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的藍袍男子手中執劍,清光連綿不絕,落葉紛紛間,光影婆娑了他的身影,一會明一會暗,身邊水潭靜謐,偶爾葉片落在水面上,蕩起小小的漣漪,載著綠色的樹葉,飄飄。
“陽檀。”女子的聲音清幽傳來,男子騰挪的動作僵住,手中的劍保持著刺出的動作,沒有再進一步,卻也忘了收回。
光影下,女子逶迤漸行,腳下踩著落葉,沙沙地響。
不見男子回首,女子又近前了兩步,兩人相距不及一臂之距,彼此的功力,對方的呼吸聲清晰可辨。
“陽檀。”她又走進了兩步,聲音裡流轉的兩個字,牽繫著隱隱的情深,還有些許的小心。
那執劍的手抖了下,劍尖不住地顫著,背影更僵直了。
指節泛白,捏著手中的劍,用力,再用力;似乎這才是他唯一的注意,唯一該全神貫注的地方。
她就在他的身後,她的氣息,她身上淡淡的香氣,都隨著風傳了過來,彷彿無形的手,擁上他的身體。
“我想與陽檀聊聊,可以嗎?”她的聲音輕柔,一改往日的明麗爽快,就像身邊的水潭,溫情脈脈的。
那俊美的臉上忽然閃過痛苦的神情,他悄然無聲地閉上眼,慢慢垂下了手中劍,當劍光歸鞘,臉上已經恢復平靜,回身垂首,“好。”
這個動作,是神族護衛對族長的尊敬姿態,任幻羽看在眼中,只有心頭一聲嘆息。
她行著,思量著如何開口,而陽檀在不知不覺間已落後了半步,跟隨在她的身後,兩人誰也沒開口,氣氛就這麼古怪而寧靜著。
“呃……”好不容易措辭完畢,她抬頭,卻沒能在身邊尋找到陽檀的身影。
停下腳步,她與他並肩。
他亦停下,固執的等她前行一步。
雙目對望,她不說話,他也不肯先出聲。
她無奈搖頭,“今日只聊私事,與身份無關,不必這樣。”
“習慣了。”陽檀的話只有短短三個字。
習慣,實在是一個很刺人心窩的話,從他成為她的侍衛,到景颯的離去,再到她的飄然遠走,他站在她身後的日子不過兩年,何來習慣?
究竟是習慣了成為她的侍衛,還是習慣了等待?
二十五年和兩年,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她不敢親近他,究竟是內疚更多,還是恐懼二十多年的時光,改變了彼此,所以才小心翼翼?
容顏未改,鎮定未變,他依然是他,那個沉著冷靜的男子。
忽然想起女兒任霓裳某天和玄武侍衛邊打邊吵的話——神族選的是侍衛還是一根筋,比誰腦子更不轉彎嗎?
忍不住地失笑,神族的男人,的確太木訥,木訥地不解風情,木訥地不懂變通。
一如既往的藍色袍子,這麼多年也未曾見改變過;還有那束起的發,依然是那麼隨意。
“你就不能換條絲絛嗎?”她忍不住地伸出手撫上他的發間,“還是這麼破舊。”
“換過了。”他淡淡地回答。
是啊,換過了。只是二十年的時光,不知又黯淡了多少鮮豔的色彩,不是他沒有聽從她的,而是他聽了,她卻沒有回來看過。
不是他不曾用心,是她沒有珍惜。
二十多年的鴻溝,還能否跨過?
風吹皺水波,倒影也搖曳著,漸漸模糊了兩人的身形。任幻羽的手停在他的肩頭,“陽檀,我為你換了它可好?”
當年那日,她也曾在水邊,梳弄著他的發,笑著說要為他綰髮,要親手換下那老舊的發繩。
同樣的話,同樣的情形,同樣是她的主動。
她還記得,那日的陽檀有驚訝,隨後便是臉上淡淡的紅暈,那一次的主動,是她在宣告承認他的地位,是她在親近他。
她也記得,他坐在水邊,她慢慢梳理著他的發,忍不住地捧發一吻,那時候的她不單單是想他允諾給予景颯特別的地位,更多的是對眼前人的情不自禁。
可那發,沒有梳完。
當她聽到景颯獨居的小屋被人襲擊,景颯身亡,女兒失蹤的消息時,她拋下了一切趕去。
再之後,她帶著景颯偷偷離開神族,拋下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護衛,這本該是丈夫的人。
她的拋下,固然有著諸多考慮,為了不驚動神族的內奸,可這種拋下,又彷彿是對他們的不信任。
最該在她身邊的護衛,最該被她信任的丈夫,被她丟下,這一丟就是二十五年。無怪乎陽檀與陵遷要挑戰景颯,因為他的存在等於是向神族宣佈還有凌駕於神衛之上的人存在,這挑戰的是神衛的尊嚴,地位,以及榮耀;這是三人間的鬥爭,神衛的位置只有兩個,輸者的下場唯有死。
這道鴻溝是她親手劃下的,也該由她親手填上,更因為她不捨,不忍。
不捨他們的忠心,不忍他們的等待,或許,那早在二十年前為他們悸動的心,又重新復甦了。
陽檀的臉色,剎那的有些煞白。
這個表情映在任幻羽的眼中,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
手落下,握上陽檀的掌,那掌心的溫度,也是微涼的。她靠上他的胸前,仰起臉,“這一次我不走,絕不會走。”
那雙明眸中,蘊含著柔情似水,就連聲音,都軟的能掐出水。
陽檀的指尖顫了下,在小小的觸碰中,終於慢慢握上任幻羽的指尖,竟不敢握牢,就那麼小心翼翼的虛環著,似乎是在害怕著她的抽離。
感受到他內心的害怕,任幻羽將自己的手更貼緊他,用力地握住,身體靠上他的胸膛,日光下笑容明媚,“陽檀可願讓我為你換了這繩穗?”
心跳聲很快,她靠在他的胸前,聽的如此清晰。
那微涼的手心裡,有了薄薄的汗意,這汗意傳遞到任幻羽的手中,她無聲地低下了頭,吸了吸鼻子。
那是一種酸澀的感覺,不自覺地就瀰漫開了。
只不過這麼淺的接近,就能令陽檀激動如斯,她又怎麼會不懂這背後的等待與渴望,這麼小小的一句話,他就能失了方寸。
二十五年,她還在因為愧疚而無顏面對他們而糾結,而陽檀,又何曾怪過她。
臨水照影,陽檀坐在石上,背影還是那麼挺直,直的有些僵,每當那雙手拂過的時候,肌肉崩的更緊。
發被散開,被她握著,就像握著他隱藏在平靜表象下的心,如水的順滑中,一道銀亮被她眼見地看到。
那不是神族銀發的亮,而是……白。
隱藏在一片黑色中的一根白色,特別的刺眼。
“陽檀有白髮了。”任幻羽的聲音藏著些許的疼,聲音澀澀。
神族的人常年不老,以陽檀的年紀和武功,絕不該有白髮的。
“早有了。”他淡淡地回答,拈過她手指尖的那絲銀色,隨手一扯,髮絲斷裂。
鬆開手,那絲發飄落,朝著水面蕩去。
兩根手指從旁邊伸來,極快地拈住那縷發,在他的眼前鄭重地攏入袖中。
他詫異,卻不擅長詢問。
“我只想留著,給自己一個警醒,再不恣意妄為,再不辜負多情,再不任性。”她的回答亦從容恬淡,就像是家長裡短的閒聊般,“憂思才早生華發,只願他日不再令陽檀多思多慮。”
她不為當年因景颯的衝動而後悔,並不代表她不對陽檀和陵遷內疚。
目光在身上搜尋著,停在腰間繫著玉飾的穗帶上,隨手扯了下來,結了個束髮的環。
當環結好,她望著手中老舊的繩環,愣了愣。
那個已經褪色的繩環,與她手中新結的環,手法上竟是一模一樣的,甚至還能看出當初匆匆結成的粗糙。
記憶,在一點一滴地回歸,只因為那個特殊的結法。
似乎當年,她也是這麼隨手挽了個環,說是要給他束髮,因為消息而匆匆離去,那環就這麼扔在了地上。
陽檀為什麼束髮,為什麼用著如此老舊的繩環,就這麼突然間得到了答案。
以一個隨手結成的環而言,二十多年的時光,當真是保存的太好了。
“對不起。”她嘆息著,雙手從身後環著他的肩頭,擁著他。
陽檀的手,掰開她的手心,將手中的舊繩環取下,默默地握在手中,鄭重地放入懷中。
“別留了。”她按著他的手,“舊了,就不要了。”
陽檀沉默,唯有手執意勾著那個繩環不肯鬆開。
任幻羽的臉貼著他的背心,聲音幽幽,“不要再執著我當年無意的一件東西,那只能代表任幻羽昔年的自私,若陽檀真信我,幻羽決不再丟下陽檀,又何必執著過去?”
過去的已不能追,唯有珍惜將來。這是她給的承諾,只不知陽檀是否還信她?
那爭奪的力量漸漸鬆開,陽檀終鬆開了手,任幻羽捏了捏掌心裡的繩環,隨手拋向潭中。
幾滴水波濺起,那繩環在碧波中蕩起了幾個淺淺的漣漪,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中。
她聽到了陽檀長長的一聲吐氣,似乎,真的是放開了曾經。
“好了,現在重新為陽檀束髮。”她的聲音輕快,兩個人之間沉悶的氣氛消失地無影無蹤,就連空氣,都彷彿在這一刻清新了起來。
她以手指為梳,為他結著發,享受著片刻的寧靜,忽然間陽檀的聲音傳來,有些澀澀的,“族長,陽檀想捨棄朱雀侍衛的身份,請族長恩准。”
“為什麼?”不自覺地用力,手中已經斷了幾根髮絲。
“族長與景颯情誼深厚,又有少族長,是斷然不能捨棄的。”陽檀低著頭,聲音淡然,“昔年族長與陵遷之事,族中不少人也是知道的,我想族長是捨不得他的,陽檀不願族長為難,自願捨棄侍衛身份,族長將朱雀侍衛的頭銜給予景颯侍衛吧,他……”
說到這,聲音已低不可聞。
“你以為我來找你,是為了商量要你讓出朱雀侍衛的身份?”任幻羽猛的扳過他的身體,怒瞪著眼前俊美的容顏。
陽檀沒說話,但那低垂的表情裡,已是表露無疑。
“我若要換侍衛,早在二十年前就換了,何必等到今日?”任幻羽胸脯起伏,咬牙切齒,“當年有霓裳的時候,我提任何要求長老又豈敢反駁?當年任幻羽沒有這麼做,以後也不會。”
她捏著他的肩頭,柳眉高挑,“你覺得自己不如陵遷是嗎?那今夜,我去找你。”
這話明白無疑,任誰都明白話中的意思。
陽檀更是將臉悄然別開,臉上紅色暈染,如霞落天邊。
“那,陽檀再也不提就是。”他囁嚅著,好不容易才憋出這幾個字。
再也不提幾個字,背後更藏著一層意思,就是擱置與景颯之間的鬥爭,不再計較神族的兩位護衛規矩。
任幻羽的臉上悄然露出欣慰的表情,“謝謝你。”
這謝,是感激對他自己始終的付出,是感懷他這麼多年的痴心,也是感恩他對自己的體諒。
他沒有客套,也不必客套,她話中的感情,他懂的。
正當她疏弄過他的發,準備結上發繩的時候,一道聲音從遠至近,呼嘯而來……
“族長大人,您老人家在哪啊,在哪啊,在哪啊!!!”火燒屁股般的叫聲刺的人心頭一震,
“要死人拉,您快來啊……”
這聲音聽著耳熟無比,任幻羽迅速在腦海中找出這個聲音的主人——每天夜晚,女兒喊打喊殺的對象,似乎就是他,那個叫葉若宸的男子。
每天晚上,神族居所的安靜都是被他刺耳的叫聲打破,然後就是吱吱哇哇地圍著神族的地展開一場追逐,對於這種撕心裂肺的叫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出事拉,景颯爹爹要死了!”這一嗓子抖出來,任幻羽心頭震驚,再也顧不得其他,縱身躍出,一把扯住那個蹦跶來的人。
“發生什麼事了?”她皺眉,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別說景颯的武功之高神族只在自己之下,更何況還有霓裳以及各位長老在,如今的神族不再是當年那個安逸的神族,絕不可能再有大事發生,即便有,眼前這個傢伙又怎麼可能衣服整潔,髮絲都沒亂半根?
只怪她,當年的事印象太深,深到了已成了心裡的傷,想也不想就出來了。
果然,面前的秀氣男子展顏露出一個陽光的笑容,“我總算找到您老人家了。”
“找我幹什麼?”任幻羽的口氣實在不怎麼好。
“做主讓我報恩吧,楚燁唯有您的話才聽。”他拉拉任幻羽的袖子,又是一個討好的笑容?
“就為了這屁大的事?”任幻羽用盡了力氣,才沒讓自己的眉頭打結,“還大呼小叫?”
“我找不到您老人家,據說只要喊景颯爹爹的名字,無論您在哪都會立即出現,我就試試咯。”陽光明媚的男子半點不覺得有什麼錯,還很有些得意,“果然我一喊,您就出現了。”
“是啊。”葉若宸笑的眉眼都擠到一塊去了,“景颯爹爹的名字果然好用。”
懸著的心放下,她瞪著葉若宸,“沒空!”
她當然沒空,她還要為陽檀束髮呢。
突然她發覺,就在方才與自己同時起身立在身後的人,已經察覺不到氣息了。
猛回頭,青綠碧波水潭邊,哪還有陽檀的身影?
她呆呆地望著空蕩蕩的大石,除了她剛才結的發繩,再也沒有任何人。
又是景颯的名字,又是相同的反應,她又一次丟下了陽檀。雖然性命之事更重要,可這只是一場鬧劇,沒有發生任何事。
陽檀聽到了那個名字,也知道了前因後果,定然心中是有些難過的,才悄然離去的。
好不容易才彼此之間才有些許的進展,好不容易才讓陽檀不再自卑,就因為這個傢伙一句話,將一切打回原點。
她的承諾,在二十五年後走了當年的老路!
“陽檀!”任幻羽呼喊著那人的名字,朝著他離去的方向一展身形,追了下去!
可憐站在原地眉開眼笑的青年,看著任幻羽輕功施展到極致,眨眼消失在眼前,活生生地定在那,猶自張著嘴,“您老人家還沒答應幫我報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