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宮誠請喝檸檬茶那天,三澤千都留下班後和同一家派遣公司的上野朱美一同前往一家位於青山的意大利餐廳吃晚餐。她們兩人同年,而且都獨居,所以經常結伴用餐。
「終於要跟東西電裝說再見了。一想到數量巨大的專利竟然全整理好了,雖然都是力氣活,還是忍不住要佩服一下自己。」上野朱美把章魚芹菜色拉送進嘴裡,讓裝了白葡萄酒的杯子斜向一邊,冷冷地說。她的化妝和穿著分明很有女人味,言行舉止有時卻非常粗魯。據她本人的說法,這歸咎於她出生時的老街。
「不過條件還不錯,」千都留說,「以前那家鋼鐵公司真是糟糕。」
「是啊,那邊根本不列入討論。」朱美撇撇嘴,「高層全是白癡,狗屁不懂,把派遣的人當奴隸,只會在那裡放屁,給的錢又他媽的奇少。」
千都留點點頭,喝下葡萄酒。聽朱美講話有消除壓力的效果。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朱美的話告一段落時,千都留問道,「繼續工作嗎?」
「對啊,繼續做。」朱美用叉子又住炸櫛瓜,另一隻手撐住臉頰,「不過,可能會辭。」
「啊,這樣啊。」
「他家那邊囉嗦得要命。」朱美皺起眉頭,「倒是也說我可以工作,不過看樣子只是說說罷了。因為他說什麼不希望一天到晚見不到面,讓我聽了很煩。不過,他們家想趕快生孩子,要生當然就不能工作了,跟現在辭掉也沒什麼兩樣。」
朱美的話說到一半,千都留點點頭。「我覺得這樣更好。反正這又不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工作。」
「是啊。」朱美把櫛瓜塞進嘴裡。
朱美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對象是大她五歲的上班族。本來對婚後是否要維持雙薪家庭有些爭議,看來結論已經出爐。
意大利面送到兩人面前。千都留點了梅膽奶油面,朱美的是大蒜辣椒面。怕大蒜味就無法享受美食—這是朱美一貫的理論。
「你呢?打算繼續做這個工作?」
「嗯……我猶豫了很久,」千都留用叉子捲起意大利面,卻沒有立刻送進口中,「我想先回老家再說。」
「哦,這樣也不錯。」
千都留的老家在札幌。因為考上東京的大學來到東京,但自大學時代到現在成為上班族,從來沒有回去過。
「什麼時候?」
「還沒定。不過,我想等東西電裝的工作一結束就走。」
「那就是下星期六或星期日嘍。」朱美把一口面送進嘴裡,嚥下去,說,「沒記錯的話,高宮先生好像就是那個星期日結婚。」
「咦?真的?」
「應該沒錯,上次我聽別人講的。」
「哦……跟公司的同事嗎?」
「好像不是,聽說是學生時代就在一起了。」
「哦。」千都留吃了口面,卻完全嘗不出滋味。
「不知是何方神聖,不過運氣真好,那麼好的男人可不多啊。」
「你也快結婚了,有什麼好說的?還是說,你其實喜歡他那種類型的?」千都留故意逗她。
「哪一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條件好——他可是地主的兒子呢,你知道嗎?」
「完全不知道。」
他們幾乎沒有談過私事,當然沒有機會知道。
「很誇張,聽說他家住成城,在那一帶有很多土地,聽說還有好幾棟公寓大樓。爸爸好像已經死了,不過光靠房租就可以過得很舒服。有這麼好的條件,那個準媳婦心裡一定暗爽,他爸爸死得好啊!」
「你消息真靈通。」千都留佩服地看著朱美。
「專利部的人都知道,所以,打高宮先生主意的女人也很多。不過最後還是沒有人能贏他學生時代的女朋友。」朱美的口氣聽起來很痛快,可能是她從一開始就沒有那個資格。
「高宮先生的話,」千都留大著膽子說,「就算沒有財產,還是會有很多人喜歡吧,他長得帥,又有氣質,對我們又很紳士。」
聽到這話,朱美輕輕搖搖手。「你怎麼這麼呆,就是因為家裡有錢,才紳士得起來,外表也才會顯得有氣質。同一個人要是生在窮人家,肯定沒品位沒氣質!」
「也許吧。」千都留輕輕一笑。
主菜鮮魚料理上桌了。兩人聊了很多,話題中不再出現高宮誠。
千都留回到位於早稻田的公寓時,已經過了十點。朱美還想再去喝點酒,她很累,便拒絕了。
開了門,摁下牆上的開關,慘白的日光燈照亮了一房一廳的套間。隨即映入眼簾的是雜亂的衣物和日用品,讓她倍感疲累。她大學二年級便住進這裡,從那時起的種種苦惱與挫折,似乎沉積在房間各個角落。她連衣服都沒換,直接倒在角落的床上。床下傳來擠壓的聲音,所有東西都舊了。
腦海裡驀地浮現高宮誠的臉孔。
其實,對於他已經有戀人這事,她並非一無所知,她曾無意中聽見專利部女職員說起。但是,他們交往到什麼程度,她就不得而知了。她無法追問。更何況,即使知道了,也莫可奈何。
身為派遣人員,唯一稱得上樂趣的,便是有機會認識形形色色的男人。千都留每到一個新工作地點,都會暗自期待:不知道會不會遇到合適的人?
但到目前為止,期待都落空了。絕大多數工作場所幾乎沒有認識異性的機會,甚至令人懷疑公司是否為了保障自家的女職員,幫她們杜絕了可能的情敵。
東西電裝卻不同,派遣上工的第一天,她便發現了理想的人,那就是高宮誠。
首先吸引她的是他的外表。不只因為他五官端正,她感覺得到他發自內在的教養、品格。這一點,和只看重外表的其他男職員截然不同。
工作上和他接觸後,千都留更加確信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他為人體貼,懂得為派遣人員設身處地著想,也很誠實,對上司不說謊,不敷衍。
結婚就應該找這樣的人,千都留歎息。
可是,她有點會錯了意,以為高宮誠對她也有意思。他從沒說過類似的話,但是,他的一些小動作、看她的眼神、和她說話的方式,讓她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看來那是她的錯覺。想起白天的事,千都留自嘲地苦笑,差一點就自討沒趣。當高宮誠說要請她喝茶時,她滿心期待,以為他終於要提出邀約了。他卻沒有開口的樣子,她才若無其事地提起待在這裡的時間不多了。她想,若得知此事,也許他會感到著急。然而他似乎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到了新公司,也要好好努力啊——他只是這樣說。
反覆咀嚼朱美的話,千都留深切感到他的反應乃是理所當然。一個兩週後就要結婚的人,自然不會留意一個派遣人員。他自始至終不變的溫柔,純粹出於善良的本性。
千都留決心不再想他。她起身,伸手拿枕邊的電話,準備打回札幌老家。突然說要回家,故鄉的父母會有什麼反應?對連過年都不回家的女兒,他們說不定至今仍餘怒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