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沒過一會,魏收那邊的電話就過來了。
“夏處。”他站在一處居民樓下面,儘量壓著嗓子,“我們已經把代韋傑常住的幾個地方都搜查過了,沒找到人。他會不會是得到風聲跑了啊?要不要通知下去,在可能的地方排查攔截?”
“不會是跑了。”夏羨寧很肯定。
他和洛映白這邊的結果剛剛分析出來,夏羨寧是立刻派人連夜搜捕的,代韋傑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現在不可能是去逃命——他既然體質跟正常人不一樣,大概住的地方也有講究。
他想了想,道:“你先留在原地,等我叫你。”
想必就算是他們找不到代韋傑的下落,鄭依山也應該是知道的。
夏羨寧和洛映白走出到審訊室的時候,一個年輕員警剛剛按照指示把鄭依山帶進去,他的臉上還掛著顯而易見的青澀,看樣子像是個剛畢業的見習生。
“夏處。”他拘謹地跟夏羨寧打了個招呼。
夏羨寧點點頭,隨口道:“楊崢,你也坐吧。”
楊崢答應一聲,他跟大多數從小修習術法的人不同,是個沒學多少東西的半吊子,因為極陰體質招鬼,才從別的部門調到這邊來的,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恐懼和好奇。
他有點害怕夏羨寧,搬椅子的時候慌慌張張,差點摔個跟頭,旁邊一隻手忽然伸過來,穩穩地托住了他。
“啊,謝謝。”楊崢昏頭漲腦地說,一抬頭看見一個眉目秀美的年輕人沖他友善一笑。
這人……好像不是特偵處的,哦,想起來了,他是夏處的師兄。
夏羨寧並沒有給他們做介紹的意思,徑直坐到了鄭依山對面,劈頭問道:“你的弟弟鄭輝明明活著,為什麼要撒謊?”
鄭依山短時間內接連兩次被審訊,而且每一回詢問的內容都讓她感到震驚,不久前剛剛向她問過話的年輕員警仍然是一張仿佛結了霜的厭世臉,讓人不得不緊張。
她愣了好一會才明白夏羨寧這是什麼意思,驚訝到語無倫次:“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確實死在大火裏了啊!我親眼看見的……”
苟松澤回家補覺去了,現在坐在夏羨寧身邊的是洛映白,聽到這個答案,他微微一哂,冷不防問道:“聽到自己的弟弟有可能還活著,你不高興嗎?”
鄭依山一愣,洛映白又道:“你的手在發抖,你很害怕。”
他口氣溫和如同無事閒談,說的兩句話卻都犀利如刀,刀刀正中要害,簡直和之前言談笑謔的模樣判若兩人。
鄭依山定了定神,說道:“你們告訴我一個死了幾年的人其實活著,這本來就很可怕吧?”
洛映白對她的問題不置可否,將手在面前的桌子上一抹,那桌面上竟然變魔術似的出現了一副牌,牌面上畫著各種奇怪的形象,鄭依山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面上露出詫異之色。
“生源于何,死又往何處去?是芥子納須彌,還是須彌納芥子?”
洛映白不緊不慢地洗著牌,修長而白皙的手指劃過牌面,有種藝術般的韻律,“一個已經傳出死訊的人居然活著,緣由可能會有很多種——壓根就沒死,被人救了、失憶了、甚至我們認錯了人……你沒想到這些,是因為你很篤定他的死訊。”
他打個響指,一張牌跳了出來,牌面上寥寥幾筆,畫著一個小人,身子躺在地上,頭顱卻滾的老遠。
鄭依山看見那張牌,瑟縮了一下。
洛映白盯著她,微微一笑:“所以你驚恐的不是他活著這件事本身,而是……他是怎樣活過來的。”
最後幾個字聲調微微拉長,鄭依山全身一震,霎時間額頭冒汗,洛映白則忽然順勢並指在牌面上一點,輕喝道:“生不息,死相續,往世化極!”
就在幾個人的眼前,牌面上的圖案瞬間變幻,橫陳的屍體變成了一個手舞足蹈的鬼怪,雖然線條簡單,但那張妖異面龐上的邪惡狂喜之意卻呼之欲出,詭異氣氛逼面而來。
更加恐怖的是,在幾個人的注視下,鬼怪的面孔竟然漸漸地波動起來,銅鈴般地眼睛拉長,獠牙逐漸縮回嘴裏,猙獰扭曲的肌肉線條變得柔和流暢——他的樣子很快就和正常人相差無幾了。
坐在洛映白身邊的楊崢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直逼胸口,逼得他不得不身體後仰,有種馬上就要噴血的錯覺,洛映白沒回頭,伸手輕描淡寫地在他面前一擋,頓時化解了那股壓迫感。
楊崢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就是蔔力的反噬——任何測算都要付出代價,占卜越準確,卜力越強,就憑洛映白敢玩這套牌,他也絕對在整個特偵處都是數一數二的高手。
楊崢呼了口氣,感激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而看到這一幕,鄭依山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幾乎是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顫聲道:“難道他真的用了那個方法?!”
夏羨寧道:“以身煉蠱,寄魂奪體——你說的是這個?”
鄭依山喃喃地又重複了一遍:“他居然真的那樣做了,他瘋了……”
洛映白同夏羨寧對視一眼,道:“這樣說你知道內情?這是你掩飾自己瞭解飛頭蠱的理由嗎?”
鄭依山顫聲道:“我還以為他是開玩笑的,會弄成這樣我是真的沒有想到。”
她的全身都在發抖,臉色白的嚇人,洛映白遞了一杯水過去,被鄭依山一飲而盡,這才好了一些。
她努力讓自己的語調平穩:“你們先前已經調查出來了,我家在都龐嶺的山裏,那個地方交通不便,地方又偏,非常落後,像我們村子裏的很多人甚至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那座山。我是村裏僅有的一個大學生,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全村人都特別高興。”
鄭依山道:“當時我的父母說,讓我出去上學之前,把小輝也帶上,千萬要努力留在大城市生活,也別跟人提起我們的家鄉,那樣的話會有人討厭我們的。”
夏羨寧點了點頭。他以前曾經跟邊地小村莊裏的一些村民打過交道,那種地方出來的人血統純正,本族特徵保留的比較明顯,很多都掌握了祖上流傳下來的種族能力,或是一些奇異的法術——這很難斷言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如果是不瞭解內情的普通人遇到他們,往往都是會感到恐懼或者排斥,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為了正常的融入社會,這些村民們離開家鄉後一般都不願意提起過去的事。
鄭依山和鄭輝姐弟兩個生平頭一次從小村莊來到大城市,很快就被城市的繁華吸引了,鄭輝沒考上大學,就在鄭依山的學校旁邊打些小零工,偶然一次機會被人介紹去當了群眾演員,從此逐漸踏進了演藝圈。
後來鄭依山大學畢業,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也被弟弟給領了進去。
居然能上電視,有粉絲,被記者採訪……這些事情放在他們的其他親人眼裏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外人看來高大上,只有身在圈子裏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渺小和個中心酸。
鄭依山說到這裏歎了口氣:“跟你們說句實在話,可能你們會覺得看不起我,我和小輝都特別想紅……我倆能去拍戲,很多同學都特羡慕,但是她們根本就不懂,在劇組裏當個小配角,被人呼來喝去是什麼滋味。”
“尤其是你身邊有些人,明明水準跟你差不多,或者甚至還不如你,就因為接了個好劇本,或者認識了什麼大人物就紅了……你自己就只能眼睜睜在旁邊看著,那滋味實在太難受了。我承認我就是嫉妒,雖然嫉妒很可恥,但是我控制不了。”
洛映白輕聲道:“人之常情。換了我,我也會這樣的。”
鄭依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我為了能紅什麼都肯幹,別人不願接的角色我都接,演農村大嬸,去種地,喂豬,用手捏死耗子,有一場戲是被人扔進糞坑裏,我為了演的逼真,戲裏的道具都是真的,包括小輝不惜去演暴露的**劇,也是一樣的想法……就那樣過了兩年多吧,公司裏捧紅了好幾個,我和小輝還是只能演有幾句臺詞的角色,資源越來越不好,我就眼看著他越來越煩躁。”
鄭輝的心情本來就不好,恰好在這時候,他們同公司的一個名叫孫默的藝人,又接了個鄭輝爭取了很久都沒搶到好劇本,鄭輝當時就受不了了。
他們明明是同期進的公司,發展路線也都差不多,鄭輝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比人家差在哪里。
鄭依山當時看他一個人在房間裏喝悶酒,心裏也覺得很難過,就說:“你也別想太多了,咱們就努力吧,努力的人一定會有好結果的。”
鄭輝冷笑道:“孫默那小子不一定是搭上誰的線了,你就是努力十年二十年,也比不上人家有後臺的。”
鄭依山道:“不管他有沒有,我只知道咱們沒有呀,你不悶頭幹也沒有其他辦法,所以想那麼多根本就沒用。”
鄭輝卻冷笑一聲,道:“那可不一定。”頓了一頓,他又好像漫不經心一樣地說:“姐,咱們家的飛頭蠱要跟別人比起來,也算是個優勢吧?”
鄭依山講到這裏,又對審訊室裏的另外三個員警解釋:“我們村雖然留著飛頭蠱的製作方法,但也禁止隨便使用,如果有人敢違反規矩,會被長老們追殺的。我聽他這麼說嚇了一跳,當時就嚴厲地警告他了,他也跟我說就是隨口一說,我就沒再當回事。”
她用手蓋住臉,語無倫次:“我真是……我真是沒想到我弟弟,我從小看他長大的……我真是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法,這怎麼可能呢?他一定瘋了,他想紅已經想瘋了!”
面對著這個哭泣的女人,不知道夏羨寧心中作何感受,反正單只從他的臉色來看,仍然是平靜無波,好像天然生就一副鐵石心腸。
他低頭翻了一下前面的記錄,發現鄭依山提到的那個孫默正是之前調查出的一個死者名字。
夏羨寧於是又道:“所以你一開始不願意承認自己瞭解飛頭蠱,只是不想給家鄉帶去麻煩,那麼鄭輝所謂的‘變紅的方法’,就是利用這種蠱術搶奪別人的身體,獲得別人的資源——是這樣嗎?”
鄭依山閉了閉眼睛,過了一會才說:“看來是了。雖然一開始製作飛頭蠱的目的是用來詛咒別人,但其實經過後來的鑽研和變種,它用處很大,換頭、易容,甚至延長壽命,都不是沒有可能的。”
剛才洛映白占卜出來的卦象正是暗示了這一點,鄭輝將自己練成了飛頭蠱,那麼他的頭顱就會變成一個全新的生命體,當找到適合的身體之後,就會寄體重生,自動改變模樣。
但卦象並不是萬能的,而只能夠在他們瞭解了一定情況的基礎上進行確認,任何禁術都有弊端,要一直維持他人的模樣,鄭輝肯定得採取什麼措施,這一點也只有鄭依山能告訴他們了。
夏羨寧道:“那現在就……”
“那你為什麼……”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來,打斷了他的話,夏羨寧收口,看了說話的楊崢一眼。
楊崢是個還在學習期的新人,還不能獨當一面,夏羨寧讓他留下也是為了楊崢多學習些經驗。楊崢剛才一直在旁邊努力做筆記,聽著聽著就有點入迷,心中的疑問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他說完話後,被夏羨寧一看,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是打斷了誰。他本來就害怕這個冷漠嚴肅的上司,平時見了小腿肚子都發顫,現在一時不查公然冒犯,反應過來之後差點嚇尿,火燒屁股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立正站好。
洛映白看看他,又看看夏羨寧,一下子笑出聲來,順手拍了夏羨寧腦袋一下:“你啊,你看看你把人家嚇的,幹嘛總那麼凶?你多學學我,別老學我爸。”
其實他這句話讓楊崢受到的驚嚇更大,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實在不能把洛映白這種又親熱又寵愛的口氣跟大魔王領導聯繫在一起,特別是在他看見夏羨寧居然連一丁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只是在洛映白收回爪子之後理了理被揉亂的頭髮,“嗯”了一聲之後。
所以說……其實夏處他是雙重人格吧?精神分裂這種病也不知道治不治的好。
夏羨寧也是很冤,他真的沒有別的意思——話被人打斷了看一眼很正常吧,這小子膽量不行,需要鍛煉。
他道:“你要問什麼?”
楊崢暗暗做了個深呼吸,鼓勵自己好漢子死得要有尊嚴,這才道:“我想問……想問問鄭小姐,如果飛頭蠱能整容的話,你為什麼不用呢?或者,你不是也說自己很想紅嗎,你就沒想過,你也可以用這種方法得到其他人的資源?”
他真的是心裏對這個問題很好奇,但問完之後又有點後悔,覺得自己好像不太禮貌。
好在鄭依山毀容這幾年,什麼樣的目光都見過了,心理素質相當強大。她只是覺得楊崢的問題根本就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