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映白在草叢裏撿起了幾顆菩提子,在手中撚了撚,並沒有就此發表什麼見解,而是輕聲道:“羨寧,我近來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夏羨寧道:“什麼?”
洛映白閉上眼睛,慢慢地說:“我能感受到許多以前不能發覺的東西。現在我閉上的眼睛,眼前是黑暗,耳邊有呼呼的風聲,除此之外,整個世界都消失了。然而當我試探著放開自己的神識,有仿佛不用依靠五感,也能勾勒出一方天地……”
“未看花時花歸寂”,正因為感官有一定的範圍,才會限制人們對於世界的探索和認知,而如果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無限延展,那麼世間所有的一切將盡在掌握,可稱之為“神”。
此時洛映白正有這種感覺,他閉上眼睛,世界僅止步於眼前的一方天地,他放開神識,整個人仿佛置身于太初混沌,鴻蒙空渺之境地。
夏羨寧這時已經明白過來,隱藏在洛映白體內的神力也恢復了少許,塞垣山是風水寶地,靈氣充沛,更加幫助他有所進益。
他始終想不起來兩人的前世最終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會來到人間,洛映白又為什麼會死亡而後重生,這些失落的部分肯定藏著他們能夠獲得生機的關鍵。
但夏羨寧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對於過去的記憶、以及自身神力的恢復都要比洛映白快,每一次他的回憶都是主動的,而洛映白則完全是需要外部環境的被動激發。
難得洛映白此刻有了了悟,夏羨寧退後幾步以免造成對他的干擾。
他低聲道:“你的眼前並不是純粹的黑暗,你仔細看,你的神識就在其中,正在慢慢的增強,延展,你能隨之看到更多……”
洛映白順著他的話默默凝神。
是的,他的神識像是一縷光,先是一線,又隨之慢慢地擴大,與整座山,整片土地,整個世界融合在了一起。
深深淺淺的黑暗,月落星移的軌跡,水流的奔湧,花瓣的顫抖……所有細微的資訊不在舌尖,不在耳畔,不在眼前,不在鼻端,卻已經盡收心底。
兵刃相交,言辭相對,代表著動盪與不安的信號從風中傳來,愈發清晰。
無限大的神識又回到了他自己的身體之內,洛映白霍然睜開眼睛,夏羨寧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臉關切地看著他,看見洛映白安然無恙,他明顯鬆了一口氣。
洛映白顧不得其他,抓住了夏羨寧的胳膊:“羨寧,我找到那些進犯的人了!”
他們現在暫時無法得知那些闖入長流派的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但夏羨寧和洛映白都懷疑門派裏出現了內奸——不光是剛才進山的時候護山法陣被外力破壞,還因為洛映白所感應到的進犯者分為兩隊,一隊正在長流派練功場的外面跟門下弟子對峙,另一隊則正從山后悄悄上山。
洛映白道:“我去練功場那邊看看,你去跟著那些悄悄上山的人,看看是什麼來頭。”
夏羨寧點了點頭,叮囑他一句“小心”,就順著另外一條小路走了。
他們兩個這次來都沒有帶人,一來因為長流派其實並不缺乏人手,只是重要人物都不在,沒有人主持大局而已,二來則是到了這個地步,兩人前世的記憶和法力都在逐漸覺醒,也不太把這種程度的危機放在心上。
洛映白一個人向著練功場走去,長流派屬於道門,立派幾百年都是在塞垣山修煉,這裏的建築古色古香,全部修做道觀的式樣,此時卻都空寂無人。
彭旋所說的時間終究出現了一定的偏差,他和夏羨寧正好踩在了這場動亂的點子上。
洛映白遠遠看見練功場週邊聚集著不少人,兩邊似乎沒有動手,正在對峙,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身份,這樣興師動眾又是為了什麼事。
他站在一棵樹後觀望,正好看見幾個師弟從練功場一側的小觀裏面出來,走到樹邊的時候,洛映白抬手,扣住了其中一個人的肩膀:“林星。”
林星的精神本來就處於高度緊張狀態,被洛映白這麼突然的一拍一喝,整個人差點跳起來,手都按在了劍柄上,他旁邊的另一個弟子則攔住林星,高興道:“是洛師兄!師兄你怎麼來了?”
洛映白笑著放開手,說道:“最近有空,回山看看。”
林星看見他先是一喜,緊接著卻皺起了眉頭,苦笑道:“洛師兄,你這可真的會挑時候回山啊。”
洛映白明知故問道:“怎麼了?”
林星道:“密玄宗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帶著人混進了咱們山裏,要跟長流派火拼!”
這回洛映白可是真的驚訝了:“怎麼是他們?因為什麼事?”
密玄宗是佛家門派,附屬於佛家第一大派意形門,其宗主馮遠跟洛映白平輩,因為年少接任,個人能力又十分平庸,一向到處拉關係抱大腿,要說他有這個膽量和魄力,洛映白還確實不大相信。
他道:“我記得……馮遠一直特別想把他妹妹嫁給路掌門當豪門太太吧?他討好咱們還來不及,怎麼這就打上來了呢?”
說到這裏,洛映白看了林星一眼,突然想到了他的開櫃屬性:“難道是咱們門中有別的師弟跟馮遠示愛,馮遠不喜歡男人,羞憤之下……”
林星也羞憤了:“哎呀,師兄!”
洛映白笑道:“不是麼?好好好,你說吧。”
林星心裏覺得兩個門派之間的衝突,從起源到發生都是不明不白,這時仿佛見到了主心骨,也正好可以說給洛映白參詳參詳。
他想了想,道:“是這樣的,就在五天之前,密玄宗的一個弟子在塞垣山的山腳之下不遠處被厲鬼掏心而死,長流派的人發現屍體之後,將害人的厲鬼捉了起來,然後派人通知了密玄宗……”
結果密玄宗的人趕到,得知了事情經過,認為是由於長流派對於本門周邊的地區管理不力,才會導致在塞垣山下面就發生了厲鬼傷人的事件。
到了山腳之下,已經不屬於長流派本門之內,雖然他們也時常巡視查看,但出現這種事,出手幫忙是情分,人死了也不能說是他們的責任,聽到密玄宗的指控,長流派自然不認。
密玄宗不依不饒,又進一步調查出這名弟子曾經因為搶奪法器跟長流派門下發生過衝突,於是本來一件意外死亡的事件就又上升成為了借刀殺人的陰謀論。
長流派掌門不在,不知道怎麼回事,密玄宗的宗主也一直沒有露面,兩邊連個做主的都沒有,一時爭執不下。
林星說著,周圍的幾個人都是滿臉不滿,顯然覺得密玄宗的做法非常過分。洛映白倒沒急著下結論,沉吟道:“那麼塞垣山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厲鬼出沒呢?”
林星道:“師兄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咱們山上山下每天都安排了人巡邏,就算人有疏忽,法陣週邊接觸到陰氣也會發出警報,又怎麼可能出現能夠殺死一名術士的厲鬼呢?我一開始還沒有多想這件事,直到看見密玄宗這個碰瓷似的態度,才開始懷疑了。真是莫名其妙。”
洛映白道:“你不要說莫名其妙,任何的事情總有因果,瞭解動因之後行事才能更有把握。你剛才已經說了,密玄宗的態度很像是‘碰瓷’,那麼碰瓷的人往往是因為什麼目的呢?是為了要人賠錢,不給錢,也得付出點其他什麼代價。”
林星若有所思,說道:“掌門不在山上,我們一開始又覺得他們那邊的人死的可憐,也說過要給些補償,但是他們什麼都沒要,也沒有提出其他要求。兩邊由於佛道之間的協定沒有真正交鋒,一直僵著。”
洛映白笑著搖頭:“那他們做什麼了?”
林星道:“他們就是在這裏糾纏不休,不肯離開……啊!”
他終於明白了洛映白在啟發自己什麼,順著這個思路說了下去:“他們在這裏不肯離開,造成的後果是拖延了時間,那麼拖延時間的好處是什麼呢?有可能是分散注意力,有可能是想借機留在長流派的地盤上獲得什麼東西,也有可能是在等待什麼!”
洛映白笑道:“你這麼想就對了。除此以外還有一個疑點,密玄宗那種小門派,作風謹慎,實力不強,這回他們一反常態,不但主動出擊,而且還能夠暫時跟長流派抗衡而不落下風,你就要想想,來的人會不會是冒名頂替,或是另有助力了。”
他一頓,又道:“知彼底細,相應擘劃對策,才能事半功倍,你心裏對情況的瞭解還是亂的,那樣應對起來也就會跟著手忙腳亂,沒有章法。”
林星和另外幾人心悅誠服,同時說道:“謝謝師兄教導。”
洛映白道:“得了,我隨口一說,你們也瞎聽聽就好——所以你們現在是打算幹什麼去?”
他的另一個師弟露出了一點牙疼似的表情,痛苦地說:“接……喬廣瀾,不是,是喬少門主。”
長流派掌門路珩和意形門的少門主喬廣瀾幾個月之前已經在國外領證了,現在算起來應該說是合法的婚姻關係,但喬廣瀾這個名字在長流派,仍然是一個可怕的存在。
這兩個人經歷曲折,從小相看兩厭,動輒互毆,眾人的印象原本還停留在他們是勢如水火的死對頭上面,見面就打,不見面也要罵。
結果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有一天月黑風高,路珩不聲不響領著喬廣瀾回了門派,兩個人就躺在一張床上睡了,第二天還被林星撞了個正著,當場嚇得魂飛魄散,這事才逐漸傳揚開來。
要接受這個事實,對於長流派和意形門的人來說都是一個長期而痛苦的事實,這一次是因為找事的密玄宗屬於意形門附屬,再加上路珩不在,林星想詢問喬廣瀾是否能夠跟他聯繫上,才硬著頭皮請動他出山。
他知道洛映白初高中都跟喬廣瀾是同學兼舍友,兩個人的關係倒是不錯,對洛映白道:“喬少門主收到消息後說是立刻就過來,但一直到現在還沒有上山,我們覺得有點不放心,下去迎迎。”
如果掌門夫人有個好歹,掌門回來會殺了他們的。
洛映白道:“我去接他吧,這位兄弟比較暴力,多半是在什麼地方跟人打起來了。你們先回去。”
他和喬廣瀾不愧是同一個宿舍睡過的,對喬廣瀾有可能幹出來的事相當瞭解,把林星打發走之後,再次放開神識感知,很快察覺後山有遙遠的打鬥聲。
洛映白有點擔心喬廣瀾,快步向那個方向趕去,只見山后的空地上面,竟赫然圍著一群猛獸!
洛映白在塞垣山這麼多年,溫順可愛的靈物見過不少,卻頭一次見到體型這樣龐大的異獸觸摸,它們頭生獨角,目若銅鈴,四隻利爪鋒銳如刀,口中還會噴火,外形有點像長了犄角的老虎,體型卻遠遠要比老虎龐大。
而就在這樣一群猛獸中間,竟然包圍著一個赤手空拳的年輕男人,雖然打鬥中看不清楚面容,但登高遠眺此人的招式路數,正是洛映白要尋找的意形門少掌門喬廣瀾。
他的情況乍看危急,實則從容,只見一隻猛獸大聲咆哮,口中牙齒閃出利芒,猛地向喬廣瀾撲了過去,眼看爪子就要拍上他的肩頭。
而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喬廣瀾倏然轉身,以掌為刀,閃電般地朝著猛獸的爪子一劈,骨骼破碎聲中,已經把它的一條腿硬生生劈斷了。
與此同時,身後一股烈火已經沖喬廣瀾後背噴出,喬廣瀾順勢把住剛才被他砍斷了腿的那只猛獸,頭也不回地給這只龐然大物來了個過肩摔,正好擋住了那簇火焰。
敵手如此兇殘,連猛獸們都嚇壞了,它們圍著喬廣瀾兜了幾個圈子,試試探探,一時都不敢攻擊了。
只是它們有這份耐心,喬廣瀾可沒有。
他本來在自己的門派中窩著,接到林星的通知之後想辦法聯繫了路珩,自己先走一步匆匆趕來,一路上共遭遇了三次伏擊,也不知道目前長流派究竟是什麼情況。
“真當自己的旋轉木馬了?這次進攻長流派的不會是遊樂園吧!”
喬廣瀾脾氣較急,眼看著幾隻猛獸頭尾相接,也不攻擊,只是繞著自己轉圈,也是忍無可忍:“我知道你們聽得懂人話,抓緊的,要打打,不打滾!”
最後一個“滾”字出口,他身形一閃,飛速朝著兩隻空隙較大的猛獸之間突襲而去,竟是不顧危險就要硬闖。
而正在此刻,不遠處的樹蔭花影之間突然晶華四射,幽光一閃,一股劍氣直劈而來,瞬間將喬廣瀾身後兩隻想要偷襲的猛獸掀飛!
喬廣瀾心中一動,正好回頭,已經被一個人從身後抱住了:“哇,小喬哥哥!好久不見!”
喬廣瀾:“……滾!”
援軍剛到,先起內訌,喬廣瀾向後肘擊,抱著他的洛映白順勢鬆手,向後飛退的同時,順便一掌把離他最近的猛獸拍倒在地。
而喬廣瀾已經察覺出,自己的手中多了一把劍。
他起手捏訣,劍芒暴起,一時如同冰流橫天,竟把幾束噴過來的烈火凍在了半空,洛映白同時翻手結印,配合喬廣瀾,寒氣飛散,其勢濤濤,兩個高手幾乎眨眼之間就把周圍的猛獸解決了。
喬廣瀾收了劍轉頭,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把我的劍拿過來了?法陣怎麼辦?”
洛映白拍了下他的肩,笑道:“多謝費心啦,我把蒼靈卡在那了,沒事。”
喬廣瀾之所以落到手無寸鐵的份上,是因為剛才來到後山的時候,發現長流派後山的法陣同樣被人給打開了,他知道這邊肯定也有人已經進來,為了防止後續再來其他敵人,就把自己的劍卡在了那裏,暫時封住法陣。
洛映白剛才向這邊過來的時候認出了他的兵器,就幫喬廣瀾帶了過來,同時把自己的佩刀留在了那裏。
喬廣瀾這才放心:“那就好。”
洛映白故意說:“沒想到你還挺關心我的。大老遠趕來長流派辛苦了,放心吧,傳說中的厲鬼我還沒見到呢。”
喬廣瀾呵呵:“想多了。我比較擔心見到你的鬼,它還好嗎?”
洛映白道:“我正在想要不要看在你的面子上,手下留情那麼一點點。”
喬廣瀾一頓,笑容微斂:“洛小白,你不會真的以為動手的是密玄宗吧?”
這次闖山的敵人很有可能是打著密玄宗的旗號行事——這一點剛才洛映白已經跟林星說過了,但他只是猜測沒有證據,此刻聽喬廣瀾似乎也有這個意思,洛映白便問道:“為什麼這樣說?”
喬廣瀾道:“你知不知道地上這些是什麼東西?”
洛映白道:“你考我啊?乍一看像是旄虎,但是皮毛的紋路又不太一樣,而且旄虎雖然長得可怕,本身的性情卻應該是和我一樣溫順的,它們剛才攻擊人的時候,卻和你一樣凶,好像是被人操縱了。”
喬廣瀾:“……”
他深吸了一口氣道:“算了,最近吃素,我先不殺你。”
洛映白噗嗤一笑,隨即正色道:“好了好了,剛才只是活躍一下氣氛。不鬧你了,咱說正事。”
喬廣瀾道:“本身的旄虎體型大,能噴火,像我一樣能幹,但是卻像你一樣懶,不喜歡打鬥。因此十年之前有人研究出使它與其他種類的異獸雜交,培養出來這麼一種東西,用符咒來驅使。”
洛映白道:“聽你的意思還挺盛行的,我倒是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