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身殞的主將雲戟,身不得長存,埋在滾滾黃沙中,隻攜了幾件染血的衣冠魂歸故土。就算有再大的哀榮,到底無福享受,偌大一個應侯府,只剩下年方十歲的黃毛小世子和頭髮花白的老夫人,待得那老嫗撒手人寰,百年應侯府,恐怕也就此衰敗。曾經手握西南十二軍,威震朝廷的雲氏一族,轉眼變成了需要朝廷接濟的老弱病殘,讓人唏噓。
雲推月披麻戴孝,神情憔悴,連日來的忙碌讓她瘦了一大圈,一手拖過哭成一團的雲清,擺弄木偶人一樣給他穿上孝衣,喝道:“給我站直了!”她兩眼通紅,將幼弟嚇得瑟縮了一下,“爹爹……”
“大小姐,保重身子。”剪秋扶住她的臂膀,現下家中無長子,一切全靠推月支撐。她哀傷又煩躁地閉了閉眼,將雲清丟在地上,捏住自己的鼻梁。
鳴夏回頭看了一眼,急忙彎下腰來輕聲叮囑懵懵懂懂的小年畫:“三小姐把帽子戴好,一會兒乖乖跪在靈堂前面,不要亂說話知道嗎?”她似懂非懂,擺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天真地問道:“是誰的靈堂?”
鳴夏悲從中來,眼淚落了下來:“你爹爹。”
撥月抬眼看了看她,無意識地重複道:“爹爹。”她兩隻手將孝衣的邊捏得皺了起來,不知道在想什麽,許久才道,“爹爹去找娘了?”見鳴夏點頭,扁了扁嘴道,“壞爹爹,臭娘,一起出去玩,不帶撥月。”
有時候,癡兒眼中的世界更美好,因為懵懂,所以屏蔽了所有的獻血淋漓的殘酷。
一刻鍾後,宮中聖旨到,賞賜如長龍一般連綴不絕地送進應侯府。雲清被姐姐壓著跪下謝恩,早被滿臉褶子的老內監扶起來:“哎呦,王爺,使不得。”
驟然驚變的雲清被他突然的動作驚得躲閃了一下,全然沒有意識到,一切已經完全不同了——陛下感念雲氏十余年盡忠,抬了爵,現下雲清不是應侯,已經是應王了。
推月跪在一旁,隻覺得仿佛置身三九寒天裡。加官進爵不見得是一件好事。鄭貴妃盛寵加身,慣會吹枕邊風,她的父親忠勇侯為副將上戰場,為何卻沒有聽到加封忠勇侯的消息?她臉色發白,問道:“敢問公公,鎮南虎符現下何在?”
當日外敵傾巢出動,來勢洶洶,調動了許久不曾出戰的應侯,雲家上下不敢怠慢,點了全部的兵力南下,連推月手上的沙城軍都並給了父親,應侯寶刀不老,當時誰也不曾想到,他會讓一隻流矢奪去了性命……既然虛名與賞賜一並而來,為何單單不提那龐大的西南十六軍呢?
那內監眼珠一轉,答得滴水不漏:“大小姐說笑,虎符自然在主將手裡。”
主將已死,是身為副將的忠勇侯暫代主帥之位,完成了後面的任務。推月心中冷笑,臉色蒼白地將懷裡一錠金子攏在內監手心,壓低了聲音:“全府上下只有我們姊妹幾個相依為命,要不是心裡沒個定數,也不敢叨擾公公——敢問聖意如何?”
內監將那金子揣在袖中,捂得手心熱乎乎的,眼中一閃而過漠然的憐憫:“貴妃娘娘現在病著,虎符的事,恐怕要容後再議了。”
推月心裡有了數,她歎了口氣,歎出一縷沉重的白氣。貴妃此時病重,也太巧了些。她仿佛已經預料到朝廷上的反應:應王年幼,不堪重負,旁邊就站著一個活著的忠勇侯,到嘴邊的肉,鄭家可能不張嘴去吞麽?
東風卷著單薄的雪花飄散,枝頭迎春已開,花瓣上覆著霜雪,幾乎要凍成一朵一朵的琥珀。白色的冥錢飄散,被風追逐著在地上飄著奔逃。
涼玉萬萬沒想到,僅僅上天一日余,回來時的應侯府已經全然不同:雲戟戰死沙場,二小姐拂月隨鄭襯遠赴東瀛,猴子般上躥下跳的小雲清,每天被換上繁複貴重的朝服,像個提線木偶似的被領去上朝,一個好好的家,轉眼便分崩離析,連府前門匾都被摘了下來,換上一塊全然陌生的“應王府”,門廳堆滿了來不及處理的貴重禮物。
她站在前廳中,望著滿天的冥錢,院落裡空空蕩蕩,安靜極了,既沒有活蹦亂跳的小年畫,也沒有射箭的雲清。
“奶奶。”推月在人前雷厲風行,終於見到蕭氏回來,所有的委屈和沉痛一股腦兒地奔湧出來,她慢慢跪了下去,抱住了蕭氏的小腿。
涼玉許久才迷茫道:“別哭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什麽命數。”
推月抽掉筋骨似的癱跪在地上,抱著涼玉痛哭了一場,嘶啞道:“我對不起雲家列祖列宗,將鎮南虎符也丟了……”
涼玉心中仿佛梗了什麽東西,拍了拍她的背:“不是你的錯,留下一堆爛攤子就撒手去了的又不是你。”她說著,不知怎得,就不自知地落下淚來了。
門廳緊緊閉著,密不透風的空間裡面,推月溫熱的眼淚不住地滴落在她的裙擺上。凡人活一世,命如蜉蝣,朝生暮死,在他們看來,不過轉瞬,但這短短幾十年的紅塵羈絆,竟能深入骨髓。
原來生離死別,是這麽一種滋味。
窗外清新的風湧進來,推月崩潰般地哭過一場,仿佛卸下了幾千幾萬斤的擔子,擦乾眼淚,又是那個殺伐決斷的雲家長女。她奉了一盞茶上來,頂著哭腫了的一雙眼睛,靜靜道:“奶奶舟車勞頓,方才……推月不懂事。”
涼玉笑了一笑,竟然抬起手來摸了摸她的腦袋。推月怔在原地,一直以來,蕭氏待她最為器重,但也最疏離,因為她性情最像年輕時的蕭氏,身上背著最沉重的期望,只有在走好利於家族榮寵的每一步的時候,才會在蕭氏眼中看到一絲笑影。
母親去的早,溫情停留在十歲那年。年幼時,她也曾委屈地想,自己究竟算什麽,是不是只是奶奶打磨的一柄鋼刀呢?為什麽連傻傻的三妹,都比自己更親近奶奶?那麽她呢,一直最讓人驕傲、不讓人操心,一輩子為了應侯府活著的她,又有誰來疼?
她在蕭氏眼中,看見了威嚴背後久違的溫柔,蕭氏輕輕開口:“孩子,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涼玉歎了口氣:“怎麽樣召喚春山教死士,你是知道的罷?從今日起,你就是春山教的主人。沒有軍權庇護,幼弟孱弱,以後路途艱險,要好好保護自己。”
推月道:“奶奶……”
“以前我從來沒有讓你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活,是我的錯。你是個很好的孩子,是奶奶的驕傲。”
推月愣怔地看過去,嘴唇彎了一下,卻又變成悲慟。
“奶奶護不了你們幾年,但奶奶保證,在死之前,會把鎮南虎符拿回來,不讓雲氏一族兩代人的心血白費,你相信我嗎?”
推月迅速擦乾眼淚,堅定道:“奶奶讓推月做什麽,推月在所不辭。”
推月將蕭氏送進靈堂,時值黃昏,晚霞染紅了一片天際。涼玉攏緊披風:“你回去休息吧,今夜我來守燈。”
靈堂熄了燈火,隻沿著牆根點了幾支小小的白蠟,一片空蕩蕩的昏暗裡,閃爍著幽微的燈火。厚重的棺槨上方,置了一盞扁圓的舊燈,燈光澄黃。
本朝習俗,守靈即守燈,要親人看顧這象征著死者魂魄的明燈三日夜不滅,送他最後一程。雲清年紀小,年畫又不通世情,這幾天來,一直是推月和幾個丫頭輪流守著,累得精疲力盡。
送走了推月,鳳桐回身看她一眼,輕道:“我去外面守著。”轉身輕手輕腳閉上了門,貼心地留了一個讓她與死去的兒子話別的空間。
涼玉低頭看了那棺槨上的黃澄澄的燈一眼,破舊的燈罩,芯子上一團幽幽的火焰,無風自動地左右搖擺。她看出那燈罩地下寫了符咒,但是十分淺陋,隻對魂魄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聚攏作用,注定此物只能是凡人心底的慰藉了。雖然如此,她也決心不用法術,拿眼睛好好看著。
斷沒有母親跪兒子的道理,她一甩披風,席地而坐,那巨大的棺槨有如雲戟生前的偉岸身軀,憑她依靠。
涼玉拿手摸了摸漆上得油光順滑的棺槨:“可憐這棺材是老太太給自己備的,先讓你這不孝子用了。”屋裡靜悄悄的,倘若是真的蕭氏還在,見著這一幕,不知道心裡該有多難過。
她又捂住自己的心口,歎道:“對不起啊老太太,是我沒照顧好他……”假如時光回溯,她一定不跟雲戟慪氣,好好找個妥帖女子讓他娶回家,不至於馬革裹屍還,冷冷清清的靈堂裡面,只有老母親守著,連一個為他哭一嗓子的人都沒有。
忽然燈光搖曳起來,那點火光仿佛被什麽東西衝得左搖右晃,孱弱地掙扎,眼看要斷了氣,涼玉神情一凜,急忙拿手護住,一陣細細的冷風掃在她手背上。
“什麽東西,滾出來。”這半吊子的長明燈無風自動已經反常,涼玉周身散出淡淡光華,手上法術還沒出,那護在手裡的火苗連同外面的小蠟燭毫無征兆“噗”地一聲香消玉殞。屋裡頓時一暗。
一陣涼風迅速拂過她周身,似是畏懼一般打了個卷退到一旁,在角落裡凝成個虛虛的灰影,顫巍巍道:“娘,是我。”
涼玉:“……”
她剛提起的火氣散了個乾淨,原來這破燈還真的誤打誤撞攜來了魂,心中高興極了,“孽子,還不過來。”
那影子還是瑟縮在黑暗裡,似乎是極恐懼她身上的氣息,帶著熟悉的遷就和畏懼開了口:“母親……孩兒有眼不識泰山,母親竟然是、是……”
涼玉的障眼法隻對凡人奏效,對孤魂卻沒用了。她席地坐在靈堂中,一身素白的衣裙斜鋪在地上,黑發落了滿肩,周身縈繞白光,分明是個少女的模樣。
涼玉看了一眼那將散未散的虛弱魂魄,自己身上仙氣太過,魂魄本就怕陽,反倒將它驅得不敢靠近,隻道:“戟兒,時間不多了。”
那魂魄聽到“戟兒”兩個字,一瞬間安定下來,似乎一切真相都無關緊要了,他既然叫了她娘,那就是他一輩子的母親。
“母親還有什麽要囑咐孩兒?”
“你放心,我將瓷娃娃交給老二了,她說,從來沒有怪過你。”
影子發出一聲喟歎:“好。”他雲戟的孩兒,心地善良,心思澄明,讓他這一輩子了無遺憾。
涼玉抬眼,望見那魂魄又淡了幾分,料想雲戟埋骨邊關黃沙,僅靠幾件染血的衣裳,都能凝成魂魄來,意念不可謂不強。她問道:“你實話告訴我,突圍時候那一道流矢,是敵人射的,還是自己人射的?”
那魂魄沉默了,邊角正在慢慢淡化。
“說話呀!”她驟然抬高聲音,手上聚了一團冷光,打算硬護住已經變成鬼的雲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