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神獸已經在疏風的安撫下做回了銅獸,只是那兩股白煙一鼓一鼓地向上升,不難想象出它們吹胡子瞪眼的模樣。
“此事說來話長……”涼玉硬著頭皮開口,“千萬拜托仙友,萬不可被旁人所知。”
她說著,回頭悄悄瞟了一眼氣得兩頰鼓起的祈年,後者還來不及破口大罵,突然吃驚地睜了眼,面前若有似無地隔了一道水簾似的屏障,他憤怒的小嘴一張一合,那童稚的聲音卻漸漸消失了。
疏風微微一笑:“殿下不必擔心。”
涼玉一時愕然,環顧四周,一道淺淺的水簾將他們三人包圍起來,偌大的文淵閣裡,那一鼓一鼓的煙氣都被隔絕在外。
今日疏風,當真是獨當一面的司文神官,一舉一動都鎮定自若。不再是當年禦文神君的座下弟子,生澀得連打個招呼都要臉紅。
她的目光變得悵惘,先起身斂衽一禮:“多謝疏風仙友……”
疏風驚而驟起,連忙扶起了她,終於露出一點熟悉的局促來:“殿下、殿下這是做什麽?”
二人再次對視,他歎了口氣:“不瞞殿下,其實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愧疚。倘若當日我不那麽懦弱,或許……”
“仙友所為已經是力之極限。”她斬釘截鐵地打斷,“若不是忌憚鳳君與昊天塔,他們絕不會輕易停手,今日涼玉早已化成一把焦灰。此事非簡單誤會,攔是攔不住的,因為這是……早有謀劃。”
疏風越聽越心驚,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
涼玉忽然道:“仙友可願意信我?”
疏風抿了嘴:“兩百年前,疏風便不相信殿下會入魔。”
他雖然是個頗為年輕的仙,但偏偏有一股誰也奈何不了的固執勁。
鳳桐手中茶盞微微一頓,安安穩穩擱在桌上。
涼玉瞥見他動作,放心對疏風道:“既然已現了身,索性將前因後果一一講給你聽。事關仙界安危,請仙友務必放在心上,謹慎對待。”
一盞茶過後,疏風一臉凝重,親自將二人送至門外,又將一大袋子書交給鳳桐,剛想叮囑兩句,迎面碰見一個身穿白色廣袖的年輕的仙人。他面容俊秀,只是一雙眼睛低垂,顯得有些畏怯。
疏風反應極快,立即對著涼玉和鳳桐不冷不淡地拱手:“勞煩兩位仙使謝謝西海龍王了。”
西海那條老龍是朝堂上有名的權臣,他的好人緣來源於對其他神仙日複一日的送禮和“拜會”,因此在各家神官府上見到有前來送禮拜會的西海仙使不足為奇,剛好被疏風拉過來當個擋箭牌。
那青年有些局促地抬眼一瞥,又笑道:“看來我來得不巧,沒趕上與兩位仙使喝一杯。”
這人神情緊張而面容陌生,涼玉和鳳桐對視一眼,都覺得莫名其妙。
竟然有人這樣待見這些煩人的西海仙使麽?
涼玉不敢耽擱,趕緊還了禮,迅速離開了。聽見背後疏風客氣地將那人迎進去:“星官怎麽來了?”那個年輕人謙虛得近乎有些自卑了:“大人叫我興檀就好。”
興檀?涼玉一面走著,暗暗覺得有幾分耳熟。
“下去之前,是否還要召見司矩?”鳳桐的聲音傳過來,將她驚了個激靈。司矩現在昆侖洞,每天除了修補幾萬年前那些根本用不上的古籍,基本閉門不出,一切集會都不參與,天宮裡都快忘記了這一號人。
“先不找她,我怕溫玉在昆侖洞安了眼線。”
司矩回天宮,乃是趁著溫玉重傷未愈,利用季北辰的遊移不定才完成的事情,溫玉清醒後,肯定對此事大為光火,這個時候,務必要降低司矩的存在感,讓他們確信,她的回歸是巧合中的巧合。
隱忍不發,是為保全自身,臥薪嘗膽。
鳳桐點頭。然而一提起司矩,涼玉腦中如同劈啪一陣火花炸響,一切零碎的記憶湧進來,仿佛又坐在狹小的水仙殿裡,司矩立在一旁蹙著眉,聽著腳下一搭一搭的啜泣。
興檀,晉興檀,檀郎,問天鏡裡流光閃閃的那個名字,二十四宿裡唯一的一個凡人星君——
那麽,當年那個為了心上人跪著祈求恩典的紅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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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著五爪金龍的黑色朝服,倚在寶座上,聚精會神地聽著奏報。“……臣帶回鄭大人手信,大人已平安到達東瀛,身沐皇恩,一切順利。”
皇帝一時間欣慰又感慨,低聲笑道:“要坐四五日的船,顛沛流離,玄雲一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公子,把苦頭吃足了。”
奏報的是個年輕的寵臣,並不懼聖威,在朝堂上玩笑道:“臣隨船相送,看見鄭大人沒有什麽不妥,倒是夫人似有不適,乾嘔不止。”
“哪裡是暈船,恐怕是有喜了吧!”有人接道,眾臣難得解決一件棘手的事,氣氛陡然輕松,都松快地笑了起來。
皇帝不及展露一個笑,忽然一名傳令兵撲倒在殿門口,鐵甲聲嘩啦嘩啦碰撞,打碎了這輕快的午後。
不一會兒,有禦林軍小步跑上前來,雙眼赤紅:“陛下,前線急報,我軍遇伏,兵力折損大半,應侯……雲將軍率殘部一路拚殺突圍,不幸……陣亡。”
九五之尊的表情陡然僵住,不過短短一瞬間,生死都已既定。當年這江山是雲家老侯爺夫婦用命打下來交到他手上的,而現在,半生榮華的應侯,也最終死在了黃沙翻湧的戰場上。
他低歎一聲,眼中帶上淡淡的悲涼:“暫令忠勇侯代主帥之位,應侯為國捐軀,待得衣冠歸來,朕必厚葬。”
這天,應景一般地飄起雪花來,皇帝推開華蓋,負手走在鵝毛大雪中。天寒地凍,禦花園中冷冷清清,回廊裡只剩糾纏的枯藤,他走近,卻聽到一陣細細幽幽的哭聲。貴妃穿了一身素衣,正坐在廊中,拿著手帕嗚咽,肝腸寸斷。
“怎麽了?”他站定了,皺起眉頭。
亦步亦趨的內監悄然道:“陛下,忠勇侯尚在前線,飛劍流矢不長眼,娘娘怕是在思慮父親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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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回青瓦洞,涼玉見著了以藕做軀殼的錦繡。鳳君的手藝極巧,造出的身子完美無缺,除卻關節處尚有連接的痕跡之外,幾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涼玉拉著錦繡的手,一會兒摸摸她的臉,一會兒捏捏她的胳膊,十足驚歎。錦繡性子溫柔,配合地任她揉搓,涼玉看了一會兒,眼裡慢慢泛上些水光:“都怪我不好,讓你平白受這一遭。”女孩子家的身體本來柔軟鮮活,現在要待在一個硬邦邦的藕做的殼子裡,豈不比她附在蕭氏身上還難受?
錦繡動容哽咽道:“殿下別這樣說,錦繡的魂魄乃是殿下舍命搶回來的,托神君的福,還能像模像樣地站在這裡,已經十分滿足了……”又笑著哄道,“我與玲瓏做了新的糕點,嘗一嘗好不好?”
涼玉每次一到青瓦洞,先讓兩個侍女哄得心花怒放,也不知道鳳桐整天守著這兩個如此機靈、如此可愛的侍女,怎麽保持不被暗香銷魂的。她認真想了想,大約是他招惹的女仙過多,看慣了各色美人,早已經不稀罕了,這樣想來,心裡又微微梗了一下。
因為這口氣,她蹭完飯也怏怏不樂,沒去糾纏鳳桐,而是一頭扎進書房,鑽研起從疏風那裡借那一麻袋書來。
在書海裡折騰了一個時辰,她找到了些門道,這些冊子大概分幾類:年份久遠是竹簡記載,上面是篆字,近乎被翻爛了,可是內容卻僅局限於一些大眾化的小小術法,不足為奇,連山下的小道士都能露一手;另一類裝訂樸素的,是正兒八經的幻術史,講得便要細致多了,可是不知怎得,一看見這一本正經、長篇大論的腔調,她總是仿佛回到了被玉郎□□的日子,一看見密密麻麻的字便頭疼。
還有一類統共只有四本,樣式頗為奇怪:封面是搶眼的紅,外壓一道鑲金的花紋,貴不可言,看起來一點不像典籍。雖然封裝是最好的,可是裡面卻是最新的,看起來都沒有幾個人動過。
她深吸一口氣,翻開看了看,卻被裡面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手狂草嚇住了,落筆的人仿佛醉裡舞劍,狂放恣意,如同蛟龍擺尾,自由自在——可是,一個字也不認得。
她立即忘記自己正在置氣了,求救般喊道:“鳳君……”
鳳桐接過來翻了翻,又再扉頁一瞥,道:“這恐怕不是典籍,乃是筆記。”他又神色複雜地看了看她,朝著她攤開書,指著扉頁上一篇瀟灑得宛如繪畫的序言底下龍飛鳳舞的落款,一字一字對她念道,“認一認這三個字,紫、檀、殿……”
涼玉沉默片刻:“這……是我父君的劄記?”
原來父君是走這個風格的……
她咬了咬嘴唇,“照理說父君幻術那樣厲害,他的手劄不該無人問津啊?”
鳳桐翻著書笑道:“那是因為紫檀殿素來恣意,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也就罷了,他記的這些東西,全是以天賦血脈為依托的,旁人再看也練不來。”
涼玉“唔”一聲,捧在懷裡仔仔細細地看,直看到眼睛發疼也不願意放開,心道:“原來這筆記唯一的受益者竟是我了。”
玲瓏叩了叩門。
鳳桐將書放下,喚她進來。
“神君,那紫荊花仙的傷,好得差不多了,身上中的邪毒,屬下也按照魔道的方法解了,只是……”
涼玉眉心一跳,差點忘記流觴還在鳳桐這裡了!她傾耳而聽,脫口而出:“怎麽了?”
玲瓏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她……好似有身孕了,請神君和殿下定奪。”
鳳桐立即轉過頭去看涼玉,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看似沒有任何反應,卻被他看出滯後的恍惚和驚異,她眼底一瞬間漫出的愧疚和無措,被垂下的睫毛遮掩。
流觴雖可恨,但稚子無辜,誰也沒有想到她第一次弄計的挑撥,竟然就出了這樣的岔子。
“留下來。”她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說道。
鳳桐嘴角微彎,是一個極冷淡的笑,“留下來好生照顧,屆時挾子可令母。”
這個意外,她隻想著是自己的過錯,卻安知不是事情的轉機?
涼玉似乎還是沒有從虛晃中回過神來,只是把冰涼的手搭過來,滿眼都是不安:“只怕此舉不成,流觴心如死灰,是恨透了季北辰的,她本就不是什麽善類……”
鳳桐歎了口氣,她到底年輕,在人情方面體察不足。耐心解釋道,“現下是恨的,可是母子連心,虎毒尚不食子,又何況她私心如此重。”
鳳桐見她躊躇不語,似乎陷入了沉思,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頭。涼玉一下子垮下來,乾巴巴央道:“鳳君,明日就回家去吧。”
——不知不覺間,那一座有聲有色、有笑有淚的應侯府,已經變成她心中最堅實的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