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最珍視的東西。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話。
無論好人惡人,心中都會堅持著一樣最珍視的東西,一旦遭人侵犯,必會全力維護,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換作了我,目睹親人至愛遭此慘禍,亦會拼盡余生向凶手復仇。
不獨賀蘭箴,飽受戰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誰又沒有母親、姊妹、父兄……在那個孤苦激憤的少年心中,母親和妹妹只怕是他僅存的美好與牽念。
“你懂嗎,恨過嗎?”他目光幽冷地逼視我。
恨,這個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沒有恨過。”我抬眸,悵然一笑,“即便負我棄我者,也終是親人與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陰晴不定,似轉過一絲憐憫。
“賀蘭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統領大軍南征中原……”我直視他雙目,“你可會放過我們中原的婦孺老人?”
他側頭不答。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嘗不是傷及無辜?我的父母兄長,同樣會傷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為,與蕭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為國征戰,你卻只為一人私怨。賀蘭箴,假若你沒有做錯,蕭綦當日又有什麼過錯?”
“住口!”他暴怒,揚手一掌,掌風堪堪擦過我臉頰,卻劈落在身側矮幾。
楊木矮幾應聲碎裂。
“賤人,你滿口花言巧語,只想為蕭綦脫罪!”賀蘭箴雙目赤紅,陡然怒不可遏,殺機大盛,“一對狗男女,還敢說什麼無辜!總有一日,我會殺盡南蠻狗賊,踏平中原江山!”
——殺盡南蠻狗賊,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話,刺在耳中,寒徹心底。
我被他逼到牆角,緊咬了唇,昂首與他對視。
望著他瘋狂扭曲的面目,我卻在這一刻徹悟。
兩族之間的刻骨血仇,世代綿延,殺戮不休。
戰場之上,只有成王敗寇,沒有是非對錯。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將軍血染疆場,才換來萬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賀蘭箴之手,若沒有豫章王十年征戰,保家衛國,只怕無數中原婦孺都將遭受異族凌辱。
我終於懂得,終於肅然起敬。
“賀蘭箴,你會後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將後悔與蕭綦為敵。”
賀蘭箴瞳孔收縮,猛地扼住我脖頸。
“連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麼英雄?”賀蘭箴縱聲狂笑,“蕭綦,不過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鉗制下,掙扎開口,“他必定會來救我。”
賀蘭箴手上加緊,如鐵鉗扼住我咽喉。
看著我痛苦地閉上眼,他俯身在我耳邊冷笑,“是嗎,那你就睜大眼,好好看著!”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漸漸發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涼,喉間的鉗制消失,衣襟卻被扯開。我劇烈嗆咳,每吸進一口氣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嚨,羞憤與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貼在我耳際,“佳人楚楚,我見猶憐。”
我口中嘗到了一絲濃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還是喉間嗆出的血,卻已不覺疼痛。
肌膚的痛,被屈辱憤怒所淹沒。
他俯身,將我壓倒在床上。
我不掙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頭,輕藐地笑。
“賀蘭箴,你的母親正在天上看著你。”
賀蘭箴驀地全身一僵,停下來,胸口急劇起伏,面色鐵青駭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
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轉身離去。
及至走出門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過去。
算起來,今晚該是他們動手的時候了,可無論賀蘭箴還是蕭綦的人,都再無動靜。
再沒有人進來過,亦沒有人送飯送水,我被獨自囚禁在這間斗室中。
唇上、頸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跡,或磨破的傷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縮床頭,努力拉扯衣袖領口,想遮住這些不堪入目的傷痕。
可是怎麼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跡。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淚來。
忽有一線光,從門口照進來。
賀蘭箴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一身黑衣,披風拽地,與身後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隨在他身後的虯髯大漢,領了八名重盔鐵甲士兵,從頭到腳罩在披風下,幽靈般守在門外。
他走到我面前,靜靜注視我。
“時候到了?”我笑了笑,站起來,撫平散亂的鬢發。
賀蘭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如雪,手指冰涼,薄唇微顫。
我怔住,忘了掙脫。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語塞,癡癡看我,滿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軟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隱約有些明白,卻又不願相信。
終究無言以對,我只緩緩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處,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灼熱目光漸漸冷卻成灰。
虯髯漢子跟進來,將一只黑色木匣捧到賀蘭箴面前。
賀蘭箴眼角一跳,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卻猶疑不肯打開。
“少主!”虯髯大漢目光灼灼。
賀蘭箴的臉色比方才更加蒼白,指尖一顫,終究還是掀開了匣子。
匣中是一條普通的玉版束帶。
他小心地取出玉帶,親手束在我腰間。
我往後瑟縮,躲開他手指的觸碰。
“別動。”他扣住我雙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帶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劇毒,一旦觸動機括,磷火噴發,立時引燃,丈許內一切皆會燒為灰燼。”
我僵住,一剎間,連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順利斬殺蕭綦,你也可免一死。”賀蘭箴輕撫我的臉,笑意漸冷。
他將一件褚黃絲絛的玄黑披風給我罩上,借著月光,那披風上熟悉的朱紅虎形徽記赫然入眼。
朱紅虎符是兵部徽記,褚黃是欽差的服色。
難道,他們……他們想混作兵部欽差侍從?
我一驚非小,心念電轉之間,一個可怕的念頭隱約浮出。
未及細想,賀蘭箴已經將我扣住,“跟著我,記著,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隨著他,一步步走出門外。
邊塞寒冷的夜風吹得袖袂翻飛,遠處依稀可見營房的火光。
此時月到中宵,夜闌人靜,我卻已經踏上一條死亡之途,不能回頭了。
——賀蘭箴已經動手,蕭綦,卻仍似不動聲色。
院子裡,賀蘭箴的一眾下屬已經候命待發。
我愕然看見,面色慘白的小葉也在其中,被兩名大漢挾著,看似傷重,搖搖欲墜。
她竟然換上一襲緋紅華艷的女裝,滿頭珠翠,雲鬢高挽。
我心中一動,隱隱猜到幾分。
舉目四顧,卻見四下皆有營房火光,遠遠綿延開去。
虯髯漢子走在最前面,隨後是小葉等人,我被賀蘭箴親自押解在後,一行八人沿路經過重重營房,巡邏士兵遠遠見到我們,均肅然讓道。每過一處關卡,虯髯漢子亮出一面朱紅令牌,均暢通無阻。
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應是兵部特頒的欽差印信,火漆虎賁令。
此令一出,如見欽差親臨。
一路通過的關卡,都有褚黃牙旗矗立在帥旗一側,上面朱紅虎紋映著獵獵火光,鮮艷奪目。
整個大營依山而建,通過眼前最後一道關卡,便是營外廣闊的林地,至通向山腳。
營中已築起高達數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帥登臨閱兵的點將台。
每逢欽差出巡邊關,總要舉行盛大的閱兵演練,代天子巡狩。
曾聽叔父講過,閱兵演練將從五更開始,三軍數組校場,主帥升帳點將,燃起烽火,震懾邊寇,三軍將士在主將統領下列陣操演,顯示天朝赫赫軍威。
我抬頭望去,那烽火台上碩大的柴堆已經層層迭迭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面而來,同樣以黑色斗篷遮去面容,披風垂下褚黃絲絛。
“站住!何人擅闖校場重地?”
“我等奉欽差大人之令,特來檢視。”虯髯大漢亮出令牌,沉聲道,“令牌在此。”
對方為首之人上前接了令牌,細細看過,壓低聲音問道,“為何來遲?”
虯髯漢子回答,“三更初刻,並未來遲。”
那人與同伴對視一眼,略一點頭,收下令牌。
“閣下可是賀蘭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賀蘭箴扮作尋常護衛模樣,斗篷覆面,不動聲色。
“主上另有要務在身,先行一步。”虯髯大漢低聲道,“我等自當遵令行事。”
那人頷首道,“人手已經安排妥當,一旦你們動手,我等即刻接應。”
“有勞諸位大人!”虯髯漢字拱手欠身。
對方一行人與我擦身而過,火光下,瞧得分明,諸人披風上皆有火紅虎形紋。
果然是欽差的人。
難怪他們可以輕易逃出徽州,還能混入押運軍需的隊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寧朔大營。
我以為賀蘭箴真有通天之能,卻不知背後另有一只黑手。
誰敢私自與賀蘭余孽勾結?
誰敢謀害豫章王,挾持豫章王妃?
誰能操縱欽差,瞞過父親的耳目?
我只覺全身血液在瞬間轉涼,絲絲寒氣似從每一個毛孔鑽進身體。
我被他們押著出了大營,直入營後林地。
林中設了許多木樁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戰之物,大概是供陣法演練之用。
時過四更了,林中巡邏籌備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這一行。
賀蘭箴將我帶到一處隱秘的屏障後,佯作侍衛,其余人各自散開。
每當巡邏士兵經過面前,我略有動作,賀蘭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間玉帶。
生死捏於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沒有機會脫逃,只能隱忍以待時機。
天色隱隱放亮,營房四下篝火熄滅,校場也在晨光中漸漸清晰。
驀然間,一聲低沉號角,響徹方圓達數裡的大營。
大地傳來隱隱震動,微薄晨曦中,校場四周有滾滾煙塵騰起。
天邊最後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雲層,投下蒼茫大地。
四下裡赫然是一列列兵馬重裝列陣,依序前行,靴聲撼動高台,卷起黃龍般的股股沙塵。
點將台上,一面袞金龍旗赫然升起,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三聲低沉威嚴的鼓聲響過,主帥升帳。
戰鼓催動,號角齊鳴,萬丈霞光躍然穿透雲層,天際風雲翻湧,氣象雄渾。
帥旗招展處,兩列鐵騎親衛簇擁著兩騎並駕馳出,登臨高台。
當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繡金蟠龍戰袍,按韁佩劍,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風翻卷。旁邊一人騎紫電騮,著褚黃蟒袍,高冠佩劍。
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這樣躍入眼中,我眼前卻驟然模糊,似有淚水湧上。
號角聲嗚咽高亢,眾兵將齊聲吶喊,聲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劍的大將,率先馳馬行到台前,按劍行禮,齊聲高呼,“恭迎主帥升帳——”
蕭綦俯視眾將,微微抬手,校場上數萬兵將立時肅然,鴉雀無聲的聆聽。
他的聲音威嚴沉厚,一句句遠遠傳來,“撫遠大將軍徐綬代天巡狩,親臨寧朔,勤勞王事,撫定邊陲。今日校場點兵,眾將士依我號令,操演陣容,揚我軍威,以饗天恩!”
數萬兵將齊齊高舉戟戈,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蕩,耳際嗡嗡作響。
鼓聲隆隆動地,一聲聲直撞人心。
傳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東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動獵獵令旗。
號角吹響,金鼓齊鳴,鼓聲漸急。
一隊黑甲鐵騎率先奔入校場,縱橫馳騁,進退有序,隨著將校手中紅旗演練九宮陣型。
隨即是重甲營,步騎營,神機營,攻車營……每一營由一名將校統帶,排陣操演,訓練精熟。
賀蘭箴一行喬裝營外戍衛,潛伏於校場邊緣,我與賀蘭箴背依身後林坡,居高臨下可見全貌,離場中軍陣甚近。一時間,四周俱是沙塵飛揚,旗幟翻飛,殺聲震天。
雖不是真正的沙場廝殺,我仍看得心魄俱震。這浩然軍威,比之當日京城犒軍,更是雄渾百倍,肅殺無倫,觀者莫不為之震懾。
身側賀蘭箴默然扣緊劍柄,眉鋒如刀,隱有凝重肅殺之氣。
場中演練漸至如沸,四下沙塵滾滾,一眼望去,只見旌旗招展,金鐵光寒。
只見高台之上,蕭綦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隨著烽火熊熊騰起,號角聲再起,高亢直裂雲霄。
校場眾將士齊聲發出山搖地動般呼喝。
高台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駒一聲長嘶,揚蹄立定。
寒光劃過,蕭綦拔出了佩劍,直指天際。
我的呼吸驟然一窒,心中隨之翻沸。
演練已到最後,主帥與巡狩大臣將要親自入場檢視,率領眾將士完成操演。
場下如潮水般齊齊向兩側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寬的一條大道。
但見蕭綦一馬當先,徐綬緊隨在後,黑駿紫騮雙雙馳入場中。
那徐綬,便是與賀蘭勾結的巡狩欽差!
此刻眼見此人緊隨蕭綦身後,我頓時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示警。然而相隔數十丈,即便我能逃脫賀蘭箴鉗制,也近不了他身前,一切無濟於事。
身側賀蘭箴冷笑一聲,手按在我腰間,低聲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動。”
我冷冷回眸,一語不發。
他壓低聲音,笑得陰刻,“好好瞧著,很快你便要做寡婦了。”
我霍然回頭看向場中,蕭綦已至校場中央,九員大將相隨於後。
他身後傳令官舞動黑色袞金龍令旗,分指兩側,號令一隊黑甲鐵騎迅疾而至。
蕭綦突然掉轉馬頭,向右馳去。身後鐵騎侍衛一字橫開,黑甲重盾步兵截斷去路,陣形疾馳如靈蛇夭矯,轉眼便將蕭綦與徐綬分隔左右兩翼。
蕭綦領了右翼,竟直馳向我們藏身的林地邊緣。
徐綬被圍在陣形左翼,勒馬團團四轉,進退無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湧至,收緊陣形,將他逼迫向陣形中央。徐綬幾番勒馬欲退,卻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計!”賀蘭箴脫口低呼。
正文 奪魄
轟然一聲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飛揚,校場正中騰起火光濃煙。
我被那一聲巨響震得心驚目眩,猛然回過神來,脫口驚呼,“豫章王——”
頃刻間驚變陡生,台下煙霧塵土漫天飛揚,情形莫辨,人聲呼喝與驚馬嘶鳴混雜成一片。
方才那徐綬將軍駐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成一個深坑!
外圍黑甲步兵有重盾護身,雖有傷者倒地,看似傷亡不大。惟獨徐綬一人一馬,連同他周圍親信護衛,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無存。
方才還是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在我眼前消失。
我只覺耳邊轟然,腦中一片空白,恐懼和震驚一起翻湧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正當我搖搖欲墜,立足不穩之際,卻見硝煙中,一面黑色袞金帥旗自右翼軍中高高擎起。
帥旗獵獵飛揚,一匹通身墨黑的雄駿戰馬揚蹄躍出——
蕭綦端坐馬上,拔劍出鞘,寒光如驚電劃破長空。
那劍光,耀亮我雙眼.
心中從未有過的激蕩,陡然令我不能自已。
“傳令察罕,發動狙殺!”賀蘭箴冷哼一聲,掉頭森然發令。
“遵命!”侍從領命而去。
忽聽一聲“且慢”,虯髯漢子搶步而出,“少主,那狗賊已有防備,只怕有人洩密!”
“那又如何?”賀蘭箴扣住我肩頭的手陡然收緊,肩上頓時奇痛徹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聲。
虯髯漢子恨聲道,“眼下情形不利,懇請少主撤回人馬,速退!”
“賀蘭箴生平不識一個退字。”賀蘭箴縱聲大笑,獰然道,“蕭綦,今日我便與你玉石俱焚!”
身後眾死士齊聲道,“屬下誓與少主共進退!”
虯髯漢子僵立,與賀蘭箴對視片刻,終究長歎一聲,按劍俯身,“屬下效死相隨。”
此時忽聽場中號角響起,嗚咽聲低沉肅殺。
蕭綦威嚴沉穩的聲音穿透一片驚亂,在校場上遠遠傳開,“賊寇行刺欽差,亂我邊關,死罪當誅!”隨著他聲音傳開,場上兵將立時鎮定肅然。
但見蕭綦橫劍立馬,縱聲喝道,“三軍聽我號令,封鎖四野,遇賊寇,殺無赦!”
剎那肅然之後,全場齊聲高呼,“殺——”
一片殺聲如雷,刀劍齊齊出鞘。
就在這一剎間,異變又起!
一點火光挾尖促聲直襲蕭綦馬前,蕭綦策馬急退,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彈般炸開,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飛。幾乎同一瞬間,周圍兵將群中,幾條人影幽靈般掠出。
刀光乍現,一道黑影凌空躍起,兜頭向蕭綦灑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鋪天蓋地罩下,左右兩人就地滾到馬前,刀光橫斬馬蹄。
石灰漫天裡,槍戟刀劍,寒光縱橫如練,卷起風怒狂潮,直襲向橫劍立馬的蕭綦。
一切都在剎那間發生!
然而比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牆——盾牆,冷光森然的黑鐵盾牆,仿如神兵天降,鏗鏘乍現!
五名重甲護衛,自亂陣中驟然現身,行動間迅疾如電,長刀出鞘,手中黑鐵重盾鏗然合並為牆,於千鈞一發之際擋在蕭綦馬前,如一道刀槍不入的鐵牆,阻截了第一輪擊殺。
一擊不中,六名刺客當即變陣突圍。
眾護衛齊聲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長,形成圍剿之勢,與刺客搏殺在一起。
忽一聲怒馬長嘶,聲裂雲霄,蕭綦策馬殺出重圍。
兩名刺客厲聲長嘯,飛身追擊,其余刺客俱是捨了性命,近身格殺,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將一眾護衛纏住,為那兩名刺客殺開一條血路。
那兩人一左一右撲到蕭綦身側,鐵槍橫掃,方天戟挾風襲至,欲將蕭綦刺於馬下。
誰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臨。
只見場中驟然被一道驚電照亮,寒光飛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劍,是血濺三尺;將軍的劍,卻是一劍光寒十四州!
電光火石的一擊過後,蕭綦連人帶馬躍過,風氅翻飛,長劍雪亮。
方才交手之處,一蓬血雨正紛紛灑落,兩名刺客赫然身首易處,伏屍當場。
而此時石灰猶未全部落盡,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夾裹了猩紅血色,猶在風中飄飛,落地一片紅白斑斕。
伏擊、交鋒、突圍、決殺,刺客伏誅——只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誰敢妄動——”
忽聽一聲暴喝,聲震全場,竟是從校場南面烽火台上傳來。
我心頭一震,眼前掠過臨行前扮作宮裝的小葉,恍然望向那烽火台上,果然見一名紅衣女子被綁縛在高台,身後兩人橫刀架於她頸上。
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個誘餌,一個有毒的誘餌。
眾兵將已是刀劍出鞘,聞聽這一聲,頓時又起嘩然,萬眾目光齊齊投向蕭綦。
台上之人厲聲長嘯,“蕭綦狗賊,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單騎上陣與我決一勝負!”
此時眾兵將已如潮水湧至,將那烽火台團團圍住,正中留出一條通道,直達蕭綦馬前。
蕭綦勒馬立定,仰首一笑,“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個全屍。”
他語聲淡定,蓄滿肅殺之意。
台上之人厲聲狂笑,“若殺我,必先殺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脫口呼道,“不要——”
話音甫一出口,即被賀蘭箴猛地捏住下頜,再也作聲不得。
“你想說什麼?”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不要什麼,不要救她?可惜你在此處,喊破喉嚨他也聽不到的。”
他低笑,“不過,我倒很想看看,他肯不肯為了‘你’,捨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頭,咬在賀蘭箴手上。
他負痛,反手一掌摑來。
眼前發黑,口中湧出血腥味道,我立足不穩跌倒,被賀蘭強箍在懷中。
“看,他果真救你去了……”賀蘭的聲音似鬼魅般傳入耳中。
我被那一掌摑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發黑,心裡卻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計,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聽他去救人了……心中卻湧上辛澀的暖意。
蕭綦一人一騎已經馳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齊齊對准他。
然而蕭綦陡然勒馬,一聲厲嘯,“動手!”
兩側軍陣中,驀然吼聲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迭作五重盾牆擋在蕭綦身前。四塊巨石同時從陣中飛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過之處,摧石裂柱,慘呼不絕。那軍陣中竟早已設下投石機駑,顯然蕭綦早已獲知他們的計劃,設下圈套,只等他們上鉤。伏於四角的弓弩手紛紛被激飛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傷,更被槍戟齊下,剁成肉泥。
我猝然閉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飛濺,凶險異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還是動手了。
蕭綦拔劍遙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殺勿論——”
這一聲,驚得我心頭劇顫,震蕩不已,為這一聲的絕決魄力,也為這一聲的冷酷無情。
好一個豫章王,好一個良人,寧作玉碎,也不受外敵半分脅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台之上,你也一樣如此狠心麼。
“可惜,你的死活,他並不在意呢……”賀蘭箴恨聲咬牙,卻帶著惡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臉,迫我抬頭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卻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籠絡權貴的棋子,你還很有用,他捨不得丟的,放心!”
賀蘭箴的話,每個字都像毒針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顆何等重要的棋子,只是棋子……所以死活傷殘並不那麼重要。
眼前模糊酸澀,隱約淚意被我咬牙忍回。卻見此時陣中隊列變換,兵士抬了雲梯從兩面豎起,四下弓駑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訓練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經百戰之人。高台上一眾賀蘭死士拼死抵擋,節節敗退,一個個被斬於陣前。
那假王妃被挾著退縮至高台中央,挾她之人厲聲高呼,“王妃在我手裡,蕭綦,你若再敢……”
他的話語斷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斷,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蕭綦的箭,百步穿楊,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馬張弓,弓上鐵弦猶自顫顫。
我閉上眼睛,胸口泛起隱隱的痛。
眼前浮現出多年之前,犒軍初見的那一幕,也是那樣遙遙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發的身影,竟然歷歷在目……今日往昔,俱在這一刻重迭交織。5
獵獵長風吹亂我鬢發,似也撩起心底一縷莫可名狀的情愫。
賀蘭死士盡數伏誅。
三軍歡呼如雷,當先攻上高台的兵士,小心翼翼帶下了那名“王妃”。
蕭綦還劍入鞘,策馬馳向前去。
這一次,他沒有護衛,沒有侍從,只一個副將隨在身後。
我身後,賀蘭箴突然屏息,緊緊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張口,發不出聲音,一聲驚呼被扼在喉間。
——不,蕭綦,那不是我!
這一剎那,我悲哀地記起,蕭綦甚至不認得我,連我的容貌也不曾瞧過一眼。
攙扶著“王妃”的士兵已將她送到蕭綦馬前,離蕭綦不過丈許。
蕭綦駐馬,那王妃顫巍巍掙脫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鬢發迎風飄拂。
她抬頭,雙臂揚起——
幾乎同一時間,默默跟隨在蕭綦身側的銀甲將軍躍馬搶出,紅纓鐵槍橫掃,於半空中銀光交剪,鏗然擊飛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縱身一躍,動如脫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射出。
“她不是王妃!”銀甲將軍怒道,仰身避過那袖箭,反手一槍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衛一擁而上,將小葉所扮的假王妃逼退三丈,槍戟齊下。
“留下活口!”蕭綦策馬而至,沉聲喝問,“王妃在哪裡?”
我的心幾欲跳出胸口,死命掙扎,恨不能大聲呼喊。
但聽一陣淒厲長笑,“屬下無能,少主珍重——”
最後一個字猝然而斷,小葉再無聲息,竟似當場自盡了。
“蠢才!”賀蘭箴的鎮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場中情勢,只覺身子一緊,旋即騰起,竟被賀蘭箴拖上馬背,緊緊挾制在他身前。
一聲怒馬長嘶,座下白馬揚蹄,沖下隱蔽緩丘,直奔前方校場——蕭綦所在的方向!
人驚馬嘶風颯颯。
晨光照耀鐵甲,槍戟森嚴,一片黑鐵般潮水橫亙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蕭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著晨光,離我越來越近。
越過千萬人,越過生死之淵,他灼灼目光終於與我交會。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顏,卻被那目光,直直烙進心底。
眼前軍陣霍然合攏,步騎營重盾在後,矛戟在前,齊刷刷發一聲吼,將我們團團圍住。
數千支弓駑從不同方向對准我與賀蘭箴——箭在弦上,刀劍出鞘,金鐵鋒稜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只需剎那即可將這兩人一馬剁成肉醬。
蕭綦抬手,三軍鴉雀無聲。
賀蘭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這一刻開始發顫,滲出微汗,略略施力將我扼緊。
我笑了,他在緊張,此時此刻他只剩我這唯一的籌碼——他怕了,便已是輸了一半。
“豫章王,別來無恙。”賀蘭箴笑得溫文爾雅。
“賀蘭公子,久違。”蕭綦朗聲一笑,目光冷冷掃過賀蘭,停留在我臉上。
他的目光,分明對賀蘭箴輕藐已極,全不放在眼裡。
賀蘭箴的手冷冷撫上我臉頰,向蕭綦笑道,“你瞧,我帶了誰來見你?”
蕭綦笑意淡淡,目光漸漸森然。
“分離日久,王爺莫非不認得人了?”賀蘭箴笑聲陰冷,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蕭綦,想要將他看個仔細,眼前卻驀然湧上水霧。
時隔三年,我們真正的初相見,竟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情境。
此刻,他會如何看我,當我是王妃,是妻子,還是棋子……或許,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一念之間,便是他的取捨,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無所畏懼。
我與蕭綦四目相對,似有千言萬語,終是無語凝對……這卻大大激怒了賀蘭箴。
他陡一翻腕,將一柄寒氣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頸上。
隨著他亮出刀械,蕭綦身後一眾弓弩手刷的將弓弦拉滿。
“王爺!”那銀甲將軍驚呼出聲,正欲說話,卻被蕭綦抬手制止。
蕭綦的目光幽深,卻令我有種奇異的錯覺——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陽光照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的灼烈之下,有著淋漓的痛快和懾服。
我閉上眼,仿若真的被陽光灼痛,歎息地一笑。
罷了,生死有命,但求從容以對,不至辱沒我的姓氏。
“你想怎樣。”蕭綦淡淡開口,聽在我耳中,卻有如雷擊。
這般問,他便是接受賀蘭箴的要挾,肯與他交涉了。
賀蘭箴縱聲狂笑,“好,好一對英雄美人!”
我卻再抑不住淚意,垂眸,濕了雙睫。
“其一,開啟南門,放我族人離去,三軍不得追擊。”賀蘭箴仍是笑,笑得無比愉悅歡暢,“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單槍匹馬與我一戰,你若能奪了去,我也絕不傷她分毫。”
蕭綦冷冷一笑,“僅此而已?”
“一言為定!”賀蘭箴冷哼,一抖韁繩,策馬退開數步,再次將我挾緊。
三軍當前,萬千雙眼睛注視下,蕭綦策馬出陣,白羽黑盔,大氅迎風翻卷。
他緩緩抬起右手,沉聲下令,“開啟南門。”
南門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縱人脫逃,再難追擊。
賀蘭箴橫刀將我挾在身前,徐徐策馬後退,與所余賀蘭殘部一起退至南門。
軋軋聲過,營門升起。
森寒刀刃緊貼頸側,我回眸,與蕭綦的目光深深交錯……心中怦然,於生死交關之際,竟驚覺心中那一絲綿軟……臨去匆匆一眼,來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賀蘭箴已掉轉馬頭,馳出營門,一騎當先,直往山間小道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