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德親自開車把兩人送到了大學城,還沒到寧新區的時候,他雖然沒有明說,但車速卻逐漸慢了,估計是想起廖仲的遭遇心裏發毛,不太敢接近。
洛映白善解人意地道:“前面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廖先生留步吧,我們去就行。”
廖德非常感激,連連沖他道謝,反倒是一起跟來的謝華一點也不忌諱,跟在夏洛兩個人後面下了車,道:“兩位大師,能不能也把我帶上?”
夏羨寧道:“不能。”
他的神情語氣皆是冰冷,讓謝華下面想說的話沒敢說出來。
洛映白道:“謝小姐別介意啊,我師弟說的沒錯,裏面不知道什麼情況,你去了很危險。”
謝華一臉失望,倒也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只好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洛映白和夏羨寧肩並肩走上那片廢墟,感歎道:“一等等了四年,未婚夫卻在另外一個世界娶妻生子,這姑娘也是可惜了。”
夏羨寧淡然道:“喜歡哪個人,就一輩子都喜歡,沒辦法的事。不可惜。”
洛映白道:“哈,你以後也會這樣嗎?哪怕人家不喜歡你。”
夏羨寧道:“不喜歡我就努力讓他喜歡我,我喜歡他是不會變的。”
洛映白本來是開玩笑,聽他說的認真,臉上的笑意也變淡了,那一瞬間心裏反倒湧起些許不舒服的感覺。
他自己是獨生子,在認識夏羨寧之前難免孤單,好不容易有了個弟弟就覺得分外珍惜,在洛映白心裏,自己天下第一最最好的師弟如果為了一個外人這麼卑微隱忍,簡直就等於是讓他眼睜睜看著一顆翡翠大白菜被豬拱了,太心痛。
但他也知道,難免會有這一天的,到時候兩個人就不好總是一起鬼混了。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不好不好。洛映白調整心態,好好做人,笑道:“你簡直是太優秀了。看看,癡情,有錢,長得帥,人品好,還能打……嘖嘖嘖。”
夏羨寧面無表情,點了點頭:“你說的對。”
洛映白道:“可是這麼好的白菜要被外來的豬拱,真讓人難過,你說我咋就不是個女的呢?真恨不得做個變性手術嫁給你。”
夏羨寧“哦”了一聲,上下看看他:“如果是你,不用做變性手術。”
洛映白:“啊?”
夏羨寧道:“師兄說話算話嗎?”
洛映白道:“那當然算話……不、不過開玩笑的也可以不算吧?喂你這麼認真我很怕啊。”
夏羨寧淡淡一笑,說話間他們周圍的行人越來越少,兩個人已經逐漸走進了那片荒置已久的廢地,洛映白遠遠看著就有些驚訝,“咦”了一聲道:“好長時間沒來,這裏居然也有這麼多賣東西的了。人還真不少。”
廢墟前面人來人往,很是熱鬧,簡直像市集一樣,賣烤串的小推車,擺滿了髮卡的攤子,甚至還有幾個棚子搭成的文具店,門口的音響裏放著流行音樂。
夏羨寧道:“你有多久沒來?這裏原來不是這樣的嗎?”
洛映白噎了一下——他所說的好長時間沒來,是把上輩子的事都算了進去,重生之後又沒有涉足過這邊,還真不瞭解情況。
好在夏羨寧看了他一眼,沒有追問,兩人走在街上,頭頂陽光燦爛,旁邊人來人往,他們卻都有種莫名其妙的怪異感,又說不上是從何而來。
洛映白聞著旁邊孜然的香氣,也有點餓了,買了兩串烤雞翅,舉到夏羨寧面前:“吃嗎?”
夏羨寧抬手要接,幸好在拿之前看了一眼,忽然臉色一變,握住洛映白的手腕阻止他把雞翅送到嘴裏:“這是什麼?”
洛映白一怔,也跟著看過去,卻見夏羨寧伸手在一個雞翅上一捏,那東西竟然癟了。
他緊接著把雞翅撕開,洛映白這才看清楚,竹簽子上串的哪是什麼肉,根本就是紙殼糊的!
如果說這是黑心商家生產假冒產品的鍋,那麼商家未免傻的過分,更何況剛才那個雞翅攤子旁邊還有一幫人圍著,大口大口吃的津津有味,這麼說來,這整片地方都有問題!
但他和夏羨寧走在這裏好半天,絕對能夠確定周圍的人並非鬼魂,而都是實體的。洛映白向著兩人的來路看了一眼,發現已經被迷霧遮住了。
他心念一動,假裝想買東西,走到就近的一個地攤邊上,拿起上面的一對髮卡查看,不動聲色地輕輕捏了捏,立刻確定那也是紙做的。
可是面前的女攤主熱情洋溢,正在問他:“小夥子,十塊錢兩個你要不要?”
洛映白滿腹心事,哪想買兩個紙糊的破卡子,剛要拒絕,話到嘴邊忽然一變,說道:“好啊。”
他摸向衣兜,發現沒帶現金,夏羨寧已經從身後遞了十塊錢過來,低聲道:“我給你買。”
洛映白覺得他的誤會有點嚴重,又不好解釋,把錢接過來,倒個手遞給了攤主,手指有意無意,輕輕在對方手腕上摸了一下。
女攤主一愣,然後用手輕推了他一把,嬌羞道:“哎呦,你這人。”
夏羨寧:“……”
洛映白拿著髮夾站起來,陪笑道:“不好意思,手滑手滑。”
女攤主輕掠髮絲,向他拋了個媚眼。
兩人走開,夏羨寧淡淡問道:“好摸嗎?”
洛映白假裝搓著手指回味片刻:“還行,比雞翅厚實些。”
他說完這句話,夏羨寧也反應過來了:“人也是紙糊的?”
洛映白點頭,夏羨寧感應片刻,說道:“這裏仍是人間,他們身上也沒有陰氣,師兄,我有個想法。”
洛映白玩著手裏的小花卡子,也有個想法,正在琢磨怎麼施行,隨口道:“說。”
夏羨寧道:“我剛才在這裏走過的時候,有個瞬間能夠感到一絲鬼氣,然後又一下子沒有了,現在想想,這處奇怪的地方就是在那之後出現的。”
洛映白的眼神不由往他頭髮上面飄,道:“嗯,你的意思是,這裏是陰陽界。廖仲丟失的那六魄,很有可能也附在了紙人的身上。”
陰陽界指的是陰間與陽間的相接混沌之地,有的時候邊界上出現了裂縫,陰氣滲透,就會形成這樣的區域,在這裏,投胎到半路或者在陽世無意中迷失的靈魂、陽間人燒給亡者的東西,都有可能不上不下地卡住,在這新的空間裏留存。
每個陰陽界都有固定的存在形態,比如洛映白懷疑這裏以前就曾經開辦過什麼造紙廠或者殯葬用品製造廠,廢棄了很多紙製品,所以沒辦法進入陰間的魂魄就依託著紙而存在。
夏羨寧莫名覺得後背發涼,道:“嗯。”
他出門的時候拿了根廖仲的頭髮,夾在追蹤符裏面燒了之後,按照痕跡一路向裏面走。
剛才僅僅是陰陽界的入口,人還不多,越往裏面走越是熱鬧,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穿梭往來,生活狀態和陽間幾乎沒有任何不同。
很快,兩個人走到了一處平房外面,還沒接近就能聽見裏面的哭喊叫駡聲,黃符追蹤的痕跡消失在門口,證明裏面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洛映白站在原地一時沒有動,上下打量著這座小房子,懷疑道:“我沒看錯吧,當時尹明的說法明明是廖仲之前回到陽間,哭著喊著不願意留下,就是因為他在這裏功成名就,過的太好了。這裏,很好嗎?”
夏羨寧道:“或許紙人的審美和咱們不一樣。”
洛映白道:“差的也太多了,這裏真的是廖仲家?”
他說了這句話,正好有個老頭從旁邊經過,腳步一頓,問道:“小夥子,你來找這家的主人?”
洛映白扭頭,這人貌似是用宣紙做的,又皺又薄,飄飄忽忽,他不由來聲音都放低了:“是啊大爺,我想找一個叫廖仲的人,請問這是他家嗎?”
老頭四下看看,一臉神秘地壓低聲音:“那我勸你還是別找了,趕緊的走吧!我告訴你,這廖家邪的很,鬧鬼!”
洛映白:“……”
從他嘴裏聽到“鬧鬼”兩個字,還真是讓人心情微妙啊。
他湊近了一點,好奇道:“大爺能不能說具體一點,他們家怎麼就鬧鬼了,我剛才依稀聽見裏面好像在吵架?”
他這麼一問,老頭卻突然懷疑了,打量了兩人一番,說道:“你們兩個來找廖仲,是認識他嗎?你們這麼大點小歲數,是怎麼認識他的?”
“你們這麼大點小歲數”——廖仲本身也僅是剛剛才過而立之年,老頭這句話說的有點奇怪。
洛映白注意到了這一點,狡猾地說:“不,我們不認識他,是有個朋友托我們給他送點東西,可是我和弟弟迷路了。”
老頭鬆了口氣:“哦,原來是這樣。我就說嘛,廖仲已經七十多了,又是剛回來沒兩年,你們怎麼會認識他啊。”
洛映白道:“嗯,七十多了?!”
見他驚訝,老頭會錯了意,以為洛映白剛才已經見過廖仲了:“不敢相信吧,長得就跟個三十來歲的人似的,其實要按說他今年正好七十九,明年就八十了。這人失蹤了四十多年,回來之後竟然一點都沒變老,你說嚇不嚇人,那不是成了妖怪了!”
“……是很可怕啊。”
洛映白道:“大爺的意思是,廖仲四十多年前不知道哪去了,最近回來,容貌一點都沒改……那他的家人應該都已經變老了吧?”
老頭歎息道:“可不是嘛,本來有家有業,自己是大老闆,娶了個漂亮媳婦,兩個兒子小時候也聰明得很,誰想到他半道就沒影了。公司沒人管倒閉了不說,家裏還欠了一屁股債,他媳婦好不容易把兩個娃養大,結果一個沾了毒癮,一個打死了人蹲監獄去了,真是作孽呦。”
隨著他的講述,洛映白也弄明白了在廖家時廖仲沒有答完他的最後一個問題。
就像尹明所說,廖仲之前在這個世界的確已經算得上是功成名就的人生贏家,可惜他這一走,在現實的世界中不過是幾個月,在這裏卻足足過去了四十多年,回來之後,美貌的妻子已經垂垂老矣,曾經聰明可愛的兒子吸毒入獄,萬貫家財毀於一旦,怪不得他急急忙忙地想要逃離了。
老頭道:“他瘋瘋癲癲的,天天叫喚著要走,他媳婦肯定不讓啊,這就鬧起來了。”
可是還有一件事,洛映白問道:“可是如果他想走,應該怎麼走,又能去哪里呢?”
老頭自己說了沒事,聽見他提一個“走”字,臉色瞬間變得猙獰,忽然高聲斷喝道:“走不了!來了這裏的人,怎麼能想著走!”
兩人本來在輕聲細語地交談,距離極近,冷不防他一聲高喝,震的洛映白整個腦子都嗡嗡作響,嚇了一大跳。
夏羨寧本來靜默不語,在旁邊認真聽著他們說話,這個時候卻反應神速,斷喝道:“小心!”
他一把將洛映白摟進懷裏,猛地一個轉身,用後背沖著那個老頭,單手向後揮出,喝道:“至道之精,杳杳冥冥,撤!”
原來就在剛才那一瞬間,老頭的身體竟然猛地膨脹了一倍,像只超大號炮仗似的爆炸了。
夏羨寧緊急之下出了妙招,將他身邊的空氣抽走,形成一片真空地帶,雖然略微有些遲,但好歹沒讓爆炸的範圍擴大,那一招的衝擊則被他用後背硬扛住了。
夏羨寧的雙腳幾乎把地面踏出兩個重重的印子來,愣是站穩了沒有被撞趴下,但是他的身體還是沒克制住稍稍向前一傾,一下子吻到了洛映白的頭髮上。
洛映白大概只是以為自己的頭被撞了一下,夏羨寧則立刻就呆了。
好在洛映白的反應也很快,迅速將他推開了,揮手化解了衝擊的餘勁,連忙去看夏羨寧的後背:“羨寧!受傷了嗎?”
夏羨寧身上掛的都是紙屑,沒有外傷,倒是臟腑被那股衝擊波撞的隱隱作痛,他面不改色,道:“沒事。”
洛映白道:“真沒事?你、你的臉怎麼這麼紅,被炸了?不對呀,你的臉不是朝著那個方向吧……”
夏羨寧道:“……熱的。”
“是嗎?”洛映白沒太關注,又道,“你可真是!我比你大,下次這種事你不要衝在前面。”
他埋怨了一句,又立刻去觀察周圍的情況,發現老頭已經消失不見,地下只有一層細細的粉末,好在剛才夏羨寧動作及時,聲音沒有傳出去,引起更大的轟動。
洛映白道:“我莽撞了,看來這裏不能隨便提出離開的事。”
夏羨寧似乎是不經意地用手指輕輕在自己唇上撫了一下,道:“這裏的人一切表現正常,誰也不知道有這個忌諱,不怪你。”
洛映白忍不住一笑,他們倆平時打鬧互損,但無論他做出什麼樣的事來,夏羨寧都永遠不會真正責怪他,當然他也如此,這一點師兄弟兩人心照不宣。
這時候,身後的小破屋門一開,一個人從裏面連滾帶爬地撞了出來,洛映白一看,發現正是廖仲。
他本來還想對方會不會認出自己,但廖仲連看都沒看他們兩個人一眼,只是飛快地向前逃,但緊接著門裏面又跑出來一個老太太,一把拎住他的後領子,將他扯了回去。
這個老太太因為年紀大,身體已經縮短了,脊背佝僂,滿臉皺紋,瘦的已經皮包骨頭,整個人就像是一個骷髏架子一樣,但行動非常敏捷,一米八多的廖仲在她手裏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只能重新被向門裏面拖去。
他雙手死死扒住門框,絕望道:“我求你了,你放過我吧!咱們兩個那麼多年的夫妻情分,你最後給我留一條活路不行嗎?!”
那老太太一巴掌扇在他的腦袋上,怒駡道:“我呸!”
廖仲也是紙做的,她這一巴掌下去,對方的臉立刻塌了半邊,洛映白仔細一看才發現他身上纏滿了透明膠帶,顯然是被打撕了好幾次又重新粘起來的。
想想那滋味,實在是……
廖仲發出慘叫聲,老太太毫不動容,一邊揍他一邊罵:“你還有臉說?日子過得好時你甜言蜜語,打著都不走。現在看我歲數大了,家窮了,兒子沒出息了,你就想把自己摘出去,你他媽還是不是東西?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別想走,你就只能跟我一塊過!”
兩個人遠遠站著,都沒動彈,夏羨寧在洛映白耳邊小聲說:“今天帶不走他了。”
為了不驚動那兩個人,他說話的時候跟洛映白湊得很近幾乎能聞到對方髮絲上洗髮水的味道,不由一陣心猿意馬。
洛映白點點頭,他這個時候能夠看清,廖仲身上那些膠帶並不普通,上面寫著一連串咒文,等於是將他的六魄封在了紙做的身體裏,這樣單憑他和夏羨寧很難不動聲色地將他從這裏面帶走,必須讓跟廖仲感情非常深厚的人親自過來叫他。
洛映白並指在空氣中畫了一道紅色的符文,打了個響指,符文悄悄貼在了廖仲的身上,算是做了個標記。
夏羨寧道:“走吧。”
洛映白道:“怎麼走啊,你帶路。”
夏羨寧道:“我也不確定怎麼出去,只能試試了。我帶你往哪里走,你就往哪里走?”
洛映白笑道:“那當然。對錯無所謂,走就行了,哪怕去天涯海角,我也跟著你。誰讓你是羨寧呢。”
夏羨寧眼中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就算知道洛映白日常胡說八道,也還是覺得這話很可愛。
“那就先試試原路返回吧。”
說是原路返回,其實原路早就已經找不到了,這個地方的風景和位置好像隨時都變化,好在夏羨寧的方向感極強,洛映白都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居然可以目不斜視,一路直著向前走過去,步履堅定,毫無半分遲疑。
夏羨寧靠譜起來給人一種超級可靠的感覺,洛映白索性連路都不看,一邊跟在他後面走,一邊觀賞兩邊紙折成的樹木、飛鳥、太陽甚至湖泊——太陽用的是紅色的彩紙,湖泊用的是藍色的彩紙,在微風下輕輕顫動,棕紙殼做成的小鳥站在樹梢上唱歌。
這樣的場景平時沒機會看到,洛映白欣賞的津津有味。
突然,夏羨寧腳步一停,洛映白沒來得及刹車,一頭撞在了他背上,被夏羨寧扶了一下。
“怎麼?”
夏羨寧沖著前方一揚下巴。
洛映白一抬頭,只見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花海,而在紙的世界裏,這些花竟然是真的!
面前的花朵鮮豔燦爛,足有半人多高,紙太陽的光芒灑在鮮花上面,說不出的爛漫美麗,陣陣馨香從花海中飄來,中人欲醉。
然而就在這樣醉人的美景與芬芳下,洛映白和夏羨寧的警覺性則都提到了最高點,洛映白道:“竟然是世美心揚。”
世美心揚就是面前這些花朵的名字,雖然叫起來很好聽,但遇到它們實在不讓人高興,因為這東西不是植物,而是“怪”。
這種怪可以窺探到人們心底最在意的某個情緒,比如說愛情、金錢、運勢、權力,然後它們就會依據這個情緒幻化出不同的色相,牽絆前行者的腳步,同時釋放出具有迷惑性的香氣。
它們本身法力低微,幻化的場景只能糊弄糊弄普通人,其實對於夏羨寧和洛映白來說不難對付,但這麼一大片,怪討厭的。
因為有的時候,人心裏最重視什麼,最畏懼什麼,可能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花卻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讓你不得不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