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遷發現莫加最近幾天的樣子很奇怪。
經常跑得不見蹤影,有時候又跟在他身後欲言又止,真問他什麼事他又只是搖頭。情緒也不是很穩定,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他在窗台對著阿黑發火,有一次差點把阿黑嚇得跌下樓去……當然他並不是針對阿黑,而是針對那些通過阿黑與他通訊的人。
林遷沒有去偷聽他在跟什麼人聯絡。一來他覺得兩人之間多少還是需要保留隱私的,既然莫加刻意避開他,那他還是不要去追問的好。二來軍部的事就算他插手也不會有什麼用,雖說聽不到他們談論什麼,但每次通訊接入時阿黑投射出的雙獅徽章他還是認得的。三來……誰會吃飽了沒事做往槍口上撞啊,莫加發怒的時候真的很嚇人啊!
不過今天林遷實在憋不住了。
莫加已經在衛生間裡待了快一個小時了,他要上廁所,他真的憋不住了。
林遷敲門:「莫加,莫加你好了沒有?」
沒有回應。
林遷覺得自己膀胱要爆了,管不了那麼多,他擰開門把走了進去。
剛進去他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一愣。只見莫加兩手扶著洗手池,髮絲和臉上都是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池子裡也積了不少水,阿黑坐在裡面,毛髮全濕,垂著腦袋瑟瑟發抖。
僅僅愣了幾秒,林遷迅速到裡間解放了膀胱,又迅速出來,順手帶了兩條毛巾,先扔了一條到莫加頭上,然後趕緊撈起阿黑罵道:「你怎麼能這樣對它?你這樣它會……」林遷頓了下,覺得用「感冒」不太貼切,「你這樣它會短路的!」
為了保護系統,阿黑已經關閉了自身的通訊電源,看上去不過是一隻普通的小貓。
「咪嗚……」它這兩天被主人折騰慘了,躲在林遷懷裡乖得不得了,任由他粗魯地用毛巾給自己擦身體。
阿白聽到動靜跑過來看,林遷把半干的阿黑放到地上,對阿白說:「帶它去烘乾箱裡烘乾,看著它,別讓它亂撓。」
阿黑洗澡最不老實,在水裡撲騰也就算了,每次洗完烘乾的時候都喜歡抓撓烘乾箱,林遷怕它把自己傷到哪兒,通常會親自看著它,不過他現在沒空,他要跟莫加好好談談。
看阿黑亦步亦趨地跟阿白走了,林遷轉身背靠衛生間的門,抱臂盯住莫加:「說吧,你到底怎麼回事?這麼大個人了,該不會有開學恐懼症吧。」
兩人僵持了十來分鐘,直到管家繆來喊他們下樓陪公爵夫婦用餐。
莫加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只用毛巾胡亂擦了擦頭臉,隨即拉著林遷出門下樓。在公爵夫婦面前,他沒有表露出太多異常,反正他平時話就很少,一頓飯吃得還算融洽。
飯後林遷被公爵夫人帶到花廳說話,莫加與父親談了幾句軍部的狀況就又回到二樓,把自己反鎖在書房裡。
這幾天的事情在他腦子裡飛快地整理著,然而始終理不出頭緒來。隨著一個又一個瑣碎線索的傳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冷靜,極度煩躁下,他把自己和正在傳遞資料的阿黑按進冷水裡,想清醒清醒,但依然無濟於事。
得到那段影像之後,莫加即刻命令梅裡歐和羅格刪除它在其它存儲設備中的一切痕跡,並對此事守口如瓶。現在影像只存在於他這台私人中樞儀中,處於層層加密的狀態。
這幾天他反覆看了上百遍那段影像,幾乎對裡面的每一個細節都做了分析。最初的震驚和恐懼過去,剩下的就是要驗證它真實性的決然。
沒道理。這種現象完全說不通。
剛開始莫加認為那是某些居心叵測的人在故弄玄虛,也許是刻意製作出這種東西想要牽制莫氏,比如安薩親王,他就曾經試圖劫持過林遷。但從之後的分析和調查來看,他又找不出什麼仿造的破綻。
再次打開那段影像,莫加把這幾天所得到的線索串聯起來又過了一遍。儘管每次面對這些片段,他就覺得心頭給狠狠紮了一刀。
「我可能沒辦法回去了。呵呵,這種時候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呢。」
畫面中的人這麼說。
莫加發現,這個「林遷」當時的身體狀況似乎不太對勁。他的眼神有些渙散,臉色有著病態的潮紅,在鏡頭前一閃而過的手腕上隱約有一圈螢光劑的痕跡。
「你別難過,還記得我們一起看過的那顆彗星嗎,是叫『初耀』吧,也許有一天,我會像它一樣,揚著朝聖的長旗回來看你。」
正是這句話打破了莫加關於有人故弄玄虛的假設,因為這是林遷不久前剛說過的話,據說還是古人類文明中的詩句,除了他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
「啊,我好像看到銀河系了,你知道的,那是我的故鄉……」
說到這裡那個「林遷」微微側身,可以看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說話的語速也不太穩定,加上非正常的臉色,不太像緊張的表現,倒更像是嗑藥後的樣子。
從這段影像開始到結束,那艘戰艦內不時閃過紅光,但由於光源在鏡頭外,莫加也猜不出那是什麼光芒。而且戰艦的佈局也跟現在伊蘇拉所持有的那些不同,莫加自認為對戰艦是極為瞭解的,也有權限檢索軍部的戰艦資料庫,即便如此,他還是看不出這是什麼型號的戰艦。硬要說的話,有點近似改裝過的Q-4,但Q-4還是研發中的機型,正常情況下,林遷沒道理能接觸到它。
「那什麼,大概你根本看不到這段影像吧,不過我還是要說——謝謝你給我的榮耀,還有……那個……我、我愛你。再見,莫加。」
「謝謝你給我的榮耀……我、我愛你。再見,莫加。」
「……我愛你。再見,莫加。」
「再見,莫加。」
莫加一遍又一遍地點擊後退,這些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清晰而明確。說完「再見」那句之後,畫面中沒有了任何圖像或聲音。
無論他再怎麼迫切地想要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任何的線索。他問過羅格,這是不是全部的電磁波了,羅格用他物理學家的榮譽擔保說絕沒有了,怕他不相信,還把「初耀」現世時收集到的所有磁場數據全都備份給了他。
事實證明羅格沒有撒謊,確實沒有其他的了。
好像那個「林遷」,真的終結在了對他說的那句「再見」裡。
莫加從書房出來時夜已經很深了,臥室裡一片安靜。
林遷本來想等吃完飯後繼續盤問他之前的問題,但被公爵夫人纏著,天南海北地談了好些諸如「晚生不如早生」、「現在的奶粉營養很均衡」、「孩子其實非常好帶」之類的奇怪言論,等他回房間的時候腦子裡全是漿糊,除了睡覺就沒別的想法了。
莫加在他身邊躺下,聽著綿長而平和的呼吸聲,聞著熟悉的沐浴露的氣味,又想起那句「再見」,心裡驀地一顫。
良久,他還是忍不住推醒了林遷。
「唔……莫加?」林遷翻了個身面對他,不過眼睛沒有睜。
「林遷。」莫加面對著他滿是睡意的臉,問道,「如果有一天你要跟我永別,你會對我說什麼呢?」
林遷勉力眨眼,沒反應過來:「啊?」
莫加重複了一遍:「如果有一天你要跟我永別,你會對我說什麼?」
林遷終於醒過來,伸手去摸莫加的頭:「這問題太不吉利了,莫加你發燒了?」
「你會說你愛我嗎?」
「……」林遷瞬間抽手,「那麼噁心的話誰會說啊!」
「那你會說什麼?」
「我會說,再見!莫加!」
「沒有了嗎?」
「……」
莫加的表情太認真,認真到林遷都有些恍惚了。
沒有了嗎?只是說聲再見嗎?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他會想說些什麼呢?
林遷怔怔望著莫加幽深的眼眸,忽然想起那句一點也不正式的求婚詞——請不要反悔,在今後的戰場上,至少我能成為你的榮耀。
「嗯,我大概還會說……」
「……」莫加強作鎮定地等著他的話,手指不自主地攥緊身邊的床褥。
林遷有點臉紅,支吾道:「我大概還會說,謝謝你給……」
「好了不要說了!」到這裡莫加突然打斷了他,猛地起身,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房門被重重關上,只剩下完全傻掉的林遷坐在床上,不知道那句話觸到了他的逆鱗。
呆坐了一會兒,林遷也生氣起來。
莫加突然發什麼火啊,不就是沒說到他想聽的嘛,大不了再加一句「我愛你」,反正不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至於這麼計較嗎?小心眼的男人。
此時莫加的心情遠比林遷所想的要複雜,他不是小心眼,不是沒聽到自己想聽的話,而是他發現自己給自己套上了一個枷鎖,一個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枷鎖。
——謝謝你給我的榮耀。
——再見,莫加。
現在他一點也不想聽到這些,一點也不想。他情願聽到的是其他任何話語,刻薄的、調侃的、絕情的,反正只要不是這些!
「阿黑!」莫加忍無可忍,打開通訊器,也不管時間有多不合適,立刻給羅格和梅裡歐兩人佈置了新的任務。
一方面他讓羅格把關於這段電磁波來源的全部假設分析整理給他看,另一方面,他想知道林遷或西蒙從前的人生中是否經歷過重大改變,比如是否曾經登上過那樣的戰艦,是否有過嗑藥到神志不清的時候。
他知道這有些自欺欺人了,但至少,他要排除一切不可能。
次日,羅格很早就給他做了分析匯報,看到莫加那張明顯過度疲勞的臉,他嚇了一跳,斟酌了半晌才道:
「少將,容我說一句,請您不要再這麼魔怔下去。關心則亂,您對這件事在意是人之常情,但是我認為,就算那是一個預言,也不是沒有回轉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