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角的蓮花滴漏緩緩張開葉片, 銅製蓮花一朵朵盛放, 已是四更天了。
李弘眼神空茫,聽到妻子的哭聲,想出聲安慰她, 嘴巴張開, 只喘出一連串微弱的氣音。
唇邊溢出一絲苦笑,他望向床邊面容衰老、滿頭白髮的男人, 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是天子,母親是皇后,自小教導他詩書禮儀的皆是名滿天下的學士鴻儒。
他不敢辜負師者長輩們的期望,勤學苦讀,寬以待人。
寫出第一篇得到學士誇獎的文章時,他捧著書卷奔至李治面前,那時的李治年輕,俊朗, 運籌帷幄, 意氣風發。
李治看過他的文章,開懷大笑,拉起他的手, 帶著他登上含元殿,俯瞰高聳巍峨的宮城, 「弘兒,這大好江山以後是你的。你身份高貴,又天資不凡, 不可任性驕縱,荒廢才能,日後一定要戒驕戒躁,虛心學習,做一個像你阿翁那樣心懷天下的明君。」
許多年過去,他依然記得李治說話時目光中的期許和鼓勵。
暮色下宮牆靜靜矗立,天邊雲霞籠罩,倦鳥歸巢,李治看著他的眼睛,比漫天的晚霞還要璀璨。
阿父的掌心溫暖乾燥,他不僅是領袖群倫的帝王,也是慈愛溫和的耶耶。
李弘刻苦勤勉,清慎儉約,李治很欣慰,多次在宮宴上誇獎他好學聰敏,仁孝謙遜。
他覺得自己不會辜負李治的期望,只要他足夠努力,將來有一天,全天下人都會真心敬愛服從他,說他是讓李治引以為傲的嫡長子,一個優秀出眾、完美的繼承人。
到那時,他可以向阿父證明,阿父沒有看錯他。
後來阿父的舊疾發作,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嚴重的時候只能臥床修養,母親越來越多地參與到朝堂政事中,逐步培植自己的勢力。
他開始和母親發生衝突,他漸漸不能理事,東宮的大小事務都由屬臣們為他代勞,他鬱憤不安,忐忑恐懼。
他慢慢發現,李治的許多作為,和書上寫的仁德之舉並不一樣。
就連他的這個太子之位,也是用陰謀和鮮血換來的。
「耶耶……」他枯瘦的手摸索著去碰李治的袖子,喃喃道,「耶耶……」
小時候他常這樣喚阿父,抓著阿父的錦繡袍子,鬧著要阿父抱。
長大以後,他對自己要求嚴格,未曾再像幼時那樣撲進父親的懷抱裡撒嬌。
他是太子啊,是阿父的全部期望,他必須快快長大,讓阿父為他欣慰驕傲!
「弘兒……」李治俯下身,握住李弘的手,「耶耶在這裡。」
阿父的聲音依然和以前一樣,溫和厚重,彷彿連綿的群山,永遠守護在他身後,不管他犯了什麼錯,阿父總能保護他,原諒他。
「耶耶……」李弘嘴角勾起,艱難扯出一絲笑,最後一次感受父親掌心裡的溫度,父親老了,手背開始冒出褐色斑點,手掌粗糙,指節彎曲,難以握緊他的手。
他應該一天天變得強大,幫助輔佐年邁的父親,可最後,卻總是父親為他收拾爛攤子。
「耶耶,對不起……」李弘雙目圓瞪,掙紮著想回握李治的手,「孩兒讓你失望了……」
若真如高僧所說,人有幾世輪迴,兒子不求來世富貴榮華,惟願下一世,能回報父親的養育之恩。
他煞白的臉上浮起一個恬淡的笑容,手抽搐了兩下,順著錦被滑落。
李治淚眼朦朧,怔怔地看著自己空落落的雙手。
屋子裡的哭聲靜了一靜。
片刻後,東宮姬妾們驚叫大哭著撲向床榻,「殿下!!」
「大家!」
「陛下!」
床榻內外,一片人荒馬亂。
近侍們一擁而上,扶住暈厥的李治。
裴英娘幾步邁進內室,探手摸摸李治的額頭和心窩,吩咐內侍立即掐人中,回頭掃一眼不停叩頭的醫者們,厲聲道:「別謝罪了!奉御呢?速去叫來!」
看到聖人暈倒,跪著求饒的奉御、直長們趕緊爬起身,衝到床榻前,七手八腳為李治診脈。
內殿哭聲震天,太子離世,原屬東宮的姬妾、侍從、婢女前途渺茫,殿中侍立的宮人自知以後沒有出路,一個個痛哭流涕,既是為太子的死哭,也是在哭他們自己。
裴英娘按按眉心,環視一圈,冷靜道:「先把聖人送去偏殿休息。」
李賢掃她一眼,點點頭,叫來宮人,將李治送至偏殿床榻上。
裴英娘和宮人們一起扶著李治離開,經過李旦身邊時,兩人對視一眼。
李旦飛快摸一下她的臉,「照顧好阿父。」
她忍住差點奪眶而出的淚水,點點頭。
武皇后很快趕到,淡淡掃一眼內殿,凝望著帳內的燭火,面色沉靜。
姬妾內侍們放聲嚎哭,太子妃裴氏早已經暈倒在地,被人抬到一邊灌參湯。
武承嗣靠近床榻,看一眼太子的遺容,確認太子已死,嘆口氣。
等他回頭時,發現姑母已經走了,屏風前空蕩蕩的。
武皇后審視的目光從幾個兒子身上一一掃過。
李賢時不時抬手擦擦眼角,似乎悲痛不已,但畢竟年輕,一望而知幾分是真心,幾分是假意。
李顯滿臉茫然,不停抹眼淚,哭得哽咽難言,宮人和他說話,他只會嗚嗚哭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李旦袖子高挽,跪坐在床榻邊為太子整理散亂的衣襟袍袖,動作一絲不苟,玉仙殿內外的一切嘈雜紛爭,都和他無關。
她只剩下這三個兒子了。
武皇后走出內殿,讓上官瓔珞即刻召集群臣。
「陛下呢?」
上官瓔珞小聲答道:「聖人太過傷痛,暫時不能開口說話,相王妃和奉御們在一旁照拂。」
武皇后嗯一聲,示意一旁的內侍宣佈噩耗。
殿前一片嘩然,剛剛聽到詔令趕來的大臣們驚慌失措,面面相覷。
武皇后輕掃袍袖,不多做解釋,命侍中主理太子的喪葬事宜。
侍中跪地應喏。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換眼神。
武皇后睥睨左右,面容溫和,嘴角甚至有一絲淡淡的笑意。
正議論紛紛的大臣們心口直跳,慢慢安靜下來。
殿內哭聲陣陣,殿外鴉雀無聲。
武皇后未梳高髻,只著家常服飾,站在殿前,從容不迫,檀口微張,吐出一道道指令。
大臣們低垂著頭,剛剛因為聽說太子病亡而活絡起來的小心思,在鎮定威嚴的天后面前,煙消雲散。
側殿。
司藥手腕直抖,哆嗦著化開一枚丸藥,匆匆送進李治口裡。
裴英娘拈起紅漆托盤裡的黑色丸藥聞了聞,「這是什麼藥?」
一旁的近侍說:「是諫議大夫明崇儼進獻的餌藥,大家每次服用過後,胸懷舒暢,頭疼症減輕許多,比尚藥局獻上的丹藥強。」
明崇儼不僅擅長相人之術,也通醫理,深受李治和武皇后信任,常常奉詔出入宮闈。他是士族之後,飽讀詩書,對時政得失很有見地,李治常常向他問策。
這時,李治咳嗽一聲,悠悠醒轉,掙紮著要起來。
裴英娘連忙放下丸藥,攙扶李治。
「弘兒……」李治倚著錦緞軟枕,目光逡巡,掃一圈左右。
近侍們眼圈微紅,殿內燭火輝煌,窗外遙遙傳來人聲耳語和宮人們的低泣聲。
他攥住裴英娘的手,嗓音嘶啞,「弘兒呢?」
「阿父。」裴英娘咬了咬唇,「太子……已經走了。」
噗通幾聲,偏殿的內侍們齊齊跪倒在地,膝行至榻前,哀泣道:「大家,請您務必節哀!」
李治眼眸低垂,望著鎏金紫檀木腳踏上勾勒的雀繞花枝紋,久久無言。
半晌後,他抬起頭,眸中淚花閃爍,目光卻平靜,一字字道:「宣六王李賢。」
李賢很快衝進偏殿,撲倒在床榻前,哽咽道,「阿父!」
李顯和李旦緊跟著繞過屏風,默默站在一旁,不吭聲。
李治輕輕推開裴英娘,坐起身,挺直背脊,「賢兒,從現在起,你就是皇太子。」
李賢猛然握拳。
「你的兄長剛剛過世……」李治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又忽然拔高,指指李顯和李旦,「你自小聰慧,精力旺盛,王府中皆是能人異士,為父沒有什麼可訓誡你的,只有一條——友愛手足,當著你弟弟們的面,告訴阿父,你能做到嗎?」
李賢俯首磕頭,前額撞在地磚上,砰砰響,含淚道:「兒定不會辜負阿父的期望!」
裴英娘微微一嘆。
李賢沒有聽出李治的言外之意。最後一句友愛手足是囑咐,前面的「精力旺盛」、「能人異士」,才是重點。
李治在提醒李賢,還沒到羽翼豐滿的時候,最好不要妄想撼動武皇后,蟄伏隱忍,才是他坐穩太子之位的關鍵。
可惜李賢年輕氣盛,聽不懂李治字裡行間的警告。
武皇后交代完事情,回到內殿。
床榻前依然愁雲慘淡,一片哀泣之聲。
武承嗣快步走到武皇后身邊,拱手道:「姑母,聖人方才已冊立六王為太子。」
武皇后拂去眼角淚珠,李治一直防著她,但是如此公然防備她,不等她到場就冊立太子,還是頭一次。
她心思電轉,緩緩道,「傳令下去,立即為太子舉辦喪儀。準備筆墨,我要親自為弘兒撰寫祭文。」
該示弱的時候,她不會逞強。
天亮時分,李治才勉強睡著。
裴英娘放下簾帳,囑咐近侍仔細看守,走出側殿。
一夜未睡,她精疲力盡,跨過門檻的時候,腦中一陣眩暈,險些跌倒。
搖晃了幾下,扶著門框站穩,一雙寬大的手伸過來,勾住她的腰,牢牢攬住,「回去休息。」
她抬起頭,李旦皺眉看著她,「聽話。」
她回頭張望,簾幕低垂,李治躺在錦被中,合目安睡。
「這裡交給我,你回去。」李旦吻吻她的發頂,低聲說,「去梳妝樓看看令月。」
裴英娘有些猶豫,她確實有點擔心李令月,怕她聽到噩耗以後哀傷過度,傷到身體。
「阿弟,十七娘……」李顯聽到兩人的對話,哭喪著臉湊到他們跟前,「勞煩十七娘你順路去香娘那兒看看,她昨晚受驚,不知道怎麼樣了,六兄不許我走……生子之事,我也不大懂啊,你去看令月的時候,順道過去陪陪香娘,看看她怎麼樣了。」
昨晚李顯在韋沉香房中留宿,他突然被李賢的親兵帶走,韋沉香當時嚇得全身發抖。
李顯放心不下,抽空找人回去看顧韋沉香。
那人去了一趟李顯的寢宮,今早回稟說韋沉香凌晨胎動,接生的僕婦、直長已經趕過去了。
李顯心急如焚:孺人產子,他卻不能在一旁相陪,而且因為兄長李弘的事,必須低調,不能張揚……
裴英娘皺眉,十萬火急的事,李顯竟然能沉得住氣,到現在才開口!
他就那麼怕李賢嗎?
如果是別的事,她還可以搭把手,但是涉及到趙觀音和韋沉香以及英王府的子嗣之事,她實在不想多事,免得引火燒身。
她剛想說話,李旦捏捏她的手。
「韋氏是你的孺人,她懷的是你的孩子。」他看著李顯,沉聲道,「你是堂堂英王,又即將為人父,連妻妾產子之事,也要別人替你張羅?」
李顯被他質問得直打哆嗦,吸吸鼻子,甕聲甕氣道:「六兄現在是太子啊……」
李旦俯視著他,忽然淡淡一笑,「你不敢走,是你的事。英娘累了,我派人送她回去休息。韋氏如何,你自己看著辦。」
言罷,不顧李顯苦苦央求,揮手叫來楊知恩,「送王妃回偏殿。」
楊知恩抱拳應是,護送裴英娘離開。
李顯面色通紅,張口結舌,最後跺跺腳,「不管了,我得回去!」
他飛快看一眼左右,沒看到李賢,悄悄鬆口氣,撩起袍子,一溜煙跑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