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采薇沒有了支撐,軟軟地癱在地上,鮮血從她的傷處大股大股地湧出,堵都堵不住。
葛盼明這一下完全把她由前胸到後背戳出了一個窟窿,祝采薇甚至能感覺到有風穿過她胸前的窟窿,呼地一聲吹過去了,全身的體溫一點點流失,心也正逐漸化成灰燼。
她想問問什麼,可是呼吸困難,張開嘴後就變成了大口的喘息。
祝采薇聽見洛映白震驚地詢問:“葛盼明,你發什麼瘋!”
葛盼明喃喃道:“每一次,我都沒想過要傷害你,我只是想把你拉下來而已……”
他的語氣中是癡迷,是憂傷,是難以抑制的顫抖,這是祝采薇第一次,從他那副陰鬱冰冷的外表之下,窺探到一些真實的情緒。
僅僅一句話,像是浩浩掠進寶殿的長風,將心臟枯萎之後留存的灰燼也吹的漫天飄零。
祝采薇想到葛盼明一直以來的籌謀,忽然徹徹底底的明白了。
她本來已經連坐都坐不穩,這時候忽然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一下子撲過去,死死攥住葛盼明的褲腳,啞聲道:“你……囚禁蓀達但,又不殺他,說是要用赤窮族族長的血打開祭台,重新打造一個虛創時空……你做這些,不是為了創下霸業,原來是、是為了……他?”
洛映白從來沒有聽說過赤窮族還有什麼能夠逆轉時空的祭台,聞言心中一震,他及時捕捉到了祝采薇一個稍稍側頭的微表情,立刻順著她那一刹那的目光看了過去。
——祝采薇看的是寶殿的正門外面,那裏仍舊是一片紅色的曇花,在月光的照耀下盛放著。
洛映白心中念頭急轉,那祭台很有可能藏在這片花的下面,是不是由於這片地方的玄異,夏羨寧才會突然不見?
不,現在最重要的是,葛盼明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為了他,怎麼才叫為了他?
洛映白一開始以為對方只是想跟自己繼續上一世沒有完成的戰鬥,但現在看來還是想的簡單了——這應該已經不能說是他的錯覺,洛映白覺得葛盼明對待自己,似乎也不完全都是敵意。
同時,祝采薇已經聲嘶力竭地喊出了最後兩句:“你說的那個主人就是洛映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跟他恢復關係!”
葛盼明淡淡道:“我從未否認。”
祝采薇覺得自己的喉頭充滿了血:“你好狠啊葛盼明……”
葛盼明冷笑了一聲,踢開了祝采薇的手,反問道:“那你所做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祝采薇頓時啞然。
她突然意識到,原來葛盼明什麼都知道,他只是不願意管而已。
赤窮族的族長有一個歷任守護的秘密,那就是在滅蒙之丘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白石祭台,這祭台能夠參照過往,模擬出一個新的平行世界,只有族長鮮血的澆灌才能啟動。
重塑時空,彌補遺憾,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這個秘密如果傳出,會給滅蒙之丘帶來很大的麻煩,所以除了族長們之外,知道秘密的只有他們的供奉神鬼極大帝。
想要找到不同的時間節點進行類比創設,也需要測算出啟動祭台的精准時辰,葛盼明想要回到他跟洛映白和平相處的過去,祝采薇卻想回到葛盼明製造血案之前——她想試著給自己和葛盼明創造一個更好的初見,這樣,他們的相處模式或許就不是葛盼明占上風,而是祝采薇處於主導地位了。
兩人想法不一,葛盼明是明著表態,祝采薇是暗地裏玩弄心機。
祝采薇的性格在女人中算得上是十分剛硬,但此時此刻,眼淚順著她的面頰簌簌而落……自以為是的一見鍾情、不管不顧地叛離門派,她表面上追隨的是葛盼明,實際上是無法打敗自己想要得到的**。
現在,只剩下遍地塵灰。
這是她一生當中最後的彌留時刻,祝采薇的心裏充滿了怨怒、不甘、後悔、自憐……可真正的現實並不是需要渲染氣氛的電影,也不會留給一個人領悟發洩的時間。
她來不及反抗,來不及控訴,已經被葛盼明一把拽起來,要取出她身上帶著的族長之血。
祝采薇將血裝在特製的瓶子裏帶在身上,就在葛盼明的手還沒有完全抓到的時候,早有防備的洛映白看準時機,從旁邊一刀削了過去。
葛盼明本能地縮回想要取血的手,拎著祝采薇向後退了兩步,一道光閃劈出,也同樣阻止了洛映白的下一步動作。
兩人之間光影閃動,勁氣橫空,一時僵持不下,洛映白能感到葛盼明有了實體之後實力大增,正在想辦法打破這一僵局,餘光忽然看見祝采薇的手臂一動。
祝采薇被葛盼明拎著,已經是有出氣沒進氣了,葛盼明的角度注意不到她的動作,洛映白卻分明看出祝采薇是想從葛盼明身上拿什麼東西。
可惜差了一點,她的手徹底垂了下去。
到底是什麼東西,在這種時候比那瓶血還要重要?
護身符?!
洛映白一刀向著葛盼明當頭直劈,刀鋒未至,銳氣已經壓頂而來!
葛盼明眼角一抽,不避不讓,直接抬戟迎上了這一刀。
兵器相交,發出震耳欲聾的迴響,洛映白趁機一側身,向著祝采薇抓去,然後就在葛盼明將要擋架的時候,洛映白的刀勢忽然一轉,刀尖已經從葛盼明身上將一塊玉佩挑了出來。
裝著鮮血的瓶子落到地上,被葛盼明一腳踢飛,砸碎在寶殿前方的血色曇花之中。
紅雨飛灑。
刹那間,花海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紅色漩渦,在一輪輪的旋轉之中,一個白色的巨大祭台緩緩上升。
雖然祭台出來了,但葛盼明也實在沒想到洛映白竟然是聲東擊西,他看到對方將護身符拿了回去,臉色一變,將祝采薇扔下,架住洛映白的刀,幾乎是要不管不顧地將那個玉制的護身符搶回來。
其實這個護身符雖然珍貴,但是對於洛映白來說並不算是完全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只是覺得,葛盼明既然說什麼也要拿到它,那麼這東西就是個關鍵,搶回來怎麼說也肯定是有利無害的。
葛盼明果然急了,招招緊逼,利芒漫天,洛映白一推一擋之間,覺得越來越費力。
他眼看葛盼明的指尖將要碰到玉佩的邊緣,乾脆用力一甩,玉佩橫飛出去,葛盼明縱身要搶,被洛映白擋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塊玉在地上砸成了碎片。
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洛映白竟然覺得葛盼明看起來似乎有點傷心,一絲異樣的酸楚掠過心頭。
沒有給他更多時間,被摔碎的玉佩忽然發出奪目的光芒。
金光漫天,雲蒸霞蔚,仿佛天日忽起,黑夜翻做白晝。
莫名的牽引讓洛映白忍不住伸手去觸碰那抹金光,葛盼明從怔愣中上前,想要抬手阻止,卻被奪目的光芒晃退。
他身上有魔氣,對這種光線十分敏感,用胳膊遮擋了一下刺痛的雙眼,然後他就感到光突然又淡下去了。
葛盼明向洛映白看去,然後愣住。
只見煙霧散盡之處,修長身影挺立,一襲白色戰袍在風中微微起落,不染纖塵。
光,凝聚在他手中的刀鋒上,流轉出璀璨的鋒芒。
葛盼明唇角抽動,似乎想笑,那個笑容卻最終也沒有成型,只在喉嚨中發出兩個嘶啞的音節:“明琅……”
洛映白看了他一眼,葛盼明覺得自己的肺腑都仿佛被洞穿。
他想上前,卻又踟躕地停住了腳步,小心翼翼地問道:“咱們的事……你,你想起來了嗎?”
洛映白沉默了一會,說道:“你是……純霄。”
千百載以來,他是鬼極大帝,他是地府輔臣,他是人魔之子……唯獨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叫過這個真名。
葛盼明心緒翻湧:“是我。”
洛映白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葛盼明深吸了口氣,用前所未有的冷靜口吻道:“到了現在你還不明白嗎?咱們本不應該兵刃相向,我才是你的兵器,你所指的方向,才是我戰鬥的目標。你當初不應該捨棄我,這個後果,你要承擔。”
洛映白解釋道:“我沒有要捨棄你,只是當時你的身上沾染了魔氣,不能留在天庭。我以為能夠去地府領一個職位,對你來說是很好的歸屬。但畢竟你是在跟隨我戰鬥的時候出現了裂紋才會這樣,如果你為此不滿……”
“我不是不滿。”
葛盼明臉上的激動之色逐漸褪去:“我是想和你在一起,咱們回到過去,回到一切都從未發生之前,也永遠不要讓那些意外發生。一切我都準備好了,你只需要跟著我,一起。”
洛映白的目光從他向自己伸出的手上移開,又落在葛盼明身後的祭臺上:“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歷史的洪流永無止境地向前,沒有任何時間點滴能夠在大潮中回瀾拍岸,白石祭台能做的,不是將時光逆轉,而是重塑一個與過去類似的,虛幻的世界。
葛盼明這樣做,只是相當於想要把他和洛映白囚禁在一個仿真的牢籠當中罷了。
葛盼明目光冰冷,隱含激動的語調落了回去:“你不同意?”
洛映白不語,葛盼明身形倏地一閃,人如流影,探手向他抓去:“你根本就沒有完全想起來!否則你不會這樣對我,你為什麼不記得了?為什麼啊——”
洛映白迅速側身一閃,手中的刀憑空橫劃,貼著葛盼明的頸側劃過。
“我確實只能想起零星的往事,但我的答案是不會變的。你何必呢?”
葛盼明冷笑,笑中帶著哽咽。
他並非人類,一生無欲、無情、無血、無熱,神兵被打造出來的唯一信仰就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一枚兵器,不能追隨自己的信仰,還要對應該守護的人鋒刃相向,那麼他所獲得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不想當什麼鬼極大帝,不想成為獨立的個體,他只想做一枚簡簡單單的兵器而已。
為什麼一個這樣簡單的心願,要實現起來就如此困難!
葛盼明忽然收手,任由洛映白的刀鋒砍上了他的肩頭。
鮮血湧出,洛映白怔道:“你——”
葛盼明看著他,臉上笑意古怪,用手握住刀背,將刀向上一提。
蒼靈悅譯的靈體竟然硬生生被他逼了出來,單膝跪地落在地上,滿臉茫然,身上赫然沾有葛盼明的血。
“蒼靈!”
他只是靈體,為什麼能沾上葛盼明的血?
洛映白瞳孔驟縮,身形忽然向後疾撤,蒼靈悅譯卻忽然又化成一道白光,纏在了他的身上,手中的刀忽然一沉,洛映白脫手放開,葛盼明已經隨後趕到。
天地轟鳴,重雲密佈,一股奇異的引力從祭臺上傳來,葛盼明拽著洛映白,一起摔在上面。
洛映白無視異象,眼看纏住他的白光被葛盼明吸入掌中,頓時明白過來。
他在風雷中大聲說道:“你和蒼靈根本就是一體的!”
所以有很多事情葛盼明不知道,但有的情況下又能及時趕到,其實每一回都是因為他和蒼靈悅譯之間存在著感應,洛映白的刀出鞘,葛盼明的神識就能隨後而至。
一體兩分,一個是“守護”,一個是“偏執”。
七彩虹光從祭台的下面透出,四下通明明美,頭頂卻是烏雲密佈,葛盼明的眸底也被這種異樣的光彩所倒映,他徐徐地微笑起來:“你想不到吧。”
洛映白身上的袍袖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的面色也變幻不定,葛盼明等待著對方的怒氣,洛映白卻忽然抬手,將指尖點在了他的眉心處。
兩人神思牽系,情心相連,前塵往事翻轉不休,終於徹底回歸記憶!
金階玉殿,瓊樓天宮,萬千花朵競相盛放,白鶴徜徉其中,翩翩起舞。
小小的仙童懵懂地看著長身玉立的神君,遲疑地向他跪拜,進行自己的效忠。
談心飲茶,賞花斟酒,他在耐心地教導中變成了所向披靡的神兵利器,無數次並肩作戰誓死守護的結局,卻是一個重回天庭,一個永世管轄地府。
不甘心!不甘心啊!
葛盼明突然覺得頭痛欲裂,洛映白點在眉心的那根手指,就像是一支穿越時空的利箭,釘死了他的往日與今朝。
心中湧起無可名狀的酸楚,脫口時卻變成了悲憤的狂笑,他的面容在蒼靈悅譯與葛盼明之間變幻,那是代表著守護與毀滅的情緒在相互交戰。
隱隱有個聲音在問他:“為何不肯回頭?”
回頭回頭,這兩個字世人愛念,連佛祖都喜歡掛在嘴邊。可是行路迢迢,每一個方向卻都已經山窮水盡……
葛盼明不知道是不是洛映白在與他說話,只能在混亂之中發出毫無邊際的怒吼:“路已經走到絕處,讓我如何回頭!神佛之語,與魔何干!”
激雷破空,電光乍起,環繞過整座白石祭台,大地震動,風雲變色,虛創時空引發天怒,四周隱隱有崩塌之聲,巨雷找准方位,一道道向著祭台中間劈下。
葛盼明身上迸發出一陣紅光,變幻的影像終於穩定,身型由虛變實,重化成一柄銀色長戟。
他知道這樣做的危險性,也知道很有可能會失敗,但在此之前,葛盼明早已做好了打算——如果他的願望不能實現,那麼自己也好,洛映白也好,是死是活也都沒什麼關係。
但生死懸於一線的此刻,他突然發現,他做不到。
兵器的本能,就是為了保護主人而戰鬥!他做這一切的目的,原本也正是為了找回自我啊!
長戟橫空,沖天而起,與漫天驚雷抗衡,刹那間異芒極照,末世如傾。
洛映白仰頭看著飛旋的兵器,心中忽有所感,他幾乎想也不想地縱身一躍,長袖卷出,長戟已經落回手中,合用的幾乎不需要更多思考。
洛映白手臂一振,數道劈落的驚雷硬生生被他撥轉了方向,真氣從長戟的頂端散出,炸上半空,化作七道星芒。
星光下墜,化為支柱頂天掣地,濃雲散盡,異芒黯淡大地隆隆作響,最後歸於平靜。
洛映白的喉嚨裏嗆出一口血,銀戟嗆啷啷落在地上,重新化成人形。
雙方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片刻後,葛盼明道:“你吐血了?”
“嗯。”
洛映白用手背抹了一下唇角,問道:“遭雷劈的感覺如何?”
葛盼明道:“不虧。”
他的身體正在逐漸虛化,死氣蔓延,遍及周身各處,衣角在風中飄搖,仿佛隨時都會被吹散。
葛盼明笑道:“我第一次跟你兵戈相向,同歸於盡,死在你的手裏,心裏萬分不甘。但是這回,無憾了。”
他之所以費盡力氣心機,無非也是想要虛創一個世界,重新回到與洛映白並肩作戰的歲月,而剛才天雷劈下時,雖然時間短暫,洛映白也還是再一次將他握緊了手裏。
心願得償,只在片刻之歡。如果一切完成之後,依然要經歷沒有盡頭的分離和等待,那麼葛盼明寧願這一刻就是盡頭。
洛映白長歎一聲,那歎息又終於化作唇邊一笑。無數晶瑩的碎片從葛盼明的身體中飛散而出,蒼靈悅譯出現在洛映白的面前。
飛散的是葛盼明沾染了魔氣之後生出的乖戾怨怒,此刻留下的卻是當年那把純霄長戟唯一沒有受到侵蝕的一魂一魄。
洛映白彎下腰,將手放在了對方的頭頂,蒼靈悅譯重新回到了刀中,或許假以時日,在身上的血債全部還清之後,其餘魂魄回歸,他就能夠重新修煉出完整的形體。
他有了自己的結局,洛映白卻並不想讓這一切結束,反倒主動出手,長袖如雲舒卷,一道驚雷竟然向著本來已經平靜下來的天際倒擊了回去!
霎時間風雲震怒,洶湧而起,洛映白腳下的祭台漫散如同沙塵,撐住大地的光柱逐漸有潰散之兆,萬千流星劃破天際,飛濺而下。
他不躲不閃,無畏仰頭,觀賞自己人生當中最後一場壯美的天文奇觀。
葛盼明以為這天劫僅僅是因為他而來,也會隨他而止,洛映白卻在護身符中封存的記憶湧出之後猛然想起,自己明明才是那個本應被天地所不容之人。
他早應該魂飛魄散,再無來世,不入輪回,眼下之所以還能夠站在這裏,都是因為……
夏羨寧。
“羨寧啊……”洛映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低聲自語道,“對不起,雖然你每次精心的籌畫都因為我而失敗,但我這一回,還是不想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