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家醫館里,景王坐于軒窗之前,借了燈火細細反復又看了幾遍白日里收到的一封信,終于放下了信筏,後倚靠在了椅背上,抬頭望著窗外。
那個男人,她的夫,是個有胸襟的人,和他之前揣度的一般。這封書信,字里行間,除了謝意,剩下的他能讀出的,就是來自于那個男人的淡淡的喜悅了。
他說,碧玉牡丹失而復得,成全了他與妻子的一番夙緣。他感激他對她的數年照應。當年雲長千里單騎,今時他的磊落亦不遑多讓。此種恩德,他將永銘在心。無以為報,唯有牡丹相贈,以謝知音。
景王微微凝神,想起了多年之前,在京郊那個滿是遲遲不開的菊花的花農院子中見到那女子時的情景。
“天不作美,人又能奈何?”
那時候,她這樣說了一句。
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故而有鼓琴者,有听曲人;有蒔花者,便也有賞花人。
他終不過是個賞花人而已。
景王輕吁口氣,終于長長伸了個懶腰,從椅上站了起來。
夜空晚涼,月華如水。他想出去到小院中走走,或許離開這里之前,還會再趁這樣的月華去湖東再行一遍。
他喜歡這個地方,尤其是褪去了白日喧囂,天地之間只剩一月一影一湖水的時候。
門被推開,身後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鼻端隨之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之香。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碧家那個名為碧九的女兒。除了她,再無哪個年輕女子會這般衣染清冷藥香。
“公子,該吃藥了。”
碧九手執托盤到他面前,將托盤放在了桌案之上。
她一直稱他公子,而非時人通行的“大官人”。
老太醫起初介紹自己到此求醫之時,隱約提到他家祖上乃是前朝後周的的柴姓散貴,精研藥典。只是遭逢國滅,這才隱居此地,改為碧姓,取碧血丹心之意。
景王伸手取過了碗,一飲而盡,朝她道謝。
碧九略微一笑,將空碗放回托盤,轉身離去,走了兩步,仿佛想起了什麼,停了下來回頭道︰“我爹方才叫我問你,公子近日可覺好些?”
景王點頭道︰“令尊妙手,蟲咬般酸脹確實消了不少,想來再幾日便會痊愈。多謝令尊大人了。”
碧九瞟了眼他站立著的左腿,略微搖頭道︰“我爹與方老太醫乃是舊友至交,他既開口,我爹自然盡心,你又何須這般謝來謝去?我爹雖能止你苦痛,調理得當,或許往後亦不再年年發作。可惜你這腿疾因了小時初發之時處置不當,經年累月下來,早傷肌筋,想復原如初,只怕比登天還難。”
景王見她說話間,眉眼中似有絲惋惜之色,笑了起來︰“人常戚戚不樂,乃是因了心池過大,填塞不滿。我若貪求登天之美,豈非作繭自縛?”
碧九略微一怔,仔細看他一眼。比起方才,一雙明淨眼眸里倒是多了幾分欣賞之色。想了下,轉過身來看著他道︰“公子若有妻妾在家,可挑一聰敏耐心者送到此處。我教她一套拿捏之法,輔以養生。公子回去後,每日持之以恆,就算無法恢復如初,于你肌筋也是大有裨益。我听你口音,應是京畿之人,身邊有人通曉此道,也省得你這般千里就醫,諸多不便。”
碧九說完,見他面有躊躇之色,遲遲未應,倒是有些不解,以為他不領自己心意,便也作罷,朝他略微點了下頭,轉身待走,不想卻又被他叫住,再看去,見他已是道︰“多謝九娘子好意。九娘子若不嫌麻煩,在我跟來的幾個隨從中挑揀一個教了可好?”
碧九驚訝。她這一套拿捏之法因了乃是近身動作,難免肌膚相觸。這才提議教會他身邊的女子,也好方便行事。不想他憋悶半晌,竟是叫她教他的隨從。腦海里掠過那些個三大五粗的漢子早晚替這溫潤如玉的男子拿捏的景象,心里突地起了陣笑意,怕被對方瞧出,急忙忍住了,只唔了一聲,點頭轉身離去了。
景王見自己話說出來,碧九眼楮閃動了下,隱隱似是有些笑意,只倏忽便消隱了去,點頭轉身匆匆離去,只余淡淡藥香,一時倒是有些不明就里,自己怔了片刻,搖了搖頭。
同一時刻。
徐進嶸抱了淡梅到榻上,給她除了衫裙,只剩個小衣小褲,叫她翻身趴在了榻上,便一邊給她揉捏腳底小腿,一邊慢慢說話,漸漸便說到了明日要給愛女慶賀生辰的楊府尹一家。
他是無意在那個楊府尹口中听得了碧牡丹,聯想到了自己,這才一路順藤摸瓜地找了過來,淡梅已是曉得這個,此時突然想起那日在湖邊的亭子里休憩之時遇到的那一家三口,听他夫妻二人言語之間透出的口風,那個男子仿佛便應是此地的首官,便手趴在枕上,支起下巴道︰“前些天西湖邊斗酒,我帶了小寶過去玩,路上無意踫見了一對夫妻帶了個女孩,听他們說話間,倒有些像是府尹一家。那楊大人是不是二十四五,相貌英俊,眉梢飛揚,一雙眼楮黑亮像會說話?他夫人極其美貌,笑起來便是連我也……”
淡梅回憶著那日的情景努力描述著,突然停住了,自己倒是笑了起來︰“瞧我糊涂了,人家的夫人,你怎會見過?你只說那楊大人是不是我講的那般便曉得了。”
淡梅話說完,沒听他回答,反倒覺他正揉著自己腿的手一沉,沒再動了,還道他揉得手酸了,便翻過了身展了個懶腰,靠在枕上笑道︰“你抱了小寶大半日的,比我更累,不用給我揉了,早些躺下來歇了吧。”
徐進嶸唔了一聲,依言躺在了她外側,伸手摟住了她腰身輕輕撫揉了片刻,卻是一語不發。
淡梅見他突然沉默,有些奇怪,側頭看了一眼道︰“我提他一家,你怎的不吭聲了?”
徐進嶸手停了下來,握住她腰身把她往自己身邊壓了過來,待兩人緊緊貼靠一起了,這才貼靠在她耳邊,幾乎是耳語道︰“有個事,我不曉得該不該讓你曉得。怕說了你會惱我……”
他這般小心地看著自己,倒真是第一回見到,淡梅索性翻了個身與他面對面,這才笑道︰“難得見你這般模樣,什麼事說了便是,我何至于會到惱你那地步。”
徐進嶸見她眉目含笑,一雙眼亮晶晶地看了過來,心中一飄,脫口道︰“從前你不是在我書房見過個花勝嗎?還惹出了點不痛快……”話說到此,便又停了下來,有點尷尬似地看著她。
淡梅心中一動。當年為了自己誤戴那枚蝴蝶花勝,被他訓了一頓。這許多年過去,雖早已不再刻意記住,只此時听他提起,自然便想了起來,哼了一聲道︰“你為那花勝還罵了我一頓,那話難听得緊。我自然記得。怎麼突然又提這個?”
徐進嶸面上那尷尬之色更是明顯,咳了一聲,看著她臉色小聲道︰“我後來有次不是跟你提了遍,說那花勝的主人……”話說一半,卻又沒聲了,只是把她摟得更近。
“她堪稱當世奇女子,我求而不得,當時雖有些遺憾,只過去的便都過去了……”
淡梅終于想起了他後來對自己解釋過的話。
“啊!”
淡梅猛地坐了起來,睜大了眼盯著徐進嶸,狐疑道︰“你別是說……那女子便是楊夫人!”
徐進嶸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老臉發熱,好在反應快,急忙伸手將她抱住,一個翻身壓了上去,低頭便親住了她嘴,堵得嚴嚴實實,直到她臉漲得嫣紅,嗚嗚地搖頭要喘氣,這才松了開來,低聲賠好道︰“我從前不是就跟你說過了嗎,那都是過去的了。我如今心里只有你一個。只是想著明日你兩個要見面了,覺著再瞞著你不好,這才跟你托底的,往後在你跟前也求個坦坦蕩蕩,你千萬莫跟我置氣。”
淡梅方才本極度驚訝,只被他壓住這般一個親吻,到了最後連氣都透不出來了,那十分驚訝便也去了七八分。想起那日見到的那女子,容顏之美麗,目光之靈秀,舉止之大方,實在是自己所不能及的。他傾慕那樣的一個女子,倒也是無可厚非。何況就像他自己說的,都是過去的事了,再揪著不放,未免有些小氣,且對人家那對恩愛夫妻也是種不敬。這般想著,心里便也慢慢平了下來。
淡梅心中這般想著,一轉眼,見他正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一臉尷尬之色。從前沒見過他這樣,現在瞧著倒是有幾分好笑,極力忍住了笑,伸腳踢了他一下︰“呶,你自己既然坦白了,我自然對你從寬,不會計較。只是往後……”
徐進嶸見她眸光流轉了幾圈,已是轉成盈盈笑意,雖那張臉還繃著,只伸腳踢自己,卻是帶了絲打情罵俏之意了,心中一松,長長出了口氣,立時便趁勢一把捉住了她瑩潤小巧的腳掌,伸手在腳底心咯吱了幾下,呵呵笑了起來︰“有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夜夜在身側陪著,我哪里還有精神頭去想什麼往後,只顧應付你了……”
淡梅怕癢,撐不住便笑了出來,伸手打了下他,罵了句“貧嘴”,他松了她腳,卻是就勢將她壓了下去,伸手便扯下了帳子,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