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志順著他的話帶上了門走過去,卻一時不敢坐下,洛映白比了個“請”的手勢,說道:“小王同學,咱們又見面了。”
“您、您好。”王懷志局促地說,“上次……對不起。”
“沒關係。”洛映白輕鬆地說,“你弟弟現在還好嗎?”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這樣一問,王懷志那張緊繃繃的小臉上面一下子顯露出不知所措的慌亂來,他實在忍不住了,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對不起,我沒想害他,我也沒想誣陷你,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他又來找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等一下。”洛映白從這一串語無倫次的話裏面好不容易捕捉到了一點東西,“你第二個‘他’指的是誰?上次是那個人讓你把弟弟帶出去的嗎?”
王懷志哽咽著說:“是……他是一個面攤的老闆。”
他哭的口乾舌燥,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那甘苦的味道似乎讓他的內心平靜了一點,能夠繼續說下去:“我這幾次考試一直不好,老師讓家長簽字,還要開家長會,我不敢讓爸爸媽媽知道,就去門口的面攤上雇那個老闆假裝我爸,簽一次名十塊,開一次家長會一百。”
洛映白:“……哦。”
還挺掙錢的,其實他小時候也很需要這項業務。
王懷志道:“後來有一次我帶明明去學校玩,被他看見了,他說明明很可愛,說他一直想拍一段視頻,要請個小朋友配合,明明就很合適。我媽最不喜歡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我就沒說話,結果過了幾天,他又跟我提起來了。”
他說到這裏語氣一頓,眼中露出驚恐之色。
洛映白見他不說話,就順勢推測道:“這一次你答應了,先把孩子領到那個面攤附近,因為我把地址告訴了你爸爸媽媽,所以你又把他帶到了網吧去,是嗎?”
王懷志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小聲說:“差不多吧。他說只是要跟明明玩幾個小遊戲,錄完了視頻我就可以把他領回去,如果我不帶他去,就要把我雇人替我簽字的事都告訴老師,那樣我爸我媽就會知道,我害怕……”
洛映白倒是非常能夠理解他這種恐懼,雖然別人聽著覺得可笑,但是對於這麼大的孩子來說,生活中無非就是學校和家庭這麼兩個地方,在父母重重期待下,恐怕“找家長”這三個字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了。
王懷志道:“可是我把明明領過去,他卻一直都沒來,你又把地方跟我爸我媽說了,我一害怕,又把他帶到網吧去,後來這事就沒成,我也沒再去過那個面攤。結果昨天……昨天他又來找我,還是讓我把明明帶出來!”
洛映白道:“你沒問他為什麼失約?”
王懷志道:“他說他那天臨時有事……可是我知道這樣不對了,會讓我爸媽擔心,我不想再把明明帶出去了,你、你能幫幫我嗎?”
洛映白帶著深思看著他,王懷志等不到回答,偷偷抬頭看了一眼,對上洛映白的眼神,嚇得一下子又把腦袋低了下去。
洛映白歎氣道:“小寶貝啊,看看你哥哥這張臉,長得不太像是老年癡呆吧?”
王懷志沒敢看。
洛映白道:“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大致能看出來,你的父母,尤其是你媽媽,應該是個比較嚴厲的人,她平時對你的要求很高吧?”
看王懷志點了一下頭,洛映白又說:“你很怕他們。對於你來說,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帶弟弟拍一個玩遊戲一樣的小視頻,和被父母知道雇人代開家長會這兩件事之間,怎麼想都是前者比較輕鬆一點,你如果把弟弟帶出門,好好跟家裏說,他們也不會擔心……除非——”
洛映白盯著他,王懷志的臉煞白煞白:“除非你知道如果把王懷明交給那個面攤老闆,會發生比你家長知道真相還要可怕的事情。說吧,那個人到底是什麼人?他找你弟弟幹什麼?”
洛映白走到了市二中附近的那條街上,遠遠看見了王懷志所說的那個面攤。
一般凡是生意人,都恨不得自家的招牌越亮眼越好,大敞開門迎客,這樣才能讓更多的人走進他們的店鋪。
但是這個面攤在現在的初夏季節,仍然用厚厚的簾子擋住門口,一塊髒兮兮的紅布撐在門楣上,半死不活寫著“老張湯麵”四個字,簡直讓人打眼一看就不想進去。
王懷志說這個麵館以前生意很好,但是位置有點偏,後來在離學校門口更近的地方開了家新的麵館,老張湯麵就越來越不行,攤主才開始幫學生們簽字開家長會掙錢。
而經過洛映白的盤問,王懷志終於坦白了那件讓他害怕的事。
在上回他誣陷洛映白的事情敗露之後,明明得救,王懷志被狠狠收拾了一通重新回到了學校。他不敢再和父母耍花招,本來想跟攤主說一聲,以後不再聯繫了,到了麵館前,卻無意中看見有兩個人從那個神秘的棉布簾子後面抬了一隻口袋出去,口袋裏隱隱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王懷志當時沒有多琢磨,只是莫名的就不想進去了。直到過了很多天,他才聽說學校一個老師家的孩子在這附近玩的時候失蹤,再也沒有找回來,日期正好和那天他去麵館的時間相符。
所以說,店主明明希望掙錢,卻突然不再認真經營他的麵館了,是不是因為……他找到了更好的掙錢管道呢?比如說拐賣?
洛映白身上帶著尋妖尺,卻沒在這裏感覺到一絲妖氣,這最起碼說明店主真的是個普通人,但利益當前,或許人與妖怪之間,也沒有那麼大的界限。
他怕自己總是站在那裏不動引起懷疑,又從麵館所在的小巷子裏面踱了出來,站在附近猶豫,有點想進去踩個點,招惹一下壞人,但又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店主願不願意賣。
洛映白覺得拐賣人口的重點對象多半是年輕姑娘,除此之外,少數小男孩也有市場,可以買回去給人當兒子,可是他都二十多歲了,人老珠黃一大老爺們,在人販子眼中沒有半點值得拐的地方,恐怕試探不出什麼東西來,早知道應該找個師妹來幫忙。
洛映白估算著自己的可賣性,旁邊不遠處就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姑娘,你行行好吧,我一天沒吃東西了,身上也沒錢……”
他心念一動,假裝低頭玩手機,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往旁邊一斜,只見兩個包著髒頭巾的老人正圍著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學生要錢。
那個女生臉上還帶著股不諳世事的天真勁,聽了之後就要掏錢。
洛映白正凝神看著那一幕,忽然冷不防被人在肩膀上推了一下,一個響亮的嗓音喊道:“不上車就讓道啊哥們,你擋這位置真是要了命了!”
原來他位置站的不好,身後本來就是個公車站牌,這時候正好是晚上放學的高峰期,前面已經有好幾輛公交爆滿,最後一波沒擠上的人眼看車來了,餓狼一樣沖上去拼殺,正好被洛映白擋了路。
一波人蜂擁而上,你推我搡,轉眼間就擋住了洛映白的視線。
那老人和女孩為了躲避人流,也跟著退遠了一點,女孩一邊後退,還在一邊給老人遞錢,兩個老人卻不要,說這些錢太多了,讓女孩去前面的麵館給他們買點吃的就行。
洛映白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眼前的老人和女孩卻都已經脫離了他的視線,進了巷子。
公交帶著大部分人開走了,周圍逐漸冷清下來,身上的尋妖尺突然開始不斷顫動。
麵館裏很有可能還有其他人已經進去了,他生怕打草驚蛇,一指封住了尋妖尺,一副漫不經意的樣子,不遠不近跟在後面,重新向著麵館走去。
他的動作看起來漫不經心的,但是如果有人特意關注,就會發現洛映白的腳步幾乎沒有半點聲音,整個人把氣息收斂到了極致,匆匆擦肩而過的人甚至都不會察覺到他的存在。
洛映白躲躲閃閃地跟在後面,到了巷子口的時候,果然正好看見兩個老人和女孩就在自己的前方,眼看已經接近麵館門口了。
這時天色昏暗,女孩也覺得有點不對,站在原地,洛映白聽她隱約在說“那家麵館看上去不衛生,咱們換成對面的料理店吧。”
這時兩個老人卻突然一左一右地抓住了她,幾乎是半架著她要往前走,其中那個老太太是個大嗓門,反復說著:“這家好,這家便宜。”
隨著她說出這句話,女孩掙扎的動作忽然一下子詭異地停止了,身體非但不再抗拒,反而軟軟靠在了兩個老人身上,就在那一瞬間,洛映白敏感地在她的藍色校服身上發現了一抹白影。
羽毛!
羽衣人行動神出鬼沒,難以捕捉,同時又喜歡群居在地形複雜的深山裏,他們手中不知道已經抓走了多少無辜的婦女兒童,如果遇到圍捕,隨時可以當做人質……可以說這次的事件中,最大的難度就是如何才能不動聲色地摸進他們的老巢。
其實就目前來看,最好的方法就是讓那個女學生當誘餌,他繼續不動聲色地跟在後面,這樣會大大降低查案的難度,但很有可能造成的後果就是,這孩子即使能僥倖活下來,也難免會遭受到其他傷害,半個人生就算是毀了。
所以,救,還是不救?
洛映白幾乎來不及多想,手指在手機上點了兩下,將編輯好的資訊分別發送給洛釗和夏羨寧,自己向著三人沖了過去,像個愣頭青一樣,莽莽撞撞地喊道:“喂,你們要幹什麼!快、快放開她!”
老頭和老太太已經是慣犯了,作案之前明明看得清楚,旁邊根本就沒有人,眼看半個身子都進了麵館門口了,突然冒出來一個小夥子,兩人都嚇了一跳。
只不過仔細一看,這個小夥子文文弱弱的,臉比姑娘還白,看上去沒什麼威懾力,而且還有點傻乎乎的,上來就拽住了女孩的手腕,質問道:“你們想幹什麼?綁架啊!”
洛映白的襯衣袖子有點長,說話的時候借著衣袖的遮擋,將自己手腕上用紅線掛著的一顆黑曜石珠子推到了女孩腕上,然後絲毫不手軟地狠狠掐了她一下。
老頭和老太太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個二愣子吸引了,老太太滿臉堆笑地說:“小夥子,你誤會了,我孫女有病,我帶她找家店歇一歇。”
她好聲好氣,只盼著將這件事糊弄過去,但凡是個識趣的也應該走了,結果臭小子不知道是不是把情商點都加到臉蛋上去了,居然直接說道:“哼,不可能。這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怎麼會有你這麼髒這麼醜的奶奶?你肯定是人販子!”
老太太:“……”
洛映白趁她這一愣的功夫,慌慌張張地搡了她一把,把老太太推到了老頭身上,自己一把抓住小姑娘往巷子外面跑去,女孩身上的羽毛悄悄落到了地上。
這女孩剛剛恢復神智,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存在她的腦子裏,只是消化這些花費了她一點時間,好不容易反應過來之後,驚慌地跟著洛映白狂奔:“大哥,他們……”
她回了下頭,看見那對老態龍鍾的夫妻正在以非人的速度追上來,一時間心臟都要跳到嗓子眼,只是憑著一股勁跌跌撞撞地被洛映白拖著跑。
而這個剛才十分莽撞的青年好像換了一個人,小姑娘能感覺到他的手指有力地箍在自己胳膊上,將她整個人向前一推,低聲命令道:“別回頭,攥著你手上的珠子往前跑……照我說的做!”
他的聲音遠遠沒有動作表現出來的那樣驚慌,反倒帶著股從容和篤定勁。
小姑娘:“可是你……”
洛映白把手機塞進她的校服口袋,低喝道:“別管我,走!”
他轉過身面對著追來的兩個老人,臉上的堅毅沉穩就像是被一層面具遮去了一樣,再也看不出來半分。
洛映白張開手臂攔在道中間,像是要跟人玩老鷹捉小雞一樣,虛張聲勢地喝道:“告訴你們,我已經報警了啊,你們別過來!”
佝僂著腰的老頭子嘴裏罵罵咧咧,一掌劈在他的頸側,這個一腔熱血的蠢貨頓時倒在了地上。
老太太則一眼都沒看洛映白,她在地上迅速地助跑幾步,肋後生出一雙翅膀,竟然淩空飛了起來。
巷子裏面並無他人,她的身體明目張膽地掠過夜空,淩空撲下,向跌跌撞撞逃生的女孩抓了過去。
小姑娘慌張到了極點反倒沒法思考,甚至連害怕都忘了,腦子裏只有洛映白讓她“別回頭,快跑”的指示,聽到腦袋上方的聲音,甚至連看都沒看,只是一味地向前狂奔。
眼看那雙長著老年斑的手就要觸及她的後背了,小姑娘手腕上的珠子忽然閃出一道炫目的白光,老太太慘叫一聲,手像觸電一樣縮了回去,身子一歪,砸在地面上。
小姑娘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她眼中含著眼淚,仍然拼命地跑著,終於成功地沖出了巷子,她哆哆嗦嗦地拿出洛映白的手機,顫抖著手撥打110,還沒等跟那邊的警員把話說清楚,已經有一雙手扶住了她。
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樣向後退了兩步,抬頭一看,面前卻是一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對方相貌英俊,滿臉正氣,旁邊還站著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兩人都直直盯著她的手機。
“小妹妹,這手機是從哪里來的?”她聽見那個人這樣問。
小姑娘一把拽住了那個人的警服,顫抖著說:“員警……你是員警嗎?前面有人被、被抓走了,求求你跟我回去救他!”
苟松澤剛下班到家,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接到了洛釗的緊急電話,他們顧不得等別人,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在半路上碰見了這個僥倖逃生的女孩。
但當三個人到了巷子裏面時,那家麵館已經空蕩無人了。
苟松澤知道洛映白是故意跟著他們走的,但心裏也難免擔憂,扭頭道:“姑父,咱們現在怎麼辦?”
洛釗一聲不吭,在牆上找了一會,發現一張引路符,心中這才大鬆了一口氣。
他說道:“不用擔心,他是故意跟過去的,吃不了虧。人手我已經安排好了,馬上就能順著路跟上。”
洛釗這樣說著,臉上表情卻黑沉黑沉的,又補充道:“準備接應,現在人口拐賣居然已經猖獗到了這種地步,這次一定要一網打盡,不留半條落網之魚!”
當時事態緊急,人要救,但是老巢也要找,當時時間緊迫,洛映白沖出去救人的時候已經想好了後招。
他故意像個沒經驗的愣頭青那樣絮叨了一堆,就是為了讓這些人意識到目前已經不安全了,逼迫他們迅速撤離,回到根據地。
而至於他自己,如果對方要殺人拋屍,倉促間很可能留下痕跡,並非好的選擇,洛映白換位思考,如果想不讓他走漏風聲,這些人多半會把他一起帶走。
一切皆如所料。
他被免費運到了他本來就要去的大山裏,一路上大致摸清了狀況,洛映白身邊除了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竟然還有個男大學生,由五個人押送,但他懷疑這五個人並非都是羽衣人。
——之前他還擔心自己人老珠黃又是漢子會沒人要,現在看來實在多慮,這幫牲口不光男女通吃,還老少皆宜呢!
這幾個倒楣孩子雖然被綁了,但好在不幸中的萬幸是,由於洛映白之前的攪和,人販子們生怕被發現蹤跡截留在外面,一路上緊趕慢趕回到山裏,半路上沒有功夫對他們幾個人下手。
直到過了兩條河之後,這些人才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開始分贓。
當然,贓物就是洛映白四個人,最近他們的生意不太好,成果少的可憐。
四個人被人從車上粗暴地扔到地上,四肢綁著,眼睛上倒是沒有蒙布,洛映白悄悄把眼睛睜開了一條小縫,觀察外面的情況。
兩個小姑娘臉色煞白,其中一個正咬著嘴唇默默流眼淚,但也沒敢發出聲音,另外一個男大學生在他的後面,看不清楚是什麼情況,不過可以聽見他淺淺的呼吸。
一個人在洛映白身後狠狠地踹了好幾腳,罵道:“都是這個死崽子壞事,要不是你們攔著,我非得殺了他不可!”
洛映白象徵性地掙扎了兩下,那個人就被另外一個女人攔住了:“費勁抓回來了,弄死了多不划算,咱村頭的李大壯不是就喜歡小青年,你賣給他撈一筆,總比挖坑埋屍體強。”
她說著,蹲下身捏著洛映白的下巴摸了摸他的臉,嘴裏嘖嘖兩聲:“別說,我活這麼大,還頭一次看見這麼俊的小子,你講講價,說不能能賣個一萬塊錢。”
洛映白沒空高興自己還是個值錢貨了,他的心裏有點納悶,聽這兩個人說話,完全就是普通的村民,羽衣人應該沒有這麼接地氣,那麼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普通人還是妖怪,費這麼大勁就是為了拐賣人口?
好在緊接著他就聽見了那個起初抓人的老太太的聲音:“芬嬸,這小子給誰不給誰,你們說了可不算吧?人是我們抓的,按老規矩也應該我們這頭先挑。這個人我是要獻給羽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