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懂為什麽守在外間的丫鬟小菊不在,沒人給她穿鞋披衣裳,只是想著,要快,要快,快點去茅房,快點回到溫暖的被窩裡來接著做夢。
她光著腳走了兩步,撞到一個人身上,他彎下腰在她單薄的褻衣外,裹了一件暖和的披風。
披風是他的,很大,拖在地上。她走了兩步,被絆了一下,想起來奶奶教過她要禮貌,回頭傻笑:“秦沅,謝謝你。”
男人有一雙冷厲的眼睛,一看就是練家子出身。沒人知道他有多大年紀,看身形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可是他眼裡沒有年輕人的朝氣,他眼底時常一片漠然,見人也愛答不理,仿佛對什麽事都沒有興趣,可是一旦有人接近他,他會在漠然之上露出一絲客氣的戒備。
府上上上下下都說,秦沅脾氣古怪,況且他要一個人貼身保護難纏的三小姐,眾人便知趣地躲遠了。他的生活裡,就此只剩下了應侯府一方小天地,和這個腦子有問題的小女孩。
撥月有時會自己回憶一下,最開始見到秦沅的時候。
那時她只有四五歲,別的孩子已經開始讀千字文了,她才剛學會叫爹娘,遲鈍也就算了,明明千辛萬苦學會走路,卻偏愛在地上爬,就像個小動物一般,一看不住就揮舞著手臂,掛著鼻涕,矯健地爬遠了。
有一次,丫鬟抱她在花園裡玩,沒看住,就這樣爬到府門外,街邊流浪的少年們見她趴在地上,話也說不清楚,只知道瞪著一雙好看的眼睛衝人傻笑,都上來打她,罵她“傻子”“白癡”,她伸手抱住腦袋,仍然衝人傻笑。
有一個少年眼裡閃著詭異的光,抱住她,把她的衣服扒光,她終於流下眼淚來,鼻涕糊了一臉。他們頓時失去興致,嫌惡地放下她,接著用腳踢在她身上。
有一個人在人群裡看著,他很高很瘦,穿了一身灰色的短打,他的眼神漠然,但是看著她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悲憫,隨後變迅速成看不懂的戾氣。
記得那一次,丫鬟跪了一地,爹爹在外間罵人,罵得很凶,奶奶給她洗澡,處理傷口,忽然歎了口氣:“嫣然走得早,看不到今天,也算是好的。”
她聽不懂,透過窗子,看著爹爹罵得累了,臉上掛下來兩行淚水,半晌,他囑咐管家:“去給老三找個護衛來,她走到哪跟到哪,要是再看不住,讓人欺負了去,都提頭來見!”
隔天秦沅就變成她的貼身護衛。
聽說他是自己找上門的,他武功很高,地府上所有的侍衛都打不過他,爹爹對他青眼有加。
她一開始很不喜歡秦沅,因為他和其他很多的人一樣,都只在爹爹在的時候顯出和她很親近的樣子,其他時候,都對她愛答不理的。
可是他不理她,還要什麽都管著她,不準上樹,不準在地上爬,不準隨隨便便脫衣服,比爹爹還凶。
丫鬟們有自己熱衷的事情,她們會討論時興的衣服或者花樣子,所以顧不上理她,可是他什麽也不做,只是坐著發呆,寧願這樣也不跟她玩笑,只知道凶她。
所以她每天都要跑到奶奶房裡告一次狀,蕭氏待她優厚,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說要替她出氣。她得意洋洋地告訴秦沅,開始他還有些手足無措,可是慢慢的,發現蕭氏只是在哄她,漸漸也不當回事了,甚至比從前還要囂張,還要凶。
而撥月抱怨歸抱怨,早上一覺起來,又是高高興興的,傻乎乎地叫他,衝他笑,竟然什麽也不記得了。
周而複始,每天都如此,秦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聽見她喊“秦沅”兩個字,就會條件反射地出現在她面前。
撥月很喜歡吃,尤其喜歡甜食。她總是在吃東西,點心像流水一樣送進她肚子裡,吃的整個人圓滾滾的,她是個多動的孩子,吃東西的時候居然格外專注。
慢慢地撥月發現,自己吃東西的時候,秦沅會看著她,眼神中有些疑惑,仿佛在問“真有這麽好吃?”
她用小手拈起一塊來,用力塞進他嘴裡,糊了他一嘴的餅渣子,入口是豆沙的香甜,她兀自在笑:“好吃嗎?”還留戀地甜甜嘴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以後我的吃的都分你一半。”
秦沅默默地吃了她的餅,替她擦了擦嘴。這樣的時候越來越多,她漸漸長大,不在地上爬,在草叢裡抓蝴蝶的時候,夏天鑽進花園裡折花的時候,他都會用有些疑惑的神情,專注地看著她。
這些平平無奇的東西,真的有那麽好玩?
她也不管他願不願意,拉過他的手,強行拖著他參與到幼稚的遊戲中,從螞蟻搬家玩到紙青蛙三口之家,她的眼睛在陽光下充滿了快樂和虔誠,宛如一汪水微微晃動。撥月的眼睛最像母親,她不諳世事地活在自己的樂園裡,不顯得呆滯,只是充滿單純,反倒像是個無憂無慮的天外人。秦沅很喜歡看她畫畫,那時候她比吃東西還專注,長長的睫毛半天都不動一下,笨拙的地握著筆,筆下傾瀉的卻是流動的□□。
有一天晚上,秦沅把她搖醒,抱著迷迷糊糊的她,飛身翻過了高高的府牆。
他輕功很好,被他帶著像是飛一樣,她興奮得大呼小叫,口水都流下來了也不知道。秦沅帶著她來到了僻靜的街上,有幾個人手被綁著,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他說:“他們欺負過你,現在你欺負回去好不好?想怎麽樣都可以。”
她定睛一看,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幾個人是幾年前在門口打她的少年。
可是當年爹爹就已經讓侍衛教訓過他們了呀,她無端覺得有些害怕,縮進了秦沅懷裡:“我不要,我冷。”
秦沅沒有說話,帶著她回去了,她回頭看了一眼,秦沅的披風很大,劃過那些人的臉,他們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樣。
她閉上眼睛,裝作沒看見,默念道:別怕,別想,秦沅保護我,秦沅會保護我。
她不喜歡背書,那些字符在她眼裡像是妖魔鬼怪,但因為奶奶和秦沅都很想要讓她讀書,她隻好每天跟它們鬥爭。她的確遲鈍,有時候他也在反覆的告誡中失去耐心,背過身去不理她。
她不知道做很多事情的意義,卻唯獨知道不能讓旁人不高興,她拉著秦沅的袖子晃,“你別生氣,我……我把餅全部讓給你吃……”
他若還不理她,她就氣急敗壞:“我去找奶奶告狀,讓她打你!”她的腳步聲差點將地板穿個洞,他以為她走了,一轉過身來,看見她躲在門口,又蹦又跳:“哈!秦沅不生我氣了!”
慢慢的她也發現了秦沅的好,他雖然不怎麽理她,可是跟那些心裡嫌棄她丫鬟還是不同,她感覺得到,他像奶奶和爹爹一樣,是喜歡著他的,他會在意她的一言一行,做她的玩伴,替她抓蝴蝶,給她打壞人。
她再也不孤單了。
二姐成親以前說,嫁人就是要一直和一個人住在一起。
那她要嫁給秦沅。
撥月今年十三歲了,豆蔻梢頭二月初。她屋裡的侍女散得差不多了,因為那些丫鬟各懷心思,沒有人比秦沅更盡心竭力,大家都默許他出現在她的房間內,代替侍女照顧她。
有一個滿月夜,他變得有些古怪,頭上戴了奇怪的帽子,上面長了一棵樹,他的眼睛變成紫色的,他表情很痛苦,卻沒有發出聲音。
她眯著眼睛,假裝睡著了,一直熬過了子時,看見他頭上的樹慢慢消去了,眼睛也變成正常的顏色。
秦沅好厲害,她躺在床上想,他是不是一棵樹變的?他會結出水果來嗎?
他顯得精疲力竭,守著她坐了一會兒,掀開她的被子,鑽了進來。
黑暗中到處都是他的氣息,他將她抱在懷裡,一雙長滿薄繭的手,沿著她的臉,慢慢下滑。
她驚呆了,睫毛簌簌抖動,他問道:“你醒著吧?”
她老老實實地睜開眼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奶奶警告過她,不可以讓別人摸她,可是秦沅不是別人呀。
“你討厭我嗎?”
她趕緊搖搖頭,抱緊了他。
他回抱得更緊,身下的姑娘已經初具玲瓏的身形,此刻她又暖又軟,不是個癡兒,怕是個仙子。
“別怕……”他從來沒有如此溫柔地對她說話,她便閉嘴了,他的眼神很奇怪,倏忽自責,倏忽蠻橫,倏忽又陷入矛盾和掙扎,可是眼裡都倒映著她。
撥月當真一聲沒有吭,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隻記得那天晚上,秦沅的的吻落在她的發絲上,她懵懵懂懂,看著他給她穿上衣服,“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知道嗎?”
她當然知道呀,秦沅怎麽會傷害她呢!
秦沅待她越來越好了,很久沒有罵過她,也不再逼她背書,甚至會常常對她笑一笑,她覺得很奇怪,但是每一日都很開心,一日塞一日的高興。
今天,也是半夜。
他的披風披在她身上,很暖和,只是腳上沒穿鞋子,冷嗖嗖的,她蜷起腳來。守夜的丫鬟不知道哪裡去了。
眼前秦沅好像比往常高出很多,一襲黑衣,就好像一座山一樣。他頭上又長出枝枝叉叉來,紫色的眼眸像是冰冷的寶石。
撥月心想,秦沅又變成樹啦,他的眼睛真好看。啊,他居然是飄在空中的,他沒有腳,難怪不覺得冷。
“你去哪裡?”他問,伸手抱起了她。
她想到那天晚上,他變成樹以後發生的事情。還要脫衣服,再穿回來,又疼,又麻煩,難道又要再來一次嗎?
她頓時不樂意了,從他懷裡鑽了出來:“我要尿尿。”
他一怔,松了手:“快點回來。”又叫住她,聲音有些僵硬,“把鞋子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