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講,“謂器世間山河大地及一切有為之法,遷流無暫停,終將變異,皆悉無常”,因為世事無常,故而月圓人聚不能長久,也因為世事無常,所有的絕望與痛苦,死亡與毀滅,都能找到新的起點。
“殿下與元君少年相識,同門之誼深厚,小仙並非不懂,但魂魄已散,天道有常,元君本來便是仙元命數皆盡,你若硬是想為他造一個輪回出來,你們之間的因果,可就分不清了。”
在跟洛映白分散之後,夏羨寧所有的意識就被莫名吸入了一片鴻蒙世界當初,不知在沉寂之中過了多久,忽然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幾乎不需要任何思考,夏羨寧自然而然地說道:“我本來就沒想和他算清楚,但我擔心他命數已盡,即使能夠強行進入輪回,也會遭到天譴。”
那聲音似乎輕笑了一聲:“方才小仙已經說過,天道有常,世事無常,有常與無常之間,端看殿下如何選擇……”
“方外滅蒙之丘,有一祭台,名為有常台,有一高崖,名為無常崖,鬼極大帝與明琅元君的魂魄便是在那附近消散。殿下若是不怕歷經失去之苦,便去吧。”
夏羨寧倏地睜開了眼睛。
在他的對面,萬點瓊花如海,雲霞飄繞流轉,一座大殿浮在神光與霧氣中間,正是明琅元君所居之處。
但就是這樣一座仙氣縹緲的寢殿,磚隙門縫之中,卻都有血色慢慢滲出,這明美的畫面上就憑空多了幾分慘烈與詭異。
眼睜睜地看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夏羨寧卻慢慢地笑了起來。
前世那隱藏最深的記憶,他和洛映白能夠同時重生的玄機,他終於想起來了,但這一回,他不會再重蹈失敗的覆轍。
因為這裏就是無常崖!
無數次的終結,無數次的開始,生生死死,頃刻生滅,夏羨寧前幾世的輪回都是在無常崖自我終結,再一次在命運的牽引之下重來這片土地之時,他的神識才會不自覺地被牽引而出。
此刻明悟,刹那間神動意生時空重疊,宛如曇花一開一落,他已經回到了現實當中。
現實中,天劫已過。
陽光明媚,焦黑的大地轉眼間被一層剛剛冒芽的細絨小草所覆蓋,洛映白正半跪在一條銀色的小溪旁邊,掬起一捧水來,洗去自己臉上的血跡。
夏羨寧急匆匆地趕過來,看到洛映白的背影之後,反倒心中酸軟,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這片美景,虛構出了一個似乎祥和的假像,如果時光能在此刻凝滯……似乎也很好。
倒是洛映白回頭一看,見到夏羨寧之後立刻微笑起來。
他站起身,腳步有些不穩,向著夏羨寧走了兩步。夏羨寧凝視著他,邁開步子,快步向著洛映白跑去,一把摟住他,將他緊緊擁入懷中。
洛映白在他懷裏下滑,夏羨寧抱著他跪坐在了地上。
“你……”他壓住喉嚨中的哽咽,“你又主動把天劫引到這邊來了,從小到大都是,我做什麼你都要成心搗亂。”
洛映白道:“所以,你是怕我搗亂,才封住我的記憶嗎?難怪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夏羨寧低聲道:“是。”
“我從前不明白的事,現在都明白了。”
洛映白道:“當初……就是咱們為了抓岳歡,你被困在大降宮陣裏,陣眼問了你三個問題,那第三個問題是,‘所愛求不得,那麼你這一身血肉,還剩得多少,還能撐到幾時’,她問題中的意思,原來是這樣。”
夏羨寧道:“別說話了,歇一會。”
洛映白抓住他的手:“當年我跟鬼極大帝同歸於盡,身散魂消,他是器靈,只要本體還在,就有機會重聚成型,我卻本來不應該活著。是你,跟我換命,想代我受劫,那個微博,是不是、是不是你……”
他說到後面有些氣急,咳嗽起來,夏羨寧給洛映白拍著後背,說道:“對,是我。可是你每次都不聽話,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有常台依照世間法理虛創世界,無常崖則可以專門顛倒兩人的命途,夏羨寧帶著洛映白同時從這裏轉生,最主要的目的不是陪伴他輪回,而是想要籍此蒙蔽天機,讓天劫落在自己的身上。
這樣一來,一命換一命,他替洛映白魂飛魄散,洛映白就能夠重新回到天庭做他的元君。
可是構想很好,其中的過程,卻是無比艱難。
夏羨寧的第一次失敗,就是洛映白重新投胎之後恢復了神力和記憶,不願意讓師弟為自己承受這些,主動引來天劫,結束輪回。
夏羨寧為了讓他不再抗拒,就將他的記憶和神力封在了洛映白隨身的護身符中。
可是這樣一封印,他身上積攢下來的功德卻也沒了,第二、三次輪回接連失敗,洛映白都是為了主動救人而死,一回是火場救彭旋,一回是刀下救幼童。
這讓夏羨寧意識到,洛映白畢竟是投胎轉世,有了自己的親人摯友,在陽間的因果沒有還清,身上的功德也不夠,如果強行逆轉命數,只會造成中途橫死。
他想來想去,乾脆分散出部分神力注入到微博當中,以此作為依託,牽引著洛映白一步步了結生養之恩,回報因果,積攢功德,到此為止,正好七世。
但微博上每一個願望的達成,都是對夏羨寧自身神力的消耗,一直到後來幾個輪回,他也幾乎無法保持住自己曾經的記憶了。
他們總算走到了這一步,葛盼明的出現卻打破了這一平衡,如果剛才護身符沒有打碎,洛映白不會主動引出天劫,那麼天雷降世的方向將不會是有常台,而是夏羨寧所在的無常崖。
夏羨寧一點點彎下腰,將頭埋在洛映白的肩膀上。第一世輪回間犯下的疏忽,絕對不可以再重演——他輸不起了。
洛映白道:“羨寧,我求你一件事。”
夏羨寧反握住他的手,洛映白的眼中有哀求:“你不要再試了,你心裏明白,無論怎麼樣的嘗試,咱們兩個只有一條命,有人活,另一個就要死,既然都是分離,你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求過夏羨寧的事有很多很多,但幾乎全都是玩笑戲言,真正為難的要求,洛映白只會自己默默扛下。
夏羨寧沉重而緩慢地點了點頭。
洛映白故意笑著說道:“本來還擔心回去之後我爸算賬,現在也不用怕了。羨寧,你好好活過這一世,幫我照顧他們,如果能讓他們忘記我就更好了……等一世結束,你回歸正身,就在天上等我,說不定哪天,我就回去找你……”
洛映白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了喃喃的低語,夏羨寧默然片刻,將手蓋在他的眼睛上,心中酸楚。
一次次的分離,他們究竟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局呢?不是因為洛映白做錯了事,恰恰相反,他是為了守護更多的人。
從出生開始,他們有著非同一般的能力、地位,肩上也扛下了與常人不同的責任。耿耿人間,萬家燈火,每一盞燈下都承載著不同的喜怒悲歡,命運的殘酷也不會因為光芒的照耀而消失。
上不起學的孩子,蒙受冤屈的姑娘,背著垂危親人在雨夜中狂奔痛哭的男子,捨不得離開幼子的母親……
每個人在遇到痛苦磨難的時候,總會祈求上蒼的護佑,總會希望奇跡發生,總會盼著有一個無所不能的神明出現在自己面前,伸出一隻援助的手。
但幸福的獲得,總是要付出什麼代價的。
夏羨寧能感覺到洛映白的睫毛在自己的掌心輕輕掃了掃,然後就不動了,他移開手,洛映白已經閉上了眼睛。
夏羨寧的手指不舍地在他臉上撫過,毅然挪開,拿出手機,打開了自己的微博,快速輸入著什麼。
很快,又是一條熟悉的紅字微博出現在了洛映白的帳號下面——
夏羨寧:@白哥哥瞎算卦 師兄,好好活著,不要記得我。……永遠愛你。
最後一個句號打出,委託達成,夏羨寧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有鮮血從唇角溢出。
剛剛恢復不久的神力從身上剝離,夏羨寧卻仿佛不知道疼痛,只是緊張迫切地盯著洛映白,眼看他的臉上逐漸恢復血色,傷勢也有所逆轉,夏羨寧終於鬆了口氣,不由露出笑容。
他答應洛映白自己不再嘗試,是因為他明白,這一次的方法,一定可以成功,只要他不是,微博就必須實現委託人的心願。
洛映白終於可以回到天庭去做他的元君了,雖然他們兩個,依舊不能在一起。
這是夏羨寧有生以來最漫長也最短暫的一刻,他向來寡言,此刻卻覺得有滿腔的不放心,有滿腔的話要說。
夏羨寧不舍地將臉貼在洛映白的頰側,趁著意識還清楚的時候柔聲低語:
“師兄,我又想起咱們初見的時候了。勾陳大帝將你送到三清座下,我晚一步進去,你身上穿件竹青色的長袍,手裏托著盞茶,回頭看我……”
他的第一眼,沒有看清楚洛映白的正臉,但見這人儀態優雅,舉止當中又有中別樣的隨意灑脫,就如同一枝風中搖曳的紫桐,連帶著被他托在手中的茶盞,都顯得別致精巧起來。
夏羨寧想起洛映白回頭看著自己的那個瞬間,眼角略彎:“師兄,我那時就想,這人真是好看。”
他笑著,覺得體力正在迅速地流失,於是把洛映白摟的更緊:“就在第一世,你知道我的目的之後,頭一次沖我發火,讓我離開。當時你說,你來到這個世界,有了其他的親人、朋友,經歷了很多過去沒經歷的事情,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明琅……”
“其實我知道,你這樣說不過是想讓我放棄,但是我也一直想告訴你,比起過去的明琅,我還是更喜歡現在的你。”
“因我每與你多相處一刻,就更喜歡你一些。”
眼前的世界逐漸模糊,夏羨寧看見無數飛浮的雲光之中,似乎多了很多跳躍的火苗,這些火苗將他和洛映白圍在中間,然後成串地飛入了他的身體。
他忽地睜大了眼睛。
夏羨寧用法力撐起了一個可以為洛映白實現心願的微博,每一個心願的達成都會造成他自身的消耗,直到這最後一刻,已經是法力耗竭,油盡燈枯。
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結局,而且不曾後悔。
但夏羨寧忘記的是,從微博註冊開始,所有人都能通過它與洛映白對話,洛映白所幫助的人,所解決的難題,也不僅僅是幾條紅字微博的委託而已。
無數陌生人的感謝與崇拜彙集成這個世界上最真摯最純粹的力量,還酹曾經用生命守護過他們的神邸。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遵循自己的內心去做的每一件事,本就無需衡量值得或是不值得,去光榮地受傷,又因為傷痕而痊癒,而繼續面對接下來的世事無常。
無常也是一種因緣,永遠不會被心牢關鎖。
隨著一簇簇火苗躍入身體,想像中的燒灼感並未出現,身體好像浸泡在溫泉中一樣舒適,放鬆,夏羨寧隱約覺得自己的力量似乎又充滿了四肢百骸,然而不可避免的睡意湧上,他很快也陷入到了無邊的黑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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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澹蕩,玉水生波,晨曦掠過亭子飛起的一角,映上水面,宛如灑下一層碎金。
一個眉清目秀的仙姬坐在池水當中的一朵碩大睡蓮中間,彈著琵琶唱一支黃庭堅的《喝火令》:
“見晚情如舊,交疏分已深。舞時歌處動人心。煙水數年魂夢,無處可追尋……曉也星稀,曉也月西沉。曉也雁行低度,不會寄芳音……”
明琅元君坐在亭子裏聽曲。他雙目半闔,背靠樑柱,長腿交疊搭在欄杆上,姿態悠閒慵懶。身上那件白底織金雲紋的長衫就在風中輕輕拂動,宛如一朵不小心落到人間的白雲。
“洛映白……”
“洛映白?”
“師兄!”
就在他將要睡著的時候,一個聲音仿佛從耳畔極近的地方傳來,明琅猛然睜開眼睛,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四下環顧。
亭中空空如也,唯有風過。
見到他神情有異,那個原本在唱曲子的仙姬五指一撥,結束了彈奏。
她關切道:“元君曆劫歸來這幾日頻頻噩夢,怎麼現在連大白天的都不安穩了嗎?”
明琅皺著眉頭,揉了揉太陽穴。
仙姬收起琵琶,身形輕飄飄地一轉,已經站在了亭子裏,雙手奉上一盞熱茶。
明琅喝了口茶,這才覺得稍微好了一點,他將茶蠱往仙姬手裏一塞,鬧心道:“是啊,白天黑夜都是一個聲在我耳邊繞,一會叫師兄,一會叫個沒聽過的人名……就和欠了他錢似的,真是邪門。難道這天庭還能招鬼呢?”
仙姬掩袖笑道:“若不是欠錢,那說不準是下界沾染紅塵,欠了情債呢?您剛剛回來,有些事記不住也是正常,說不定適應幾天,就能想起來了。”
明琅連忙道:“那就算了吧,不可能。我早有意中人……”
他最後那六個字幾乎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說到一半自己也是一怔,不知道那個“意中人”是從何而來。
仙姬並沒有聽清他那語氣輕柔的最後一句話,又說道:“元君說剛才那聲音叫您‘師兄’,您是三清座下首席,同門師弟少說也有上千人,實在不好猜。但今日您倒是真有位師弟,在凡間歷練夠了,正要重返天庭呢。”
明琅毫無印象,問道:“哪個?
仙姬臉上微微一紅,眸中露出嚮往之色,道:“就是竺硯太子啊。”
明琅“唔”了一聲,仍是沒什麼印象,他師弟太多了,記不住倒也不稀奇,因此不大在意。
但那個聲音總是叫魂一樣,不時在旁邊冒出來一聲,叫人心煩意亂,明琅索性也就從站起來整整衣服,打算湊個熱鬧去。
太子重返,這陣仗非同小可,明琅出了亭子沒多遠,就聽見遠處一陣樂聲傳來,鐘磬絲竹殷殷和鳴,雍容悠揚。
“無論是什麼樣的困難,我都會竭盡全力一肩抗下,不讓你為難,我說到做到,如若有違,天打雷劈……”
面前的男子負手而立,眉眼溫柔含笑,卻似乎隱有一滴淚水,正順著他的面頰滑下。
明琅一驚,停住腳步仔細看時,面前根本沒人,只有一棵倔強的老槐樹,歪著脖子立在路邊。
他懊惱地沖著樹踹了一腳,繼續向前走。
轉過一道回廊,遇到一個熟人,明琅打了個招呼:“太乙大仙,早啊!”
一臉滄桑的白眉老仙笑呵呵頷首,兩人還沒寒暄得兩句,那老頭忽道:“除了你,別人我多一眼都未曾看過。”
明琅冷汗頓時就下來了,肉麻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什、什麼?”
一句話問出,沒人回應,他扭頭一看,方才明明還在一起說話的太乙大仙已經只剩下了一個背影,那句話卻不是他說的。
腦海中隱約有一些什麼東西閃過,卻又捕捉不到,明琅若有所思,事情一再發生,他反倒沒了脾氣,放緩了腳步慢悠悠走——太子什麼的,反正不熟,他也不急著見。
他只是覺得自己好像遺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這念頭一起,更加不可收拾,迷迷糊糊的,一時覺得自己就叫洛映白,一時依稀又想起他在凡間好像還真有個老情人。
叫什麼來著?想不起來,為什麼沒帶著他一起上天呢?自個應該不是這麼始亂終棄的人吧……
難道鬧掰了?死了?嫁人了?
明琅跟在半空中飄著一樣,忽忽悠悠迎到了太子儀仗附近,已經晚了,好在也不算特別晚。
王宇天闕,金輝明光,雲煙繚繞,仙樂飄飄。天階自望不見的盡頭一路延伸而至,直通雲端,前有金傘開道,後有彩屏跟隨,在萬人擁躉之間,竺硯太子坐在一頂華麗軟轎當中,返天而來。
明琅怔怔看著那頂轎子,轎前擋有紗帷流蘇,他看不清楚裏面的人,但依舊覺得心中觸動,仿佛身邊的萬千繁華都付之煙雲,唯有流蘇輕搖,紗帷微晃,一下一下,宛若都敲在了他的心上,讓他忍不住想要上前探究。
就在明琅幾乎要過去把簾子揭起來的時候,忽然一隻手扣住她的手腕,將他拖到了道邊,拉他的人聲音裏都是無奈:“祖宗,太子儀仗都走到一半了,你突然冒出來在大道中間擋著是什麼意思?”
明琅一回頭,只見身邊站著的正是勾陳天宮的大皇子,也就是他大哥皇翟。
他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只說:“我想看看那轎子裏面。”
皇翟笑道:“又不是沒見過,有什麼可著急的,轎子裏面不就是你那……”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陣風吹過,轎簾舒卷,裏面竟是空無一人。
四下大嘩,跟隨著太子儀仗的屬官變色,大家開始亂糟糟地尋找太子,明琅東張西望,跟著大家一起找。
穿梭焦急間,肩膀忽然被人輕拍了一下,他一轉頭,有個人正站在自己身後。
沖他叫了聲“師兄”。
對視一刹那,娑婆世界釋迦牟尼佛刹一劫,安樂世界阿彌陀佛刹日夜,兩人在彼此眼中看到日月舒卷生死輪轉,看到忘川漂泊子夜清歌。
東風拂動風荷輕盈的水汽,暗香滿懷,前世今生乍然驚破了飄蓬淺夢,紅塵劫盡,過往種種,盡數歸來。
所謂緣法,無非是眾生芸芸我回頭,正看見那人一笑。
“哎。”
洛映白深深吸氣,唇角揚起,道:“羨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