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當她從那短暫的美妙感覺中清醒,看清了佛經上的字體時,心中陡然一沉。
這字體,既不是大姑娘黎皎的,亦不是嬌嬌的。
按著往年慣例,西府姑娘們的手抄經文會被裝在一個匣子裡送過來。
她近來右眼幾近失明,只靠左眼視物,哪裡有耐心一一翻閱,不過是重點看了大姑娘的,隨後草草掃了一眼放在黎皎下面的那本,依著經驗可以斷定是四丫頭的。
薑老夫人心念急轉:這手抄佛經出自黎府,大丫頭和二丫頭的她仔細看過,五丫頭的翻了一下,四丫頭的掃了一眼,那麽就只剩下了三丫頭和六丫頭。
六丫頭年幼,絕無可能寫出這樣的字,不,就是滿京城又有誰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這分明,是喬先生再世啊!
薑老夫人用眼角余光迅速掃了坐在身側的鄧老夫人一眼,捕捉到她嘴角的笑意,心中一頓。
原來老妯娌對此心知肚明,那麽,就算再不可思議,只剩下了唯一的可能:三丫頭!
薑老夫人的沉默引起了知客僧的疑惑:“老夫人?”
薑老夫人迅速回神,面帶微笑道:“是我們二姑娘的。”
鄧老夫人劇烈咳嗽起來,強忍住震驚盯著薑老夫人。
她真沒想到,這位素來講規矩重禮儀的鄉君會當著她的面做出李代桃僵的事來。
她先前隻擔心佛經送到東府時薑老夫人見了三丫頭的那本經文會動歪腦筋,特意把三丫頭的佛經壓在了最底下。薑老夫人眼神不好,除了一直和二丫頭不相上下的大丫頭,其他人的她是沒有耐心看的。
萬萬沒想到啊,薑氏居然公然奪了三丫頭的風頭安在二丫頭頭上!
鄧老夫人險些氣炸了肺,剛要開口,就收到薑老夫人警告的眼神。
薑老夫人再次開口:“嬌嬌,還不過來。”
黎嬌迎著眾人欣羨讚許的目光施施然來到薑老夫人身邊,心中高興極了,又有種本該如此的感覺,直到她下意識掃了知客僧小心翼翼捧著的佛經一眼,這才愣住。
不對,這根本不是她寫的!
黎嬌半低著頭,旁人無法窺見她的驚駭,已是有人誇讚道:“鄉君,府上二姑娘真是沉穩,不愧是您親自教導出來的。”
薑老夫人一聽,就好似三伏天飲下了一盞冰鎮的酸梅湯那麽舒爽,一開始的那點猶豫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去。
她勞心勞力教養二丫頭,等的不就是這個嗎?
擔心黎嬌失態露出端倪,薑老夫人悄悄掐了她一下。
黎嬌一個激靈回神,心中雖困惑不已,面上卻恢復了平靜。
“請女施主隨貧僧走吧,疏影庵的無梅師太想見你。”
室內的驚歎聲此起彼伏,室外則響起凌亂的腳步聲。
這一刻,黎嬌激動得險些暈了。
無梅師太便是那位大長公主,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外人,每年這時候對各府姑娘們最大的榮耀不過是得到那位師太一兩句稱讚罷了,而今天,無梅師太居然要見她!
黎嬌早已忘了追尋手抄經文的真正主人是誰,抬頭挺胸跟著知客僧出了門,沐浴著無數讚歎目光往疏影庵去了。
明心廳裡頓時炸了鍋,其他廳中的夫人們按耐不住趕了過來,把小小的明心廳擠得密不透風。
薑老夫人享受著眾人的追捧,神清氣爽。
鄧老夫人則臉色沉沉,一言不發。
趁著薑老夫人去淨手的工夫,鄧老夫人跟過去,低聲責問:“鄉君,那本經文可不是二丫頭抄的吧?”
薑老夫人立刻左右四顧一眼,見無旁人才松了口氣,不慌不忙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怎麽,弟妹要當眾說出來?”
鄧老夫人氣得手抖。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皇親貴胄,扯下那層高貴的皮,最是醜陋!
事已至此,她又如何揭穿?那樣整個黎府的名聲都會毀於一旦。
薑老夫人瞧著鄧老夫人神色,了然一笑。
她就知道,只要先下手為強,鄧氏就只能認了。
想著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薑老夫人歎了口氣:“弟妹啊,你想想,三丫頭名聲已經完了,就算佛誕日上大出風頭又有什麽用?”
“所以就該把三丫頭應得的風光讓給別人?”
薑老夫人笑笑:“怎麽是別人呢,都是黎府的姑娘,二丫頭爭氣了別的姐妹也會跟著沾光的。就說大丫頭吧,被人退了親以後想說門當戶對的不容易,但今日之後,誰不會讚一聲黎府好教養?長春伯府的幼子本就是個混帳的,將來大丫頭再說親也順當些。”
鄧老夫人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這麽說,我還該說聲謝謝了?”
這樣的厚顏無恥,她今日領教了。
“一筆寫不出兩個‘黎’字,弟妹應該也很清楚。”說到這裡,薑老夫人就語帶警告了。
鄧老夫人冷笑一聲,扭頭就走。
二人先後回到廳中,薑老夫人立刻被夫人們團團圍住,就連鄧老夫人都得了幾聲稱讚,聽在耳裡,隻覺諷刺。
待客廳外的長廊上站滿了年輕姑娘們。
杜飛雪拉著黎皎咬耳朵:“皎表姐, 你們府上那位二姑娘寫的字真有那麽好?”
她手一轉,指向朱顏:“比顏表姐的字還好?”
泰寧侯府的姑娘黎皎是不願得罪的,可當著外人的面說自家姐妹不好亦不合適,便委婉道:“這我就不知了,平日裡瞧著二妹的字和我差不太多,想來是二妹藏拙了吧。”
藏拙?哼,就黎嬌那樣明明只有五分恨不得表現出十分來的貨色還知道藏拙?
今日之事實在離奇,她可真是糊塗了。
大福寺裡,黎府的二姑娘手抄佛經得到了無梅師太青眼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每個角落。
往年這時人們就該散去的,可無梅師太破天荒見人把所有人的心都勾了起來,夫人們杯中茶水續了一次又一次,誰都不提“走”這個字。
沒有了大福寺的熱鬧,通往疏影庵的小徑清幽寧靜,黎嬌跟著知客僧往前走,忽地有些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