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山林,橫枝蔽日,險路崎嶇。
殘余賀蘭死士二十余騎沖入林中,三五成隊,分散向南奔逃。
唯獨賀蘭箴一騎絕塵,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盤山棧道,朝山林深處馳去。
身後三騎緊隨,虯髯漢在側,其余兩騎斷後,護衛著賀蘭箴馳上山道深處。
一路全無阻攔,也不見追兵,蕭綦果真信守諾言。
山路盤旋崎嶇,交錯縱橫,他三人卻輕車熟路,顯然早已選勘過方位,布置好了接應退路。
“少主,那狗賊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見蹤影。”虯髯漢縱馬上前。
賀蘭箴猛一勒韁,回頭望去,只見林莽森森,山崖險峭,瞧不見半個人影,只有山風呼嘯不絕。
我心底頓時一涼,難道蕭綦沒有追來……這念頭乍一浮現,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賊知難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鎮定,壓下心中紛亂念頭——到這一步,生死已不足懼,還有什麼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沒有惶恐嗎?分明已經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賜婚的那一刻。
當日父親看著我鳳冠霞帔走出家門,看著我形只影單遠赴暉州,沒有一句挽留。
今日我被賀蘭挾持出逃,命在頃刻,蕭綦卻沒有追來。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終究放開了手,放棄了我,眼睜睜看我沉入深淵。
我所惶恐的,不是生死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棄的滋味……被放棄,被至親之人放棄。
枉自掙扎許久……一直以來,我不過是個早已被放棄的人。
剎那間,一念洞明,萬念俱灰。
“少主……”虯髯漢方欲開口,賀蘭箴卻一抬手,示意噤聲,只凝神側耳傾聽。
一時間,山風呼嘯過耳,蓋過了所有聲音。
賀蘭箴臉色凝重異常,“蕭綦手段莫測,大家小心戒備,不可大意。”
虯髯漢應道,“少主放心,前面過了鷹嘴峪、飛雲坡,就是斷崖索橋,我們的人已在橋下接應。此段河道湍急,順流而下,不出半個時辰就可越過邊界。”
“很好,其他人從南面引開追兵,料那狗賊意想不到,我們會走這條水路。”賀蘭箴冷冷一笑。
我心下發寒——眾人為他捨生拚命,他卻一心讓他們送死,為自己換來生路。
賀蘭箴揚鞭催馬,一行人疾馳向前,山路越發險峻。
勁風如刀,狠狠刮過我臉龐,吹得鬢發散亂飛舞。
我被賀蘭箴緊緊箍在懷中,裹在他披風下,耳畔頸側都被他的氣息包圍。
“害怕了,就抓緊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聲說。
語聲低沉,聽在耳中,我卻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識。
花月春風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並肩共騎,親密無間。
那個白衣飛揚的少年,也曾低頭在我耳邊說,“別怕,抓緊我”
我一時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轉,眼前霍然開朗,一座棧橋凌空飛架斷崖。
崖底水聲拍岸,似有激流奔湧。
虯髯漢縱馬上前,探視片刻,回首喜道,“就是這裡!垂索已備好了,屬下先行下去接應。”
賀蘭箴長舒一口氣,“好,小心行事。”
眼看著虯髯漢下馬,撿視橋邊垂索,我再強抑不住身子的顫抖——這一去,離疆去國,難道我真要被賀蘭箴挾去塞外,難道就此身陷敵虜,再無自由?
如果是這樣,我寧願死也死在中土!
忽聽賀蘭箴俯身在我耳邊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輕飄飄一句話,我的淚竟奪眶。
這個人,總能一語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隱痛,刺得我鮮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騰起。
“總有一天,我必親手殺你。”我咬牙,字字發自肺腑。
賀蘭箴縱聲長笑。
笑聲未歇,破空厲響驟起!
勁風,慘呼,濺血之聲不絕!
“少主小心!”虯髯漢高聲示警,翻身躍上馬背,如風馳回,將賀蘭箴擋在身後。
幾乎同時,賀蘭箴回轉馬頭,俯低身子,將我緊緊按住。
身後棗紅馬上,那名負弓善射的侍衛,一頭栽下馬來,滾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頸項,箭尾白羽猶自顫顫。
猩紅的血,大股大股從他口鼻湧出。
那垂死的面孔上,口鼻扭曲,雙眼瞪如銅鈴。
賀蘭箴鏗然拔刀,怒喝道,“東南方向!”
虯髯漢子聞聲回頭,反手抽出一支箭來,張弓開弦,遙遙對准東南方。
我霍然抬頭,大叫,“小心——”
一箭脫弦而去,沒入林莽,毫無聲息。
東南方只有一條小路從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卻被一片低矮樹叢遮蔽。
“人在樹後!”另一侍衛縱馬沖出,三支袖箭連環射向樹後。
賀蘭箴驚喝,“回來!”
他話音未落,又一聲疾矢厲嘯,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將馬背上的人朝後摜倒,一頭栽下馬來,頭頸觸地,當場氣絕——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從前至後貫穿。
這一次,連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從林後小路射來,而是,從那高高的坡頂射下。
仰首間,只聽怒馬長嘶,聲裂雲霄。
一匹通體如墨的神駿戰馬,凜然立於坡頂,居高臨下,揚蹄俯沖而來,一路踏出塵泥飛濺。
馬背上,蕭綦橫劍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風氅翻卷如鷹展翼。
馬踏雷霆萬鈞,人挾風雷之勢。
一人一騎,仿如血池修羅,人未至,殺氣已至。
“少主先走!”虯髯漢子策馬掉頭,拔出九環長刀迎上,縱聲怒吼,“狗賊,與我一戰!”
賀蘭箴夾馬躍出,搶上僅容一騎通過的棧道,直奔棧橋。
恰此時,蕭綦飛馬已至,與那虯髯漢迎面交鋒。
劍作龍吟,刀環震響,金鐵交擊之聲劃破長空,天地間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狹窄險峻,兩騎戰在一處,狹路相逢勇者勝——刀劍交擊之間,招招都是捨命急攻,殺伐凶狠,險象環生!陡然一蓬猩紅濺開,不知是誰血灑當場。
我心膽俱寒,眼前一片刀劍寒光,身上鉗制卻驟然一松。
賀蘭箴放開我,勒馬立定,反手搭箭,從背後對准了蕭綦。
“不——”我驚呼。
蕭綦與虯髯漢刀劍交剪,背後空門大開。
賀蘭箴弦開滿月,蓄勢已足。
我合身撲上去,用盡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賀蘭箴吃痛一顫,一箭脫手射出,偏了准頭。
那一箭,斜擦蕭綦臉側飛過。
齒間嘗到皮肉綻裂的感覺,濃重血腥氣直沖腦中。
“賤人!”賀蘭箴怒發如狂,翻手一掌擊落我後背。
只覺肺腑劇震,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噴出,我眼前驟然發黑。
卻見這電光火石的一瞬,蕭綦錯馬回身,手中劍光暴漲,一道寒芒裂空斬下!
——漫天血雨如蓬,虯髯漢的頭顱沖天飛起。
蕭綦躍馬,從當空血雨中躍過,盔上白羽盡紅。
眼前一幕,懾人心魄,卻令我精神一振,於奄奄中奮力抬頭,對他微笑。
又有腥熱沖上喉頭,我強忍不及,嗆出一口血,衣上灑落點點猩紅。
賀蘭箴已退至棧橋邊上,躍下馬背,一手挾了我,橫刀而立。
橋頭居高臨下,棧道僅容一人通過。
我已搖搖欲墜,被賀蘭箴一手挾住,再沒有力氣站立。
“你不是要與我一戰麼。”蕭綦躍下馬背,緩緩抬劍,藐然冷笑,“蕭某在此,盡管放馬過來。”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舉的劍鋒上,殺氣森然,不可逼視。
他周身浴血,整個人凜然散發無盡殺意,人如鋒刃,劍即是人。
賀蘭箴扣緊我肩頭,指節發白,似在竭力壓抑仇恨怒火。
兩人對峙,片刻亦是漫長。
賀蘭箴開口,卻是輕忽一笑,“我改變心意了,下次再戰。”
他灑然隨意,似在談風論月,“眼下,是要這女人,還是要我的命……你選。”
蕭綦凝立不動如山,正午陽光將他眼中鋒芒與劍尖寒芒,隱隱連成一線。
“本王都要。”他一字一句開口。
賀蘭箴的指尖驟然扣緊,旋即仰天大笑。
笑聲中,彌散在兩人間的殺機,似令周遭霎時成冰。
蕭綦一步步近前。
賀蘭箴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際,扣住了腰側玉扣。
我悚然大驚,脫口呼道,“不要過來!”
語聲未落,兩人身形已同時展動。
寒光交剪,刀鋒擦著我鬢角掠過。
劍氣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這一切,都不若腰間喀的一聲輕響可怖——
賀蘭箴一刀虛斫,將我擋在身前,趁勢倒掠而出,彈指觸動我腰間玉扣。
一束銀絲從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緊扣在賀蘭箴手中。
我驟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帶中磷火劇毒可焚盡三丈內一切,他以銀絲牽引機關,待自己飛身躍下棧橋,避開三丈之外,手中銀絲自斷,引發磷火焚身,我與蕭綦俱會化為灰燼。
我霍然轉頭,與賀蘭箴冷絕目光相觸。
“王儇,來生再見!”他目中淒厲之色一閃而過,扣了銀絲,縱身躍下。
“不必!”我咬牙,拼盡最後的力氣,張臂抱住了他。
身子驟然騰空,風聲過耳。
“王妃——”蕭綦搶到橋邊,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斷。
轉瞬間,我全身凌空,隨賀蘭箴懸於橋下吊索。
賀蘭箴臉色慘白,單憑一臂懸挽,阻住下墜之勢,額上汗出如漿。
“我身上有磷火劇毒。”我仰面望了蕭綦,微微一笑,“你快走……”
蕭綦一震,臉色劇變,決然探身伸手,“抓著我!”
我搖頭,“你快走!我與他同歸於盡!”
“好,好一個同歸於盡……”賀蘭箴驀的大笑,揚手將銀絲一扣,“蕭綦,我們恩怨就此了斷!黃泉路上,你也一起來吧!”
我駭然,低頭見銀絲急速收緊。
蕭綦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給我!”
他甲胄浴血,凜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決絕——生死一念間,我再不能遲疑,猛然將心一橫,奮力掙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腰間銀絲驟緊——就在這一剎那,眼前匹練般劍光斬下!
骨頭斷裂之聲脆如碎瓷。
一蓬猩紅噴濺我滿臉。
賀蘭箴的慘呼淒厲不似人聲,漸遠漸杳,急速向橋底墜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發力,將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將我與他雙雙摜倒。
我跌入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
腰間玉帶完好,銀絲的彼端赫然連著一只齊腕斬下的斷手,賀蘭箴的斷手!
蕭綦一劍斬斷了賀蘭箴扣住銀絲的手。
“好了,沒事了……”一個低沉溫暖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一邊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間玉帶。
我怔怔抬頭,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顏,卻只看到身上、手上,到處是血……天地間一片猩紅……
火,慘碧色的火,籠罩了天地,呼呼的風聲刮過耳邊,忽然一道劍光陡然掠起,天地間俱是血紅一片,大股大股的鮮血如洪水一般湧來,即將沒頂……
我極力掙扎,神智漸漸清明,卻怎麼也睜不開眼。
仿佛置身慘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無比,稍稍一動,胸口便傳來牽心扯肺的劇痛。
混沌中幾番醒來,又幾番睡去。
夢中似乎有雙深邃的眼睛,映著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雙溫暖的手,不時撫在我額頭;朦朧中,是誰的聲音,低低同我說話?
我聽不清他說什麼,只聽到他的聲音,心裡便漸漸安寧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終於可以睜開眼。
床幔低垂,燭火搖曳,隱隱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
深深吸一口氣,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夢中。
那一場噩夢是真的過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經安全了。
方才的夢裡,血光劍影,風聲呼嘯……我驀然一顫,想起口中滿是腥熱血肉;想起劍光縱橫,刀鋒掠鬢而過;想起縱身而下,身在虛空……想起那雙堅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斷羽,即將墮向死亡之淵,卻是那一劍,橫空斬斷死亡的觸手,將我從黃泉路上搶回,搶回那溫暖堅實的懷抱。
垂幔外隱約有人影晃動。
熟悉的聲音低低傳來,“王妃可曾醒來?”
“回稟王爺,王妃傷勢已有好轉,神智還未清醒。”一個老者的聲音回答道。
“已經三天了……”蕭綦的聲音憂切,“那一掌,莫非傷及了心脈?”
“王爺勿憂,那一掌雖是傷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損及心脈。只是王妃脈象微弱,傷病郁結已久,不能用藥過急,否則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無聲,只有濃郁的藥味彌散,我勉力抬手,想掀開垂幔,卻全然沒有力氣。
只聽沉沉一聲歎息,“若是那一掌,賀蘭箴用了全力,只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這是誰的聲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是蕭綦。
“此番是我大意輕敵了,此時想來,仍覺後怕……”蕭綦的聲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懷恩,你想不到罷,我出生入死,身經血戰無數,竟也有怕的時候。”
“末將只知道,關心則亂。”
蕭綦低低笑了一聲。
“王爺,那賀蘭余孽……”
“行了,此事明日再議,你退下吧。”
“是。”
外頭再也聲息,良久沉寂。
我隔著床幔望去,隱約見到一個挺拔的身影,淡淡映在外頭屏風上,側顏輪廓有如斧削刀刻。
那個側影,凝立不動,似乎隔了屏風,正凝望我所在的內室。
我亦靜靜凝望他屏風外的身影。
關心則亂,這四個字浮上心頭,不覺雙頰已發燙。
10正文 爱憎
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他的脚步声转入内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侧首看着他,心里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语,隔了一道素帷静静看我。
五月间的天气已换上了轻软的烟罗素帷,隔在其间如烟雾氤氲。
我看他,隐约只见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
他抬手,迟疑地抚上罗帷,却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发跳得急了,一时竟满手是汗。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
他语声沉缓,却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气息听他说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我对你不住,若愿给我机会弥补,你便开口;若是不能原谅,萧綦自愧,必不再惊扰,待你伤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话,掀起千重浪,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质问责备,他已自称“有愧”,一句“对不住”,触动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了一处;甚至,我还未曾想好怎样面对他,怎样面对彼此间恩怨重重,他却已为我预设好了选择——我只需要选择开口,或是沉默,便是选择了原谅,或是离去。
何其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吗?
隔了罗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纠结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并不看我。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我该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出的选择和我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痛恨,从没有想过第三条路可走——这一刻,我们竟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我的选择,等待我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他模糊身影,万千慨然,终于化作无声一叹。
他转身,向我望过来,隔了罗帷竟也能感觉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时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开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发,断然转身而去。
“萧綦。”我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这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我恼了,尽力提起声气,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的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我一时痛楚得说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霍然掀起罗帷。
眼前光亮骤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这双眼,就是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不断在我眼前掠过似能洞彻生死,包容悲欢,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定。
此刻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
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不要动。”他蹙眉,按住我肩头,转头传唤大夫与侍女。
大夫、医侍、婢女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耳边一片颂吉之声。
料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惨淡难看,转头向内,不想被他看见。
大夫诊脉片刻,连声恭喜大安。医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上前欲将我扶起。
却听他道,“药给我。”
他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
“这样舒服么?”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我顿觉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场伤病竟将我变得这样胆小了,我低头,忽觉暗恼,为什么要怕他……一时倔傲心起,我蓦的抬头,迎上他目光。
原来他是这样子的……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够了么?” 他看着我,不掩揶揄,“看够就喝药吧。”
我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大笑,将药碗递到我唇边,一面看着我喝,一面轻拍我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我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我皱眉喝完,立即转头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水。我低头,想起母亲,想起父亲和哥哥,泪水不由自主涌上。
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无端落了泪。
他沉默,放下药碗,伸手替我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我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我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又会好很多。”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眼前模糊见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时一样伏在我榻边,踮起足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趴在我耳边细声说,“阿妩妹妹,快些好起来。”
鼻端一酸,我睁眼看他,却见子澹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萧綦的眉目。
在此刻,是谁抚着我额头,又是谁在握紧我的手……
之后数日,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旧疾似乎日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萧綦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自那日离去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一名姓宋的将军,每日都奉命前来询问医侍,将我的情形回报萧綦。
侍女说王爷军务繁忙……我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后,我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经得到我脱险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贺兰箴一党是否伏诛。那日,贺兰箴断臂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当时在崖上,我随他一起跃下,满心都是与之俱忘的恨与杀意。想来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赐。
至今颈上、臂上还留着他扼伤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
昏迷的噩梦里,我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一臂……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记得大夫的话,“所幸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则……”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复苏。这些疑问,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当初立誓杀他的恨意,不觉已淡去,徒留怜悯与怅然。
我记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萧綦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谢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败身亡……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萧綦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萧綦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萧綦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说说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锦儿。
晖州遇劫之后,就此与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晖州,还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金铁交触声里,橐橐靴声直入内室,萧綦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禀王爷,王妃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这是要做什么?”萧綦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王爷,奴婢正要替王妃换药。”
“退下。”萧綦顿了一顿,又道,“药给我。”
侍女全部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我身子一颤,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霍然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脱口低呼,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萧綦松手,脸上笑容敛去,淡淡扫我一眼,“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受什么罪。”我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我一惊,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让我看看。”萧綦面无表情,突然揽过我,一把拂开我衣襟。
我惊得呆住,在他杀机凛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灯影摇曳,我的肌肤骤然裸露在他眼前,仅着小小一件贴身亵衣,浑若无物。
见我身上并无更多伤痕,他眉心的纠结这才松开,将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没事就好,他若对你用刑,那十七个贺兰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才低声问他,“那些贺兰死士,你都追获了?”
我记得当日,他是允诺过贺兰箴,三军概不追击的。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贺兰箴不是突厥王的儿子吗?”我愕然。
萧綦一笑,“不错,可惜突厥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忽兰王子——贺兰箴的从兄,突厥王的侄子。”
“难怪你会知道贺兰箴的计划。”我恍然洞明,那灰衣大汉一路跟随,照理说只能探得行踪,未必能获知贺兰箴的计划。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贺兰箴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忽兰王子。
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贺兰箴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萧綦早已与忽兰王子连手。
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萧綦、贺兰箴、徐绶……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萧綦,只觉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视我,忽然莞尔,“怕我么?”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我怕他吗?当年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是怕过的。
可如今,与他近在咫尺,与他共历生死,见过他在我眼前杀人……我还怕吗?
我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视他。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不错,我确实可恨。”
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他就这么承认了,我一时语塞。
“你可有话对我说?”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颓软,事已至此,便给彼此一个台阶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这样反问我。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萧綦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忽然挥手一掌掴去。
这脆生生的一掌,拚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愣愣受了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两人一时僵持,他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和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这么久。”我仰脸直视他,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却畅快之极,恨不能大笑出声。
“多谢,现在我们两清了。”他唇角微牵,笑意渐浓,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见掌心红肿一片,当即失笑,“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我愤然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这才陡然察觉,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无耻!”我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他叹口气,一手将我圈住,一手拿起药膏,“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
我相信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劳之余,只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乱动。
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颈手腕的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他还含笑看着我。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这许多麻烦,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着他,气结无语。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