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這麼大,算過無數的人,卻獨獨沒有算過夏羨寧,洛映白心底沒來由地緊張,在身周連布下三道結界,以防止夏羨寧察覺到被別人窺探心意,這才開始擺牌起卦。
昔日熟悉之極的動作他重複了三次才算完全做對,而最終一張蔔牌跳出,洛映白用雙手用力搓了搓臉,讓自己打起精神,這才將蔔牌拿了起來。
看到上面有字,他的手指就先緊了一下——最起碼不是空白,這就代表著夏羨寧的確是有喜歡的人了。
洛映白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個什麼勁,緊張地將蔔牌舉到面前,發現上面赫然出現了一首判詩。
他低聲念道:
“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而今月影落,我心映清輝。”
這……前兩句是韋述《兩京新記》中破鏡重圓的故事。
洛映白博學多才,種種典故無一不曉,見到這幾句話,剛才還隱隱抱著些微期待的心情一下子沉底,心裏面悶悶的。
所謂“破鏡重圓,分釵合鈿,重尋繡戶朱箔②”,這破鏡重圓是講南朝陳太子舍人徐德言與其妻子樂昌公主國破後夫妻離散,又經他人成全重歸於好的故事。在此出現,正是在隱隱暗示夏羨寧與他喜歡的人定情之後因為變故分離。
後兩句是“而今月影落,我心映清輝”,月影從天而降,他喜歡的人還很有可能是天神仙子一類的身份,現在雙方已經重新見面,並且各起情愫,不過朗日未起,中間尚有隔膜,會不會正式確定關係還是未知數。
洛映白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語:“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他們居然已經是破鏡了?!”
他回想夏羨寧的表現,實在想不出來他什麼時候跟喜歡的人見過面,但既然連洛映白都沒有察覺,那麼對方還真的有可能是天神仙子之流。
洛映白正在琢磨,突然感覺到一股極強的力道衝破他的結界,向他手上的蔔牌反震而來,速度之快不過電光石火。
那股法力太過熟悉,他幾乎在那個同時就反應過來是夏羨寧察覺到了被人窺探內心,出手反擊。
兩個人的實力本來就不相上下,洛映白生性懶散,體質又差,體力和耐力不如夏羨寧,但是單比法術機變,他甚至比師弟還要略勝一籌,當下直接從床上滾了下去躲開攻擊,同時雙指一扣,結蓮花印,用了個佛門的法術把夏羨寧那一下反擊擋下。
趁這個機會,洛映白用力一握拳,攥在他手裏的那張蔔牌化為灰燼,夏羨寧無法搜尋到氣息,自然也就不能進行後續攻擊了。
他們兩個這幾下較量,難的不是擋住夏羨寧,而是在躲避攻擊的同時還要讓夏羨寧察覺不到跟他動手的其實就是同門。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師兄回家之後暗戳戳縮在小床上給他算姻緣,洛映白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
雖然涉險過關,但家裏的窗戶連帶著三層結界都被震的粉碎,一地狼藉,他甩了甩發麻的胳膊,憤然道:“切,重圓就重圓唄,臭小子還挺能裝……不告訴我拉倒!”
洛映白說完之後,想想夏羨寧居然就快要這麼有主了,忍不住又重複了一句:“切!”
他胡擼了一把自己的短髮,把髮型弄的亂糟糟的,準備去洗澡睡覺了。
結果就在洛映白洗完了澡出來之後,苟松澤的求助電話忽然打了過來——就像岳玲說的那樣,他們裝模作樣的卿卿我我,在那裏等了半天,連個鬼影子都沒撞見。
洛映白沒好氣地道:“廢物。”
苟松澤道:“怎麼能這麼說呢?太不友好了,感情的事不能強求啊。”
洛映白道:“不能強求你給我打電話幹嘛?”
苟松澤道:“我剛才給羨寧哥打了個電話,覺得他好像有點魂不守舍的,答應了兩句就掛了,也沒告訴我們接著應該怎麼做。”
洛映白有點心虛,這事還真是他的鍋,本來他算算夏羨寧的心緣沒有關係,但被夏羨寧發現之後強行打斷情況就不同了,心緒回流之後難免會造成輕微的情緒混亂。
洛映白也沒想到夏羨寧對這件事這麼敏感,蔔個卦都能被他發現,忍不住吐了吐舌頭,這雖然不會造成傷害,但七八個小時之內,夏羨寧心裏估計會老是惦記起他那個仙女一樣的心上人,這樣想來,確實挺煩,也難怪他心情不好。
洛映白明白自己闖了禍,態度一下子變好很多,弱弱道:“你沒有再聯繫一下嗎?”
苟松澤惴惴不安:“我再打電話的時候就被掛了,不知道是不是覺得我們辦事不力……”
洛映白把浴袍脫了,套上一件衛衣,安慰道:“不會,肯定不是怪你。”
苟松澤難得被他溫柔一回,悚然道:“你吃錯藥了?”
洛映白道:“……我吃狗肉了!真是的,你在哪呢?等著,我這就過去。”
苟松澤和岳玲大概是辦砸了事又受到領導冷淡,兩個倒楣鬼沒敢回特偵處,一臉衰氣面對面坐在附近的一家麥當勞裏,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找感覺,還點了份情侶套餐。
洛映白端著杯可樂,一屁股坐在苟松澤旁邊,咬著吸管道:“現在怎麼辦?你們領導接電話的時候沒告訴你們接下來應該怎麼做嗎?”
苟松澤鬱悶道:“沒說。夏處聽著不太高興,魂不守舍的,就連岳玲把事辦砸了都沒罵她。”
岳玲:“……狗哥我覺得咱們半斤八兩,你就別五十步笑百步了。”
洛映白滿臉寫著心事重重,也沒心情開玩笑,聽他倆吵吵,便說:“這樣吧,要不咱們再去一趟酒店,我和小岳試試?”
岳玲苦笑道:“你們就別為難我了,我真的不行,我總是想笑……尤其是聽見那些肉麻的話。”
苟松澤也道:“表哥,說正經的,咱們岳小姐真不是這塊料,裝模作樣騙騙活人還行,要騙骨怪女,情緒必須得到位,她做不到……不如你來吧?你跟我。”
洛映白:“……你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
苟松澤道:“我扮你老公,你扮我老婆,咱倆試試。你不是很能演嗎?”
洛映白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在做夢吧?醜拒!”
苟松澤道:“抓鬼才是最重要的,現在是你自卑的時候嗎?!”
洛映白:“……”
他深吸了口氣說道:“兩個男人不行的,你沒看今天那兩個受害者嗎,骨怪女到最後都沒下手。”
苟松澤道:“但是她也出手不是嗎?你穿身女裝,再演一演,絕對能騙得過去。”
洛映白揉了揉額角,忍不住道:“到底是因為我今天心亂還是你太能忽悠,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苟松澤道:“那你就配合一下吧!要不然羨寧哥回來,肯定不會讓咱們這樣鬧,又得重新費勁。”
洛映白在點頭答應他的那一刻,簡直有種自己上了賊船的感覺。
因為苟松澤實在表現的太興奮了,連多裝幾秒都不肯,立刻親自出去找了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場,給他哥買了一身藍色碎花的過膝連衣裙穿,順便挑揀了一個自己很喜歡的披肩假髮。
洛映白:“……你是不是變態啊?還是你們都是正常人,其實變態的是我?”
“無所謂了,變就變了,你願意把這身穿上我死都瞑目。”
苟松澤期待地說:“你穿啊,你快穿啊,你穿完之後能不能挽著我合個影?我今天不是單身了哈哈哈!”
不得不說,苟松澤挑女裝的眼光還是非常不錯的,藍色的長裙在袖口和裙擺處都稍微有些蓬鬆,正好遮住了男性與女性身形的不同之處,洛映白死活不肯戴他提供的假胸,好在他胸前有幾道荷葉邊遮了遮,看上去倒也不明顯。
這一身本來就適合洛映白的氣質,再配上相應的妝容,只顯得他整個人冰姿玉貌,清冷中又不失嬌美。
在打扮的過程中,苟松澤積極參與意見,並切實進行指導,最後打造出來的完全是他最喜歡的那一款,見到女裝的洛映白,他頓時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盼頭,此生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神。
苟松澤軟磨硬泡,強烈要求洛映白挽著他照張相留念,結果悲催的發現自己比女神矮了半個頭。偏偏洛映白身量頎長,骨架又小,顯不出來個頭,反倒讓苟松澤覺得自己像個侏儒。
洛映白看著失落的小弟,默默屈膝跟他合影一張,受到了苟松澤的強烈感激,然後一行人坐車去了他們之前發現骨怪女的酒店。
洛映白道:“現在是什麼情況?”
苟松澤道:“哦,是這樣,我們之前已經在這一片布下了幾個法陣,骨怪女現在應該被引到酒店裏面去了,但是她也因此提高了警惕,一直沒有現身。魏收在裏面盯梢,他剛才說已經提醒酒店老闆暫時不要接待住宿的人。老闆認識我,只要我去了他肯定會配合的。”
他指著酒店的門口:“長話短說,就是你先進去,隨便找個地方坐下裝模作樣一會,等我稍後進去,帶你開房。”
洛映白扶額:“我可真是期待啊,還沒人帶我開過房呢。”
岳玲連忙按住他的手:“你臉上的妝別抹了!”
洛映白推開車門:“……行了行了,我辦事你們放心。”
不就是反串麼,反串算個啥!
他把車門推開,走下車去,剛剛還飛揚跳脫的一個人,走出車門之後就仿佛完全不同了。
洛映白舉止文靜嫻雅,走路的時候卻又不顯得扭捏作態,這家酒店地處繁華,即使入夜,出入往來的人依舊不算太少,紛紛駐足,都是被洛映白吸引了目光。
結果就在馬上要走進骨怪女的感知範圍時,洛映白忽然停下,跟著轉身一溜小跑,連滾帶爬地就跑了回來。
苟松澤和岳玲都嚇了一跳,苟松澤打開車門道:“怎麼了怎麼了?”
洛映白扶住他的胳膊,氣喘吁吁地說:“為、為什麼羨寧會在裏面啊?嚇死我了!”
苟松澤一愣:“怎麼可能?”
話是這麼說,但他連過去都不敢,在車裏找出一個望遠鏡,向著洛映白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真的看見夏羨寧正一個人坐在窗前,面前是一瓶威士卡已經喝下去了一半,連個杯子都沒有。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不確定道:“也是來捉鬼的?他一個人怎麼行。”
洛映白道:“那他怎麼沒跟咱們說!現在怎麼辦?”
苟松澤猶豫了一下:“我不敢去了,要不然你和他開房吧,你倆要是配合,估計任務完成的更輕鬆些。”
他們沒猜錯,夏羨寧的確是過來辦案子的。
心緣連心,至關重要,夏羨寧沒想到有人居然膽子這麼大,竟然還敢把法術施到了他的頭上,暗中窺探內心想法,這簡直就等同於是當面挑釁了,他發現之後立刻出手打斷。
一開始夏羨寧沒有多想,本來以為對方肯定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才會偷偷摸摸用這種把戲,結果交手之後他才發現,那個搗鬼的人實力著實不能小覷。
對方的招式虛實莫測,幾招過去就又重新隱藏了蹤跡,無論是身份還是位置都難以辨別——對於夏羨寧來說,這樣的情況還是頭回。
他這件心事本來珍而重之地藏在心底,平時不敢多想,現在被洛映白一攪和,多年深情厚意再加上相思之情全都湧上心頭,紛紛擾擾,揮之不去。
夏羨寧接到苟松澤電話之後,反正也睡不著了,一時也不想見到其他人,乾脆就一個人去了之前到過的酒店,想自己調查一下骨怪女的事。
他與其說是幹活,倒不如是借此排遣情緒,到了地方找個位置坐下,運用法術靜靜感知了片刻,卻察覺不到任何的陰氣。
夏羨寧想了想,覺得還是必須想辦法把骨怪女自己引誘出來才行,但岳玲和苟松澤已經失敗了,或許還真的要讓洛映白出馬。
但他非常不願意讓洛映白跟別的女人扮演情侶,就算是岳玲都不行。從小到大,夏羨寧自問不是個心胸狹窄的人,然而凡事到了洛映白這裏總會生出許許多多的意外,他的師兄就好像是從他心上活生生長出來的,一舉一動,都能讓他牽腸掛肚,思緒翻騰。
可是一切的一切也不過是他一廂情願而已,主動權從來都掌握在洛映白的手中,那又不是他的所有物,他管得了麼?
於是夏羨寧突然很想喝酒。他為人自律,平常幾乎滴酒不沾,現在實在覺得心裏亂的太難受,不知道應該怎麼排解才好,於是叫了一瓶威士卡。
夏羨寧想著喝完了酒,他就起來幹活,再也不胡思亂想了。
他沒經驗,也不知道一瓶威士卡是什麼概念,心裏全都是洛映白平時的言談舉止,不知不覺喝了多半瓶下去,然後就聽見酒店裏一陣騷動。
夏羨寧渾然不覺自己的臉已經燒的通紅,隨著眾人的目光一起向著門口看去,只見大門一推,走進來一個十分貌美的女郎。
這家酒店一樓的餐廳佈置的本來就偏于清雅,四面的玻璃窗上都拉著半透明的窗簾,外面的走廊上吊著光線昏黃的藝術燈,那道門被她輕輕推開一點,暈黃的燈光便伴隨著佳人一起靜靜地走進。
那把在暗色大門上的手被襯的極白,只是並不豐腴,根根手指修長和分明,讓人想起白玉雕琢而成的扇骨,手鬆開,門關上,光線被擋在另一頭,佳人卻留在了裏面。
這美人的相貌有點冷豔,頭髮鬆鬆挽著,露出修長的脖頸,更顯氣質高華,她站在門口扶疏的花木間,微微一顧,似在找人,眼波流轉間如同秋水澹蕩。藍衣如雲,人幽似蘭,雖然個頭比一般人高了些,但那種超越了性別的美麗,幾乎讓所有的人一時難以逼視。
似真非真,似幻非幻,夏羨寧在微醺的酒意與情思當中中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只是怔怔地盯著她看。
然後對方目露驚喜,淺淺一笑,向他走了過來,主動摟住了夏羨寧的胳膊。
酒精逐漸發揮作用,夏羨寧整個人都傻了,任由洛映白挽著他,辨認片刻,伸手去摸他的臉。
洛映白小聲道:“別摸,妝花了就成人妖了!”
夏羨寧聽話地收手,在眾人羡慕的目光下被拉走了。
洛映白能聞到濃郁的酒氣,也挺意外夏羨寧居然會一個人跑到這裏喝酒,現在看似是他依偎著夏羨寧,實際上洛映白完全是在架著步履不穩的師弟走路。
洛映白的印象中,夏羨寧幾乎是煙酒不沾,偶爾有幾次不得不喝的場合也都是淺嘗輒止,他實在判斷不出來夏羨寧現在是在裝模作樣還是真的喝多了。
他慚愧地低頭,安撫地拍拍夏羨寧後背,小聲嘀咕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回來買好東西補償你,你想要什麼都行……”
夏羨寧似乎把他摟的更緊了,但還是沒說話,洛映白印象中他雖然不常喝酒,卻也不是個一杯倒,也不知道怎麼就怪不正常的。
周圍都是羡慕或者驚豔的目光,他也不好詢問,只能一路把夏羨寧扯到前臺,沖著前臺小姐掐著嗓子說道:“一間情侶套房。”
夏羨寧敏感地捕捉到了“情侶”兩個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喃喃地說:“情、情侶?”
洛映白隨口敷衍他:“是啊,開心吧哈哈哈。”
他說完後又沖前臺眨了眨眼睛:“麻煩你,安排一個有趣一點的房間,最好是粉紅主題。”
這句話是不要臉的苟松澤跟酒吧約定的暗號,前臺小姐本來想說酒吧的房間暫時不能使用,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反應過來,連忙答應,遞給洛映白一張房卡。
夏羨寧兀自糾結道:“可我們不是情侶啊,師……”
洛映白心裏一沉,覺得壞了,這小子好像還真的是喝高了,這幅傻樣他絕對演不出來。
他生怕夏羨寧把那句“師兄”給叫出來,連忙截口打斷,微微提高聲音哄他:“是啊,我們現在還不是情侶,但是我喜歡你很久了嘛!快快快跟我走,一起睡一晚上什麼關係都有了。”
他看著紅塵不染,就像個仙女似的,沒想到言行舉止大膽又潑辣,簡直太帶勁了,酒店裏面好幾個人直咂嘴,羡慕夏羨寧羡慕到眼睛都放光了,根本不明白他還在磨蹭什麼,簡直恨不得推開夏羨寧取而代之。
洛映白拿到了房卡,沒有讓人帶路,拉著夏羨寧一直往樓上走,還能隱隱聽見身後似乎有人想跟上來,酒店的保安還在解釋和阻攔。
兩人拉拉扯扯走到二樓的拐角處,夏羨寧張了好幾次嘴,終於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也是。”
洛映白生怕旁邊有什麼東西在窺探,把戲給演漏了馬腳,沒敢直接開口說話,而是傳音道:“你也是什麼啊你也是?羨寧,我可告訴你,一會抓鬼我可以來,但是現在你要配合我演戲。咱倆是情侶,明白嗎?不許亂說。”
洛映白說完這句話,冷不防夏羨寧一下子扳過他,把他摟進了懷裏。
在酒精和情緒的雙重的作用下,夏羨寧已經徹底暈了,他只知道自己眼前是洛映白的臉,耳畔是洛映白的聲音,鼻端是洛映白的氣息——
不,應該說他的心魂肺腑骨髓都在為這個人而糾結,為這個人而疼痛。
真的想得到他,一定要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