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收將代韋傑……或者說是鄭輝,押到了車上,考慮到他的特殊情況,還特意加了個脖套,塞上車帶回了特偵處。期間他一直在大罵鄭依山,然後嘴也被堵住了。
楊崢負責把發現的人頭一併收了回來,根據人頭的數量推測,這兩年鄭輝為了煉製飛頭蠱,實在是沒少害人,情節嚴重,一行人回到特偵處之後,就直接把他帶進了審訊室。鄭依山要求旁聽,夏羨寧同意了。
鄭輝大概也是覺得破罐子破摔,多罵一個人夠一個人的本,堵嘴的布剛剛被拿出來,又沖著鄭依山罵,說她狼心狗肺,出賣自己,難怪變成了個醜八怪,該,真該。
鄭依山任他罵不說話,夏羨寧冷冷地說:“閉嘴。”
鄭輝挺了挺腰看向他,沒有閉嘴,但聲音還是不由小了一點:“我罵她,關你屁事。”
洛映白輕歎道:“其實你心裏應該清楚,從你下錯了蠱,在歐子恒身上露出破綻開始,就註定了你的身份瞞不住,早晚都要被人揪出來。聽說像你們那種懂點法術的偏遠村落,都是禁止法術外傳外用的,如果被村長發現這事了找到你,恐怕你只會更慘吧。”
一些邊緣山區的原住民身上,往往都會保留著些許宗族傳統。為了村子的安全,如果有人把代代傳承的蠱術法咒等傳出去,受到的內部懲罰只會比死更加可怕。
鄭輝不可能不明白,他只是心裏憋氣,沒地方發洩。
魏收聽到這裏,忍不住道:“你冒了這麼大的風險,用別人做試驗品研究飛頭蠱,最後把自己都給煉了,就是為了那點資源……”
他的性格溫和,說這話的時候是帶著些許惋惜的,鄭輝卻好像被這種無意中透露出來的憐憫激怒了,大聲道:“我呸!那點資源?你說的輕巧!”
他的憤怒點成功被轉移了,瞪著魏收,眼睛都像是要噴火,仿佛他就是那個搶了自己機會、壓在自己頭上的人:“你混過娛樂圈嗎?你知道想紅是什麼滋味,又有多難嗎?”
“老老實實地演戲,根本就不行,沒出路。你要紅,首先就得讓別人發現你,知道有你這麼個人,哪怕是挨駡都好呢。”
鄭輝的語調稍微低了一點,神情卻依舊充滿譏誚,不知道是在嘲諷那些不公平的“潛規則”,還是在嘲諷他自己:“你們沒混過圈子,根本就不懂,現在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流量!你想紅,就必須賣慘、蹭熱度、炒cp……我他媽上個綜藝為了能讓觀眾多看幾眼,一分鐘生吞十個雞蛋,別人都在笑,我下了台就吐了。就這樣,那期節目的title和片花連我的一個影都沒見到,和另外四個新人的鏡頭加起來還比不上一條衛生巾的廣告時間長。”
他轉向鄭依山,恨恨地道:“你什麼都不懂,每天像個傻帽一樣跟我說努力努力,努力個屁啊!你知不知道,上一個節目有沒有鏡頭,不是靠你帥靠你才藝多,就是看主持人能不能大發慈悲用話題帶你一下,攝像師才會給你鏡頭!”
鄭輝的拳頭狠狠地錘了兩下桌子,聲嘶力竭地說:“我想紅!我想紅!我想紅啊——”
“行了!”
鄭依山從剛才開始一直垂著頭不說話,現在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她指著自己的臉問弟弟:“你說我醜八怪,沒錯,我先在是很醜,可是你知道我的臉是怎麼弄的嗎?”
鄭輝頓了頓,不自然地避開她的目光,他心裏明白,姐姐的疤痕肯定跟那場大火有關係,只是不知道具體怎麼回事。
鄭輝的心裏並不是不愧疚的,也正是因為想要掩蓋這點愧疚,他每半年都會匿名給鄭依山打錢,卻在面對著她的時候,從來都粗門大嗓,不肯好好說話。
鄭依山道:“你自己住的小公寓裏著火了,我當時到場之後就想沖進去救你,又被消防員拉出來了,本來沒有受傷。但是剛剛出來,就不知道是誰在我身後推了一把。我一跤摔在地上,左臉貼上了一截正在燃燒的木料……燒傷很嚴重,做了好幾次植皮手術都沒成功,也就只能這樣了。”
鄭輝怒道:“是他媽誰推的你啊?”
鄭依山看著他搖了搖頭:“我沒看到是誰,但隱約能猜出來幾個人——那天我本來是想去找你,告訴你我被選做了《月下美人》的女主角,結果這一摔,女主只能換人了。你想要別人的資源,也有人想要我的資源,對方的動機對於你來說,應該不難理解。”
《月下美人》這部劇,別說是鄭輝這種圈內人,就連不太關注電視劇的夏羨寧都聽說過它當年的火爆程度,一連捧紅了好幾個新人,鄭依山毀了容又失去機會,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演女主角了,可想而知有多麼的可惜。
鄭輝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鄭依山道:“機會沒了,什麼都毀了。幸好過去認識很多導演,都跟我關係不錯,有一些劇也會設置毀了容角色,那時他們就會叫我,哪怕只有一句臺詞我都會去。因為我就是想當一個演員。”
她說著說著,眼中漸漸有淚:“我記得有一次代韋傑很凶地告訴我,讓我既然長得醜就安分一點,別出來惹人笑話。那個時候我很奇怪,他的口氣倒好像是我的熟人一樣,現在我知道了,那個人是你吧?你給我匯款,不願意讓我頂著這張臉出來掙錢。”
鄭輝沒好氣地道:“你自己想想你圖什麼?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鄭依山道:“那你又圖什麼!一開始你跟我說‘姐姐我想紅’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你說很喜歡有些劇本裏面的角色,可是演員演的不到位,都不能把那些角色發揮出來。你想紅,是想演好的劇本,讓更多的人看到你的戲,明白原來這些角色是那個樣子的!”
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下來,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哭:“可是你後來都在幹什麼?參加綜藝,凹人設,不好好看劇本,整天想著怎麼蹭熱度,甚至還把自己做成飛頭蠱!你為什麼沒再堅持堅持,你難道看不見自己的進步嗎?只要再堅持一下,再努力一下,明明就可以了啊!”
鄭依山哭著說:“你為什麼沒再多等等……”
洛映白和魏收對視一眼,同時移開了目光,誰也沒有開口勸阻,乾脆任由她哭個夠。
這個網路發達的時代,提供了很多的機會,也帶來了很多的誘惑,如果通過炒作就能迅速躥紅,那麼還有多少人願意慢慢等待,磨練自己的演技,一步步沿著臺階向上爬呢?
有的人一夕躥紅,但因為根基不深很快過氣,也有的人苦苦煎熬,回想往事同樣心酸,卻也沒能通過這種方法一夜成名。他們羡慕著前呼後擁的明星大咖,卻忘記了那些人是如何成長。
明明再等等,再堅持一下,也許就可以了啊!為什麼要不夠自信,為什麼要忘記初心,為什麼這麼傻,害了別人也搭進去了自己。
夏羨寧停了一會,公事公辦地說:“為了一己之私,自幹墮妖,害人性命,罪無可赦。你陽壽已盡,把自己煉成了飛頭蠱,半人半鬼,應該交由熱惱大地獄由泰山王處刑。魏收,你整理一下相關資料和筆錄,送過去吧。”
整件案子告一段落,一次偶然的意外竟然牽扯出好幾個人的死亡,這也是誰都沒想到的。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這件事過去之後,洛映白發現,他居然,好像,又一次在網上小火了一把。
洛映白跟夏羨寧混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容易樂不思蜀,仗著學校沒什麼課,已經好幾天沒回去了,消息並不靈通,這事還是他在刷微博的時候無意中看見的。
微博上歐子恒的求助已經消失,顯然是代表著他又挽救了一條生命,這次並沒有禮包掉出來,洛映白研究了一會,終於在自己的私信裏找到了一個標注著“微博救助站”的對話方塊。
他點開一看,發現裏面寫的正是上次贈送大禮包的通知。
洛映白試探著回復了一句:“回家大禮包”已收到,非常感謝。請問是否可以用積分兌換藥物,救助病患?”
他等了片刻,微博救助站並沒有回復,他壓下失望,聳聳肩關了頁面,隨手一刷新,微博推薦新聞裏他一張放大的照片就蹦了出來,把洛映白自己都嚇了一跳。
照片是從視頻上截下來的圖片,圖元不高,明顯沒用專業設備拍照,不過角度選的很好,正好是洛映白眉眼帶笑,湊到代韋傑面前跟他說話的那一張,七分風情,三分狠辣。
垂柳、微風、落花、玉階……種種精緻的背景全部模糊成了他的陪襯,這個人的身上好像有一種魔力,讓人一眼看去,就再也難以注意到其他的一切事物。
要知道,在洛映白演戲的時候化身迷弟迷妹拍攝視頻的人可不止夏羨寧一個,更何況當時外面還守著不少的記者。有人拍下來之後心裏癢癢,實在想顯擺顯擺,同時又聽肖導演說這段戲份要刪去了,惋惜的不行,乾脆就截了張最清晰的圖片發到了自己的微博上面。
發微博的人本身就是劇組的工作人員,平時常常會有一些明星們的第一手資料,關注她的人不少,這張照片一發出去就炸起了不少評論。
這時候代韋傑出事的消息還沒傳出,大家的關注點全都在洛映白的身上。
“靠,這人誰啊?求高清版圖片,重金求,跪求!”
“這帥哥是新人吧?之前沒見過……不對,看著挺眼熟的,但是想不起來他演過的劇,啊啊啊好想看!”
“我知道這部劇叫什麼,之前韋傑的定妝照已經出了,就是肖導的那部《山河長歌》,紅衣服小哥哥演的是不是裏面的陵安君啊?我最喜歡的一個角色!”
“陵安君不是維樂一演嗎?潛規則?搶角色?”
“樓上的不要開天眼,樂一昨天自己發微博了,說檔期太滿沒時間這個角色好吧,他還有部新劇要拍呢。”
“我認出來這個人是誰了!這個不就是前一陣被蓋曉點名歐子恒呵呵的那個T大校草嗎?哇靠他這是要真的進軍演藝圈啊?”
“臥槽,這麼一說還真是,換身衣服跟變了個人似的,我的清新小校草怎麼變得這麼妖孽了!”
洛映白看的正投入,冷不防身後伸來一隻手,拿走了他的手機。
夏羨寧一邊看一邊坐在了他旁邊,擰眉道:“什麼亂七八糟的,胡鬧。”
洛映白本來有點心煩,聽見夏羨寧這句話反倒笑了,順手把他的臉推到一邊去,收回手機:“這些人明明和你一樣覺得我很帥,你應該跟他們很有同感才對啊。”
“有同感?有什麼同感啊?”夏羨寧低頭一笑,拎起洛映白的被子一角晃了晃,“他們看幾張照片而已,我天天見到的可是個不愛疊被子還賴床的大活人,要不要把這照片也發到網上啊?”
洛映白髮自內心地感歎道:“羨寧,你真的好毒啊。”
夏羨寧“嗤”地一笑,把被子扔到他頭上:“起來,吃飯了!昨天晚上在資料室熬到那麼晚,記不記得兩頓飯都被你自己睡過去了?”
洛映白本來懶洋洋倒在床上,聽到他這麼說不由大笑,把手一伸,夏羨寧把他拉了起來,又說:“你如果不喜歡被議論,我找人把微博刪了。”
洛映白擺了擺手:“一張照片而已,又沒什麼反動資訊,無緣無故刪了更奇怪,說不定會反效果,算了吧。我只是覺得過幾天鄭輝的事傳出去,我跟代韋傑的合照肯定又會被拿出來議論……不管怎樣死者為大,蹭這種熱度總覺得有些不尊重。”
夏羨寧安慰道:“不過這樣的話,你的微博上就會漲粉絲,應該也會有更多人向你求助。”
洛映白卻搖了搖頭:“我的微博號是小號,還沒人知道我就是‘白哥哥瞎算卦’呢,這兩件事扯不到一塊去。”
夏羨寧想想這樣也好,知名度太高了很煩的,於是道:“那就別想太多。”
洛映白笑著說:“嗯,好,不想了,吃飯。”
這個案子告一段落,已經開始後續的收尾工作,不管是什麼原因,鄭輝害了好幾條人命,都是罪大惡極,被判剝奪妖力,鎮壓入熱惱大地獄十一小獄。這還需要他當年本體的骨灰,魏收跟鄭依山說好了讓她把骨灰送過來,只說超度用,也沒有告訴她確實的理由。
她要離開特偵處的時候,被洛映白叫住了。
鄭依山回頭,對這個幫助過自己好幾次的青年友善的笑了笑,眼眶還有點發紅。她知道自己的面孔嚇人,但是從來不會刻意掩飾——有時候越是遮掩在意,越容易引來關注和嘲笑,發現這一點之後她就看開了。
“以後有什麼打算嗎?”洛映白抄著褲兜,晃晃悠悠走到她的身邊,語氣輕快地問。
鄭依山道:“還是老樣子,打打零工,有合適的角色就接一接吧。那個地方我也熟悉了。”
洛映白笑眼彎彎:“嗯,說的也是。”
他眼珠烏黑,睫毛又長又翹,笑起來的樣子總顯得多情又溫柔,要不是鄭依山早就四大皆空對色相免疫,恐怕就要遭到美顏暴擊了。
他從褲兜裏拿出幾張皺皺巴巴的作業紙,塞到鄭依山的手裏,那樣子有點像初中生給課代表交上一份敷衍的作業,沖她眨了下眼睛:“這個送給你,有興趣可以研究研究,鄭小姐,祝你成為大明星。”
雖然有過這個夢想,但這樣的祝福對於她現在的狀態來說,恐怕有些不合時宜了,鄭依山也不知道他給的是什麼,剛剛把紙接過來,洛映白就已經擺擺手,瀟瀟灑灑地轉身走了。
鄭依山隨手展開那幾張紙,大概是因為洛映白遞給她時的態度本來就帶著漫不經心,所以她在打開的前一秒還沒太當回事,結果看了幾行之後,鄭依山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紙雖然皺,但上面洋洋灑灑的行書卻是清晰漂亮,話也說得很詳細,風格不太像洛映白懶洋洋的氣質,倒帶著幾分夏羨寧身上的那種嚴肅勁:
“……正與邪不過是人為劃分,如果運用得當,不必拘泥。飛頭蠱一術,能換頭,亦能換臉、換膚,未必需要傷人性命更不必以身練蠱。實質上與植皮手術是同樣道理,只不過此種方法精確度更高,也就更加有利於皮膚的恢復……”
鄭依山看著洛映白一頁頁寫下去,周密地論證了她利用飛頭蠱這種原理將壞死的皮膚換除的可能性,也意識到了對方最後那個笑容是什麼意思。
“祝你成為大明星”——他的祝福可實在是太珍貴了。
鄭依山默默將那幾張紙展平,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自己的衣兜裏,低聲說了句“謝謝”。
夏羨寧之前就看見洛映白翻閱的都是相關書籍,等他上了車便道:“你忙了十多個小時,就是為了這個?”
洛映白伸了個懶腰道:“是啊,很久沒寫過那麼多的字了。”
夏羨寧道:“是啊,像你這種懶骨頭,恐怕高考作文就是人生巔峰,今天的確辛苦了,你說你……”
夏羨寧平時跟別人都是彬彬有禮冷若冰霜,一般到了他這嘴還是挺賤的,洛映白跟他互黑慣了,聽著前面幾句還能笑嘻嘻的,結果沒想到到了後面夏羨寧話鋒一轉,給他來了個神轉折。
他說:“你說你為什麼總是替別人想那麼多?”
洛映白:“……啊?”
他不由哆嗦了一下,脫口道:“你怎麼了?!”
夏羨寧淡淡道:“沒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洛映白本來以為夏羨寧是在開玩笑的,結果看看對方的嘴唇微微抿著,竟然像是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這神情讓洛映白不由又想起了上次睡醒的時候,從夏羨寧臉上看到的淚痕,那個時候他好像也是這樣的。
洛映白實在忍不住了,道:“羨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