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沒錯,謝華的確是偷偷溜進來的。
洛映白見她不說話,於是又問道:“所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上一次不是廖仲不小心回了頭,所以留在了這裏,而是你故意把他丟下的,對嗎?”
謝華頓了片刻,終於一閉眼睛,嗓音沙啞地道:“你說得對。”
洛映白道:“可是,為什麼呢?你等了他這麼多年,卻在他即將真正回來的時候選擇了放棄,甚至不惜再次回來殺了他……”
謝華猛地喝道:“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廖仲,你沒看出來嗎?”
這回洛映白倒是真的一愣,他扭頭看了夏羨寧一眼,夏羨寧沖他搖搖頭,表示謝華說的不對。
然而他這個搖頭的動作卻極大地刺激了謝華,謝華急切地道:“你搖頭?你為什麼搖頭?你不信我的話嗎?我告訴你,他真的不是廖仲,你們誰敢說比我更瞭解廖仲?廖仲他、他不是這樣的人!”
她喘了兩口氣,稍微平靜了一下,喃喃道:“你們不知道,他以前可好了……”
她記得原來的廖仲,總是那樣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從來不說粗話,輕言細語,不緊不慢,他從來沒過過苦日子,身上也不會被所謂“低等人的粗鄙”沾染上一星半點。他們曾經很多次設想過以後的生活,也都如同廖仲這人的性格,體面,優雅,光彩照人。
不過是夢一場,一個人怎麼可能真的改變這麼大呢?
洛映白有點疑惑地皺了皺鼻子,還是不大明白這個腦回路:“你覺得他以前跟現在不一樣了,所以就想殺了他,是嗎?”
謝華怒道:“不是不一樣了,廖仲不是他,絕對不是!這個人那麼自私,那麼懦弱,他怎麼可能是我未婚夫呢?他肯定被妖怪附身了,我得殺了他,我不能讓他頂著這張臉,玷污這個名字!”
夏羨寧捏了捏洛映白的肩膀,拉把凳子在他旁邊坐下了,洛映白一下子醒悟過來,謝華是真心實意地在說這番話,在為了她想像中那個完美無缺的廖仲不平。
過去,在優越的生活條件下,廖仲溫文爾雅,風度翩翩,謝華愛過的,四年來等待的,也是這樣的他,所以當廖仲被生活磨礪過後,露出了真實的面目,使得謝華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就崩塌了。
其實本質上這對情侶的思路很相像,他們都被虛幻的假像蒙蔽了雙目,謝華固然如此,而廖仲也是一樣。
他在夢中經歷了虛幻的功成名就,擁有每個男人都渴望的嬌妻愛子,沉浸其中不願意醒來,結果到頭卻發現聲色之娛,本就是雷光石火,白楊綠草,黃土青山,一切都是一場空夢,自然就受不了了,千方百計地想走。
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過了片刻,謝華自己反倒不安起來,呐呐地問道:“所以我殺死他了嗎?洛大師,你能不能告訴我,真正的廖仲在哪里?”
洛映白歎了口氣,道:“抱歉了,他就是廖仲,而且廖仲沒有被你殺死,你剛才進入的是自己心裏的魔障。我說了,我是不可能讓任何人不經過我的允許自己進到這裏來的。”
這件事還要從謝華上回離開陰陽界之後說起,她自從丟下廖仲之後,這幾天來一直在做夢,夢中總是回到那一日的場景,看見自己鬆開手那一瞬間,廖仲驚愕而扭曲的表情。
謝華一點也不覺得歉疚或是害怕,相反,每次在夢裏重溫廖仲當時的神情時,她都覺得無比的快意和興奮,因為她就是陷入了一個怪圈,認為那不是廖仲,而是害死他的妖怪,自己的行為是在給愛人報仇。
所以把他丟回去還不夠,謝華必須趕在洛映白下一次救人之前弄死他,絕對不可以讓他被成功地救出來。
她要實行這個計畫,不好再找洛映白,也找不到尹明,只能到處尋找懂得法術的高人,想要再次回到陰陽界,可是大多數人聽了這種情況之後都表示聞所未聞,無能為力。最後終於在一家偏僻的算命館中找到了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聽了她的敍述表示能夠幫忙。
他對於謝華講述的事情嘖嘖讚歎:“你遇到的那位可真是高人,竟然可以用自己的法力在陰間和陽世的夾縫處開出一條可以讓生人行走的道路來,既然路已經有了,你要回去,自然照著那條路走。”
謝華道:“按照上次那樣走?我不記得上次的路啊?”
老人道:“你上一會能夠進去,是因為有人用法力在陰陽界中開出了一條活人能走的道來,現在你雖然出來了,但那路還是在的,只不過這位高人似乎早有防範,在指引你前行的時候模糊了你的記憶而已。我幫你回想起來,你就能去了。”
他十分感慨:“我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這樣奇妙的法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謝華一聽“早有防範”四個字,心裏一擰,忽然想起洛映白那副萬事了然於胸的樣子,莫名有些畏縮,但是頓了頓,她還是下定了決心:“那麻煩您幫我找到記憶中的那條路吧,報酬好商量。”
老人道:“小姑娘,你年紀輕輕的,一定要這麼想不開嗎?我可要提醒你,因為沒有人在外面替你撐著,你進去容易,想出來可就難咯。”
雖然老人如此警告,謝華最終還是進來了,只不過她其實根本就沒有找對地方。想洛映白這種人,考慮不周的情況根本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他用法力開出路後,自然要在上面布下路障,以免有人不經過他的同意私自進入,釀成災禍。
這裏陰氣重,處處都是殘缺不全的魂魄和怨念,謝華心裏懷著殺意,很容易就會進入魔障,她在幻覺中殺死了廖仲,又被夏羨寧從幻覺中扯了出來。
如果不是天上的心理變態,一般的人殺人都是需要一些衝動的,而衝動過後,那種仿佛磕了藥一樣的迷幻感就會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和後悔。
所以到了這個時候,聽到洛映白說自己沒有真的殺人,謝華忽然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說不上是遺憾還是慶倖。
她喃喃地道:“倒是什麼才是幻覺,什麼才是現實?為什麼同樣的人,可以深情厚誼,也可以負心薄幸?洛大師,你告訴我,對於你們男人來說,外表真的就那麼重要嗎?”
“他出車禍昏迷不醒的時候,我願意等他一輩子,他說想要他現在那個妻子的時候,我也沒有離開他,但就是他最後那句‘我愛你’,我已經很多年沒聽見過的那三個字,卻讓我的心裏一下子充滿了無比的恨!”
“他,玷污了這三個字,玷污了廖仲!你說我怎能不殺他?辛辛苦苦等了這麼多年……”
謝華語無倫次,情緒起伏不定,有時清醒有時糊塗。大概思維已經混亂,自己都弄不清楚心裏那個廖仲到底是真是假。
恍惚間,她的鬢角似乎也生出積雪般的白髮,洛映白移開目光,將一個透明的玻璃瓶放在桌子上,淡淡道:“懸崖撒手,無非轉瞬成空。倚翠偎紅,盡皆恍如春夢。朱顏如何?白髮如何?”
隨著他的話,謝華覺得仿佛明白了什麼,卻又捕捉不到那個實質性的東西,一時間仿佛石落心湖,漣漪散開,震動情思萬縷,一時間悵然若失。
她的身體忽然化成一道青煙,飄進了那個小瓶子裏面。洛映白蓋好瓶蓋,遞給了夏羨寧,夏羨寧那裏還有一個小瓶子,他把它們一起裝起來了。
謝華是以魂體狀態進入到這個地方的,但是魂魄上已經沾染了不少陰陽界的戾氣,只有讓她自己化消一下,才能放在藏魂瓶裏面帶會特偵處——雖然謝華沒有真正殺人,但動機與危險性存在,她還是得負責任。
至於另一個瓶子……洛映白看看夏羨寧的手,道:“其實我覺得就算把廖仲這七魄帶出去,他們家的人也不會多高興,廖仲估計會瘋掉吧?”
謝華不知道,其實在她到來之前,廖仲就已經先一步在這個世界裏老死了,他在現實中的身體還在,帶出去倒是能活,但三魂還是二十多歲,七魄上的陽壽卻已盡了,就算合到一起,也會變成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
夏羨寧道:“人各有命。”
洛映白道:“也是,哎,走了。”
兩人在陰陽界中找到了黃麗娟被封住的另外一半魂體,一起讓鬼差帶走了,然後向陰陽界外面走去,心頭同時掠過一絲悵惘。
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了結了一樁案子,還來一處安寧,但當事人為之撕心裂肺的愛恨情仇,也可以就這樣簡單的抹去嗎?
夏羨寧忽然難得的覺出幾分惆悵來,洛映白忽然在旁邊“哎呦”一聲,夏羨寧一轉身,連忙扶了他一把,原來是剛才洛映白也在出神,一腳踩進泥坑裏面去了。
沒有了尹明搗亂,陰陽界最邊緣出去的地方變成了一條泥溝,裏面的淤泥都是怨毒和腐爛的死靈化成,夏羨寧扶的及時,洛映白沒沾到身上,不過鞋卻髒了。
洛映白一向愛乾淨,攥著他的手單腳蹦出來,慘叫道:“啊啊啊啊好噁心,我要瘋了!”
夏羨寧看了眼停在不遠處的車,脫下外面的襯衣鋪在一邊的花壇邊緣上:“你先坐下,把鞋脫了。”
洛映白笑嘻嘻地說:“你要背我上車嗎?來呀來呀~”
夏羨寧順手敲了他額頭一下,跑到車子的後備箱裏面拿東西,洛映白甩了甩腳,把兩隻髒鞋給蹬飛了老遠,坐在那裏晃著腳欣賞夏羨寧的背影。
他脫了襯衣之後,裏面還有一件白半袖,露出兩條線條優美肌肉緊實的手臂,身材修長,舉止俐落,渾身洋溢著獨屬於男子的魅力。
洛映白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撇了下嘴,他一直很羡慕夏羨寧的肌肉,可惜他自己太懶,體能訓練能溜就溜,看上去就像個文弱書生似的,遠不像夏羨寧那麼結實。
夏羨寧很快就拎著一個盒子回來了,他在洛映白麵前蹲下,把盒子打開,拿出一雙紅白相間的籃球鞋放在地上。
洛映白道:“哇,你還真買了,這什麼時候的事?”
那還是他上次開玩笑跟夏羨寧要的那雙耐克限量版籃球鞋,夏羨寧當時沒說什麼,沒想到竟然已經不聲不響地把鞋子給弄到手了,洛映白感動道:“你真好!”
夏羨寧坦然道:“嗯,我知道。”
洛映白:“……”那下面就不好誇了。
夏羨寧把鞋給他,看了眼被洛映白甩飛的那兩隻泥鞋,洛映白有點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咳……那什麼,今天真是倒楣,沾上了這種東西,也不知道甩開了之後還有沒有事。有人說晦氣是會傳染的,萬一我以後不得好死,你可一定記著多幫我燒點紙錢,打點……”
“不會的。”
夏羨寧把舊鞋撿起來扔掉,走回來時打斷了洛映白的話。這雙鞋的大小正合適,只是新鞋有點不好穿,他自然而然地彎下腰來,幫洛映白提起鞋跟,淡淡地說:“別想太多。你永遠不會變成他們那樣。無意中踩到了不好的東西,換雙鞋就行。”
洛映白本來是在開玩笑,但看見他的動作,忽然感到一股暖意打心底裏湧上來,得寸進尺地道:“那下次你還給我買?”
夏羨寧也露出了溫柔神色,將他從花壇邊上拉起來:“嗯,下次還給你買。”
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此刻明月半懸,夜色已至,而許多人依舊沒有入睡,仍舊為了事業而辛勤打拼著。
遠在大山中的一處拍攝基地中,《雁齒小紅橋》的劇組正在進行著忙碌的拍攝。
“一二號機準備,”導演鄧真沖著場子中間的演員們做了一個手勢,“Action!”
作為專攻古裝劇的資深導演,他原本尚在休假中,這次是特意被請出山來,和導演肖志成共同執導這部大製作的電視連續劇。對此,鄧導演也在態度上表現的十分重視。
這部古裝劇中的女主是一個國家的公主,男二是將門之後,剛剛出生就被皇上滅了滿門,只有他僥倖活了下來。於是為了報仇雪恨,男二努力成為准駙馬,並且在新婚當夜造反成功,篡位奪權。
很成功的復仇計畫,可是偏偏編劇弄人,可憐的男二號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那個原本只想利用的女人,於是不但沒能下手斬草除根,還被女主反過來紮了一刀跑掉了。
今天這場戲,正是拍的男二號岳歡和女主角顧瓊華決裂的情節,場中的演員分別是當紅花旦劉凝和流量小生沈卓濤。
除此之外,這部劇還啟用了一個叫做程因的新人,這個人是歌手出道,他在音樂上的成就和造詣貌似不高,但是人長得清秀帥氣,又很會說話,一來二去就爭取到了這麼一個不算是特別起眼的小角色,在旁邊演岳歡的侍衛。
隨著導演的手勢,演員們迅速進入狀態。
剛剛鴆殺了皇上的岳歡轉過頭來,看見不知道在大殿門口站了多久的顧瓊華之後,立刻就愣住了。
他大驚失色,脫口道:“你、你怎麼來了?”
看到這裏,肖導演皺了皺眉頭,邱子平正好走出來,看見他的表情,小聲問道:“怎麼,還是不滿意嗎?”
他從研三以來一直跟著肖導演在劇組實習,兩個人已經很熟了,肖導演也沒有隱瞞,搖了搖頭道:“演的太僵硬,缺乏靈氣,不過算了,我看再拍也拍不出好來,湊合著過吧。”
他看看邱子平,道:“扮相不錯,下一場你可給我好好客串啊。”
邱子平笑道:“您放心吧,臺詞我都已經爛熟於心。”
他是劇組工作人員裏面最年輕的,現在正好缺了一個被捅死的龍套角色,大半夜的不好找,肖導演就乾脆讓邱子平客串去了,臺詞就一句——“啊”。
他聽邱子平那樣說,不由一笑,罵道:“貧什麼貧,快去吧。”
顧瓊華撲到皇上的遺體上,尖叫道:“父皇!父皇!”
然後她一口血噴在了地上,岳歡大驚失色,沖去攬住她的肩膀,連聲道:“瓊華?你別嚇我!你先別激動……”
接下來的一幕就是女主趁機拔出男二腰間的佩劍,將那把劍捅入對方的胸口,然後邱子平飾演的侍衛沖過去想殺了女主,反倒被男二一腳踹開,發出唯一一句臺詞“啊”。
長劍捅偏,男二重傷,女主趁機逃跑。
程因飾演的角色是岳歡的手下,但一直暗戀女主,所以他負責幫助女主逃跑。
通常捅劍的這個動作都是依靠借位完成的,然而就在飾演女主的劉凝將劍刺出去的那一刹那,異變忽生!
那把木頭做成的長劍竟然直直地捅進了沈卓濤的胸膛,劍刃從前胸沒至後背,中間夾雜著肌肉和骨骼撕裂的脆響。
沈卓濤整個人都僵直了,他被劍串著,直挺挺站在原地,眼珠像死魚一樣凸了出來。
“停下停下!”
肖導演不滿地說:“沈卓濤,你在發什麼呆?你的表情太僵硬了,太沒有美感了……”
他的話剛剛說到一半,怔怔握著劍柄的劉凝終於反應過來了是怎麼回事,她的個子較矮,是劍尖向上刺出的,這時,鮮血正順著劍刃緩緩流到了她的手上。
劉凝愣了片刻,忽然聲嘶力竭地慘叫了一聲,直挺挺地向後一仰,暈了過去。
大家這才意識到不對,紛紛發出驚呼聲,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嘈雜中,隱約有人喊道:“又出事了!演岳歡的人又出事了!”
隨著這聲喊叫,身後的背景板一下子倒了下來,沖著程因和邱子平壓了下去,將兩個人拍在了下面。
幸好這個時候已經有很多人跑過來了,板子剛到就被扶了起來,程因被拍了一臉血,邱子平卻奇跡般地毫髮無傷。
他作為唯一一個安然無恙的人,暫時被忽略了,很快就被擠到最後面,頭腦中一片空白。
過了好半天,邱子平才傻愣愣地抹了一把臉。
竟、竟然有人死在他的面前?他親眼看見了殺人的場面……天呐!
邱子平一遍一遍擦著臉,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他清晰的記得那股熱血濺在臉上的感覺,仿佛要把肌肉都給燒爛了,這實在是太可怕了,太噁心了!
他的精神上也有點受到了刺激,這樣機械地擦了好半天,才有人過來按住他,驚訝地說:“你在幹什麼?快不要擦了!一會你的臉該被擦破了。”
“血、血!”邱子平一把抓住那個人,顫顫巍巍地道,“你看看我臉上的血擦乾淨了沒有!”
對方道:“什麼血?哪里來的血?你什麼地方都沒有血啊……哎,奇怪,你和程因一起挨砸,為什麼他腦袋都破了,你卻一點都沒有受傷呢?”
他下面自言自語的嘀咕聲邱子平都沒聽清楚,他猛地低下頭,果然發現衣袖和掌心乾乾淨淨,上面什麼都沒沾,而胸口處隱約有什麼東西在簌簌滑落。
邱子平顧不得別的,扒開自己胸前的衣服一看,只見那裏有一堆粉末,蹭的皮膚和衣服上面到處都是。
那還是上一次洛映白贈送給他的符咒,邱子平一直用個鏈子掛在胸口,也算是圖個吉利,現在符咒卻化成了一堆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