,但此時站在他們旁邊看著兩人,他頓了頓,從一個小瓶子裏倒出兩枚藥丸,捏開彭旋的嘴塞了進去。
彭旋的傷太重,無論是送往醫院治療還是使用任何的靈丹妙藥都無法救他了,夏羨寧這藥丸只能減輕一下他的痛苦,並且在短暫的時間裏稍微恢復他的體力。
果然,剛剛把藥咽下去,彭旋整個人就顯得精神了很多,他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抓住了洛映白的胳膊。
洛映白縮了一下手,彭旋的袖子皺了,露出他的手腕,那上面有兩道重疊的疤痕,一深一淺。
洛映白的手指一頓,那疤痕他還記得。
他知道彭旋小時候曾經吃過很多苦,他的父母被惡鬼殺了,他小小年紀為了拜師復仇,連著被三個門派拒絕之後,一路走到了遠在山中的長流派。
那時正是寒假,洛映白也在山裏修煉,他性格外向又身為師兄,見彭旋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凍的直打哆嗦,就把自己的厚衣服翻出來了大半,當晚給彭旋送到了他的房間。
洛映白去了之後,發現彭旋坐在那裏,卷著袖子在看什麼,他湊過去,還把彭旋嚇了一跳。
洛映白卻發現他手腕上有道極深的疤痕,正在向外滲血,稍微歪一點就要傷到動脈了。
他攥住彭旋的手:“這是怎麼弄的?”
彭旋眼珠子轉著找藉口,一時沒說話,洛映白問完之後又想起來,他今天好不容易被收為弟子,本來應該先好好休息,但是彭旋害怕洛釗覺得他沒用,再將他趕走,聽說硬是跟著其他師弟練了一整天的劍法。
——至於為什麼是聽說,因為洛映白自己趁著洛釗不注意,跑出去玩了。
彭旋剛剛想好藉口,要解釋:“師兄,我這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行啦,你別說了。”
洛映白辨認著彭旋手上的疤痕,說道:“你這傷是被劍劃的吧?那劍可是真傢伙,你沒練過基本功,臂力跟不上,很容易受傷的,如果治的不及時,這胳膊廢了都有可能——怎麼受傷了都不說一聲?”
彭旋不是個活潑討喜的小孩,很難溝通,幸虧洛映白脾氣好,跟他費了半天口舌才弄明白,彭旋不敢說練劍受了傷,是害怕師父師兄覺得他沒用,將他趕出去。
洛映白給他找了藥,包紮了傷口,又教會了彭旋讓他受傷的那一招劍招,並且告訴他,“有師兄在長流派的一天,誰都別想讓你走。下次受了傷如果不願意告訴別人,可以過來找我,否則不及時醫治,胳膊廢了,就再也別想報仇了”。
作為長流派裏跟彭旋走的最近的人,洛映白很早就知道,這人跟他大多數的師弟不一樣。他們長流派和意形門的規矩不同,講究門第淵源,門下的弟子出身大抵不錯,性格為人也從小就被教導的十分端正溫厚。
唯有彭旋家境普通,又遭逢巨變,身上背負著血仇,屢屢遭人白眼,好不容易才有了長流派肯要他。
這就導致他對自己得到的所有東西都異常珍惜,不容許任何人搶奪和毀去:他的功夫、他的財產、他的……命。
但洛映白也記得,他手上的另一道疤是十八歲那年兩人去收拾一隻妖怪,彭旋替他擋下攻擊弄出來的。
現在,彭旋拽著他的胳膊,正在叫他“師兄”。
洛映白到底還是無法心硬,他摟住彭旋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夏羨寧的藥發揮作用,彭旋的精神好了很多,已經能把話說清楚了:“師兄,我常常聽人說,如果能重活一世,就能彌補曾經的遺憾……但是我獲得了這樣的幸運,卻沒能好好利用。我,錯了。”
“我以為我是多賺了一些時光活著,但是害了你們這些日子裏,我多活一日便痛苦一日,我很想知道,當初究竟是怎麼回事——哪怕死!所以我一定要在今天來到上輩子我死去的地點,我要重現當年的場景,我要看清楚,你為什麼拽著我擋掉怨氣!”
他說話的時候,口中湧出鮮血,順著臉滑下來,洛映白伸手幫他去擦,卻怎麼都擦不乾淨。
彭旋喃喃地說:“原來你是要救我啊……”
重活一輩子,很多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改變,上一次他們全體出動,也是因為陰陽兩界裂縫導致了這片大樓發生火災,厲鬼逃竄,彭旋險些掉入火海,被洛映白拉了上來,卻死在了厲鬼偷偷發出的怨氣上面。
那時他毫無防備,差點掉進火窟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被熏暈了,迷迷糊糊當中並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一切,所看見的只有洛映白把他拽上來之後忽然又把他推了出去,然後他就被厲鬼怨氣凝成的鋒刃紮透了心臟。
現在想來,上一世洛映白也是如此把他推開,雖然沒有被厲鬼擊中,但那塊天花板一定會砸到他的身上,他就算不死,也會癱瘓。
他明明是想捨命救自己。
彭旋渴望知道真相,然而當真相擺在眼前之後,這事實又讓他心如刀絞,不能自抑,想一想他給洛映白帶來的痛苦,他覺得全身上下都冰涼透骨,不停地打著哆嗦。
洛映白以為彭旋是因為失血過多而造成的體溫下降,把他抱緊了一些,顫聲道:“你別說話了,先歇一歇,我、我會……”
彭旋卻沖他擺了擺手,唇邊露出一點笑意:“師兄,你還是這麼心軟,我害了你,你還肯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
他抓緊洛映白的胳膊,笑容隱退,神情有些恍惚:“我曾經以為,人只有狠心了,才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善良等於軟弱,不要去在乎任何人,用獲得的利益計算一切……我以為你和老師告訴我的那些,都是錯的,但事實證明,糊塗的是我。”
淚水從彭旋的眼角滑落,他痛苦地說:“對不起,師兄……對不起。”
彭旋口中的血留的更急,洛映白一隻手緊緊摟住他,另一隻手則用力蓋住了自己的眼睛,夏羨寧垂下眼簾。
彭旋卻在這個時候叫了他一聲:“夏師兄。”
夏羨寧走過去,半蹲在他的身邊,將手放在彭旋的膝蓋上,彭旋低聲說道:“上一世,會有人進攻,長流派……咳咳咳……”
夏羨寧氣凝於指,在他幾處穴道上點了數下,彭旋緩過來一口氣,低聲道:“如果今生沒有發生意外改變的話,半個月之後,長流派山門會被外來的異族闖入。我記得那似乎正趕上路師兄接任掌門之後去參加集會,不在山上。”
這確實是個很讓人驚訝的消息,但彭旋現在的狀態,無論是夏羨寧和洛映白都暫時沒有心情去仔細思考他這句話,彭旋又說:“師兄,你們能不能扶我一下。”
洛映白臉色煞白,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竟然有點扶不動他,夏羨寧把彭旋架了起來。
剛才的藥還有些殘餘的效力,彭旋站穩之後就不用兩人扶了,苟松澤本來在救火,遠遠看見這一幕,把手裏的工作塞給了另一個員警,大步跑了過來,喝道:“彭旋,你要幹什麼去!”
彭旋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暖意,說道:“我要走了。”
苟松澤道:“你還想走哪去?!”
彭旋看著眼前的火場,低聲道:“多想當做這次荒唐的重生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我本來就應該死在那裏,所以現在也要回到那裏去。師兄,我欠你的還不清了,能……給你多少,就是多少吧。”
他一步步向著火場挪動腳步,洛映白想上去把彭旋拉回來,夏羨寧卻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洛映白用力一掙,夏羨寧沒有鬆手,看著他搖了搖頭,洛映白深吸口氣,閉上了眼睛。
往事浮光掠影,恍惚難分今昔,前世與今生的混亂折疊,夏羨寧望著彭璿的背影,心裏混亂非常。
彭旋所經歷過的這一世,和他印象中完全不一樣,那麼那個時候的夏羨寧,又在做什麼?
無數的畫面盤旋,夏羨寧努力回想,在遙遠的記憶當中逐漸鋪展開來的,卻又是另外一幅場景——那個時候他不叫夏羨寧,他是太子竺硯。
鬼極大帝下界數載,於冥界叛亂,因其原身本屬明琅元君器靈,故天帝派明琅元君親自下界追捕鬼極大帝,太子竺硯與其兵分兩路,直下黃泉,剿除反派惡鬼。
夏羨寧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紛紛擾擾的畫面,面前的烈火、樓房、同事、水車……種種紅塵擾攘逐漸虛化模糊,隱約間卻似乎有鼓聲傳來。
這鼓點激昂慷慨,讓人感到仿佛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順著那鼓聲跳動,一股奇異的力量從奇經八脈中升騰起來,依稀間像是壓抑已久的力量正在逐漸復蘇。
虛空中,仿佛出現了無數兵士,正在仰頭等待他的號令,朗日高懸,明光傾城,照在盔甲上,使人全身都在微微發燙。
而那鼓聲……
耳邊依稀有一個人笑語道:“今天一起出征,願你我都能凱旋歸來,殿下,你比我先走一步,師兄擊鼓送你。如果你先回來了,也一定要在這裏歡迎我啊。”
夏羨寧捂住胸口,一聲聲鼓點的節奏,仿佛都直接敲到了他的心底去。
然後是什麼?然後發生了什麼?是血光飛濺、是陰陽兩隔、是一別之後,那個要他等的人終究爽約……
淒涼,懷故國,朝鐘暮鼓……已是百千載紅塵!
眼前陣陣發黑,畫面與聲音漸次遠去,仿佛仍舊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隱藏在記憶的深處,讓人無法捕捉。
不、不、不!彭旋經歷過的那一世,他分明也應該記得才對!
手臂一痛,夏羨寧驟然回過神來,已經滿額冷汗。
他側首,是洛映白正緊攥著他的手臂,而彭旋的背影,早已隱沒在了大火之中。
洛映白似乎並沒有受到任何記憶的困擾,淡淡道:“回去吧。”
他身上本來就有些不輕不重的內傷,經過這件事,主要是精神上的壓力太大,離開火場上車之後,洛映白用外套罩在自己的頭上,一言不發靠著車座子養神。
苟松澤坐在駕駛座上,心情同樣既難受又複雜,他看看後座上的洛映白,很能理解他這個時候的感受,沖夏羨寧比了個手勢,詢問他是否要這個時候開車。
夏羨寧低聲道:“去我家。”
苟松澤點了點頭,余光看見夏羨寧小心地將洛映白的頭撥了一下,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對方沒說話,倒也配合了他的動作。
算時間,洛釗和江語佳應該都在家裏,夏羨寧知道洛映白心情不好,大概不喜歡再聽父母詢問情況,就把他帶到了自己家。
直到洛映白換上了他的睡衣躺在床上睡著了,夏羨寧也不願意離開,就坐在床邊發呆。
他對彭旋有痛恨不滿,相應的也不可能對於師弟的死毫無觸動,但在這複雜的心情背後,夏羨寧最擔心的依舊是洛映白的問題。
憑他的散碎記憶與本能直覺,洛映白的重生這件事裏面一定有著某種內情,而且他的重生並不是第一回,以前似乎也經歷過了一些失敗的嘗試。
夏羨寧的手擱在床邊,無意識地攥緊拳頭,眼前閃現過一幕幕夢中看到的場景。
所有冥冥之中的安排,不管能不能改變,都一定要改變,這失敗的代價他承擔不起,也絕對不容許這樣的可能性發生。
這時,房門被人輕輕地扣了一下,夏羨寧看了床上的洛映白一眼,幫他掖了下被子,起身走到門外,外面站著的是家中的一個幫傭。
夏羨寧:“嗯?”
對方知道他家小少爺的性格,低聲道:“老先生請您下去一趟。”
這個時候是淩晨四點左右,夏羨寧有點意外,下樓去了祖父的書房,夏老爺子正坐在桌子後面等他。
夏羨寧道:“爺爺,您起的這麼早?”
夏老爺子道:“累了大半夜,先坐下,把奶喝了。”
夏羨寧拿起杯子,一口口喝著剛剛送過來的熱奶,夏老爺子這才回答了他剛才問的問題:“昨天白天睡多了,剛才醒得早,聽見你回來。桂嫂說你是帶著映白一起回來的,人呢?受傷了?”
夏羨寧想起洛映白就焦心,眉頭蹙了蹙,說道:“還好,沒什麼大礙,現在正在我房間裏休息。”
夏老爺子道:“這回要不是你師兄,小致和小霓就危險了,你是該好好照顧他。回來這麼半天了,連衣服都沒換。”
夏羨寧本來有點晃神,聽到這句話之後,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抬頭看著自己的祖父:“爺爺,您要說什麼?”
夏老爺子的手指輕輕叩著桌面,說道:“到這個份上,窗戶紙也沒什麼用了,捅破了就是一句話的事。”
夏羨寧微怔,過了片刻,突然笑了。
他搖了搖頭,說道:“爺爺,我就是喜歡師兄,我們在一起了。”
即使心裏有數,夏老爺子也要氣笑了:“你這個臭小子,瞎話編的可真不錯啊!”
夏羨寧道:“本來也沒想著能瞞您太久,之前的話除了沒說名字之外也都是實情。爺爺。這件事是我先開始的,師兄……很不容易才答應我,您先別跟他說,不要嚇到他。”
夏老爺子聽了這番話,都忍不住想瞪他:“聽你這把人寶貝的,師兄比爺爺還要重要?”
夏羨寧機智反問:“那麼在爺爺心裏,是我更重要還是奶奶更重要?”
夏老爺子語塞,過了一會才嘀咕道:“我看你三叔那個臭德行,還以為咱們夏家出不來情聖呢。你倒是厲害,自己會變異。”
夏羨寧笑了笑,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反對,也就沒再說其他多餘的話。
不得不說他之前的鋪墊十分奏效,夏老爺子對於夏羨寧講述的事實接受非常良好,甚至還有一點點的欣慰——他之前把網紅想像的太可怕了。
唯一需要憂慮的一點就是,人家洛映白也不是普通人,就算他同意了,另一頭的態度可還難說呢!
洛釗那關想想也不容易過,好在如今江語佳醒了,只要她不反對,洛釗的態度想必遲早也會鬆動。
夏老爺子問道:“你肯定也沒跟你老師說這件事吧?”
夏羨寧搖了搖頭:“我本來想探探口風,可是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了,一直沒有找到好的時機。”
夏老爺子沉默了一會,說道:“映白這回幫了咱們家很大的忙,要不是為了小致和小霓,他也不會受傷,過兩天,我會親自上門道謝。”
他的意思很明顯了,就是打算親自幫夏羨寧去探洛釗的口風,夏羨寧敢作敢當,自己倒也不是開不了口,但話由夏老爺子說出來,顯然更加有誠意和分量。
這真是一件好事情,可惜喜悅終究被複雜的心情沖淡了些許,逝者逝矣,時間卻從來不會停滯不前,即使再捨不得曾經的人事,裹雜在洪流中的人們也不得不被推搡著走向未知的前方。
夏羨寧輕聲道:“爺爺,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