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三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西苑瀛台
申时一刻,李威便带着云苏在宫外候着,等待宫外传唤。李威身着一件素色道袍,说不尽的惬意,他本来身量就高,武人出身,穿道袍没有仙风道骨的味道,只有家居老伯的随意。
云苏则不然,今天梳着双环髻,带着点翠桂花簪,一身织金妆花黄鹅素罗袄,下面穿着素罗回纹百迭裙,腰系丝绦大带,下面缀着玉禁步,腰间系着玉兔形香囊,配着红色罗面玉兔纹弓鞋,转起来就像一个小仙女。
李威笑呵呵问云苏:「怕不怕?」
云苏连连摇头,她一直都想去见见这个人,因为她总要知道害她家破人亡的人到底长什麽样。
申时二刻,皇帝身边的掌事大太监甘林便亲自出来相迎,一路引着去了南海子瀛台。
瀛台四面环水,凉风习习,毫无遮蔽,是宫中避暑赏月的好去处。且离后宫远,离前殿近,隆裕丶绍绪两帝时常在此私宴外臣,既显隆重,又免虚礼。
甘林将李威和李云苏引至偏殿,正要告退时,李威将一个荷包塞入甘林手中。甘林连连推脱,李威重重按住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甘林拱手告退。
不多久,云苏听到了隔壁正殿的动静,应该是皇帝已经到了。
酉时一到,便有小太监引路,从正门而入。绍绪帝正坐中间,太后东座,皇后西座,东首下两案,分别是淑妃和长宁公主,西首下两案空着。
李威带云苏入内,五拜三叩头。皇帝喊免,便向太后道:「母后你看这李克远,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总是虚礼让人讨厌?」
「英国公府历来知礼,比之一般武夫勋贵跋扈国戚,按哀家看,甚好。」
「母后总是偏心。」皇帝打了个哈哈。转头看向李云苏,和蔼问:「你叫什麽名呀?」
李云苏起身,给皇帝行了个万福礼答:「臣女李云苏。」
「小小年纪礼数周全,你今年几岁了?」
「回皇上,臣女今年九岁了。」
「九岁小儿便如此落落大方,怪不得你父亲只带你来。」
「家中兄长姐姐都羡慕臣女。若非大哥当值,二哥三哥要为祖母侍疾,大姐待嫁,二姐协助母亲和婶母处理家中中秋事宜,他们都想来一近天颜。
臣女能来,是因为实在年纪太小,于家中毫无裨益」,说完李云苏眼眉弯弯笑了一笑,一幅天真烂漫至真至诚的样子。
「哈哈哈哈」,绍绪帝放声大笑,「稚子可爱。长宁啊,你看看你九岁时候可能说上这一番话。」
李云苏差点嘴角一抽,进门看到长宁公主当时心里就一阵腻味,这皇帝还给自己拉了一波仇恨,甚是可恶。
长宁心里也是一阵恶心,只是她不敢冲着自己父皇去,便撒娇道:「女儿是天家公主,对父皇至诚孺慕就行。」
「都好都好」,太后笑着来打圆场,招手让李云苏靠近。李云苏便走近了过去,发现太后并不比绍绪帝大多少,比自家祖母要年轻不少。
太后对李云苏甚是和蔼,拉着李云苏的手,褪下了一只金镯子直接带在了她的手上,说「皇帝,这闺女哀家甚是喜欢,以后哀家要多招进宫来陪着说话。」
「能得太后欢心,是她的福气。就当替儿子,在您膝下娱亲了。」皇帝便是准了李云苏时常进宫。
看这个架势,皇后也坐不住了,直接笑吟吟地说,「本宫也喜欢,云苏呀,本宫赐你璎珞项圈一条,就当平时玩吧。」
说着一招手,宫女捧出一个妆匣。李云苏看了一眼牵着自己手的太后,太后笑着放手,让她去接。她便上前,跪下叩谢了皇后。
「本宫也有珠钗一对,赐予李云苏」,淑妃虽然话中带笑,但是甚为简洁,不知道是为了不抢太后皇后的风头,而是不喜刚才李云苏比下了自己的女儿。李云苏又跪下叩谢。
「好了,这才多久,小娃娃都被你们折腾的磕了好几个头,去坐吧。」绍绪帝让李云苏归了位,示意奏乐开席。
李云苏尝了一口宫中的菜肴,真心觉得没有家里的好吃,只是菜色雍容,一道道都是冷的,实在乏善可陈,心里想着上一世在花船上,总是听到皇帝微服私访,吃得什麽美味佳肴遇到佳人的故事,现在看来也是有可能的。再看父亲坦然下咽,不禁暗暗佩服。
李云苏又偷偷打量皇后,相貌一般,可见隆裕帝指婚时候根本没有怎麽上心。
再看淑妃,和自己母亲一般大,甚是貌美,尤其是一双丹凤眼英媚百态。这便该是皇帝自己挑的了,皇帝还是喜欢貌美如花的。
长宁的长相承袭了母亲一般,美则美矣,却不算出众。
再看太后,太后又笑眯眯看着自己,真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
绍绪帝与李威叙着少时的事,皇后和皇帝是少年夫妻,还能插两句。淑妃则一句都插不上,很是闷闷。长宁也百无聊赖。
……
酉时一刻,长宁在淑妃耳边嘀咕了几句,淑妃微微颌首。
只见长宁趁着歌舞的空隙,站起身来,向绍绪帝行了万福礼,道:「父皇,六月时儿臣曾叨唠英国公府,幸得云苏妹妹招待,遍览国公府莲湖美景。今夜求父皇恩准还礼。」
「噢,你倒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你待如何还礼呀?」
「南海风景亦美,今日皓月当空,凉风习习,儿臣想带云苏妹妹一游,以答当日陪伴之礼。」
「这个礼还得倒是相当。」绍绪帝抚须点头。
李威正想开口推辞,绍绪帝对着他说,「小孩子家的情谊,朕与克远就不要掺合了,便如当年先帝和老国公也不曾阻拦你我相交。」
这个帽子有点大,李威实在推不了,便道:「谢皇上,谢公主。」
李威看着李云苏的眼睛,「云苏,和公主同行不要失礼,行事必要稳当。」
云苏从父亲眼中读出了担心,弯着眼眉镇静地说,「女儿明白。」
于是,长宁在前,云苏在后,离开了正殿,李威的眼神一直追着。太后看着李威,很是不解。皇后看着长宁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会,歌舞又起。
……
今夜,邓修翼知道云苏进宫了,宴会正在瀛台。
瀛台在紫禁城的西南外,离开他的值房隆宗门很近,只须穿过西华门,他就可以到瀛台。
皇宫的夜里很静寂,他都能隐隐听到那边传来的丝竹声。今日八月十五日,是大朝会,张齐亲自去的,晚上张齐回了司礼监,而邓修翼当值,这便给了他一夜的清净。
可瀛台传来的丝竹声,却扰了他的清净,他的心乱得很。邓修翼穿着青色直身,微微有点敞开领子,感受着秋夜的凉风。
邓修翼看了一下刻漏,已经酉时一刻。戌时西华门当紧闭。他焦躁地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
突然,他下了决定,只看遥遥看一眼就好。他推门,便向西华门大步赶去。
西华门今日值守正是李云璋,看到邓修翼过来,非常惊讶。
「来者何人?」
「司礼监邓修翼」,邓修翼奉上了牙牌。如今他已经是张齐的第一红人,常替张齐出宫办事。而西华门是出宫要道,邓修翼自然和守卫相熟悉。
李云璋核对牙牌没有问题,便放行。但是李云璋不知道邓修翼要去瀛台干什麽,难道是父亲邀他一见?李云璋觉得自己的父亲不会做如此莽撞的事情。正想着,邓修翼走远了。
……
进了西苑,邓修翼一路向着西北步行去瀛台,他约莫走了一刻钟,只因他越走越慢。他不知道自己来干什麽?为什麽要来?来了又能做什麽?他只是在刚才那一刻顺从了自己的冲动而已。
他已经到离开瀛台很近的地方,已经遥遥看见有侍卫,邓修翼停下了脚步,什麽都看不清,他看不见那个小小的人儿,有点颓然。
于是,他便返身回去了。月华如水,照在他的身上,落下一个长长的孤单身影。
……
李云苏被长宁带着走出了瀛台,一路向着东南而行。
最前面有太监打着宫灯引路,长宁昂首走在前面,李云苏落后三步跟在她的身后。后面还有一串太监照着路。她现在手心都是汗,因为父亲的眼神告诉她,她当万分小心。
长宁在前面走着,引着李云苏在瀛台南偏东的花园里面穿行,一路步道和着水流,还有桂花树影影绰绰,走了约莫有一刻钟不到,有点远了。
「公主,我们回去吧。」李云苏小心地提醒。
长宁转过身,「你怕了?你也知道怕?你跟我抢东西的时候,为什麽不知道怕?」
李云苏莫名其妙。
「臣女何曾和公主抢过东西?」
「是,你不曾抢,但是我得不到。」
长宁走进一步,对着她说,「我得不到,你也不要想得到。更何况,我一定能得到。」
说完,长宁擦过她的身,头也不回地返回瀛台。
李云苏正想跟上,却不想一个大力从她身后推来,把她推进水中。李云苏中心一惊,大口呼吸,屏住口鼻掉入水中。
这水对她九岁的身高来说,有点深,她脚探不到底。她有点慌,因为她不会水。她不仅不会水,她还很怕水。
上一世,有一次她反抗吕妈妈时,吕妈妈就把她反绑手臂,把头按进瘦西湖里。她一直都记得那凉水直灌口鼻的刺痛感,一直都记得胸腔里面没有空气时候那种窒息感,这种感觉甚至比当时还打在身上的鞭子破皮感更痛更恐怖,于是她屈服了。
她用力扑腾,想要探头,却被一只手死死按在头上,她一慌口一松,水就灌了进来。
她心如擂鼓,却努力告诉自己,不能慌,慌了就要死,她还不能死。于是,她一边用力顶着,一边用手拍打水面,试图弄出声音。
也许是因为手在水中会滑,居然那只按她头的手没有吃上力,让她探出了水面。她不顾口鼻处的水,深深又大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时候呼叫是没有用的。呼叫只会让自己没有机会呼吸,而呼吸是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事情。
她又被按了下去,按下水的一刻,她听到有人说:「公主快走,不要看」。
长宁想要她的命!
因为长宁看上了裴世衍。
李云苏很想告诉长宁,她重活一世了,她不会跟她争裴世衍的,因为现在她根本没有心思在争风吃醋,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救全家。
李云苏继续拍打水面,试图弄出动静。可能按她头的太监年纪也不大,一会她感觉头顶的手好像有点乏力,又被她顶了出来,换了一口气。
但是,李云苏也累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邓修翼转身往外走,他不知道的是,他转身前不久,长宁公主一行人正慌慌张张地从他站立的地方身后小路路过。
邓修翼正慢悠悠走着,突然一个小太监从花木中窜了出来,撞了他满怀。
小太监看见他穿着直服,颌下无须,便知道也是一个太监,但是看年纪小太监便知道他比自己品级高。小太监赶忙一躬身就要走。
邓修翼看着他从旁边草木里面窜了出来,便知道他不是正经当值的,应该不是替宫中主子办什麽阴私事,便是看到了什麽紧急事要去报告。他一把拉住小太监,不让他跑,低声问:「你是哪里的?」
「公公,我是甘林甘公公手下当值的。您让我赶快走吧,否则要死人了。」邓修翼的手劲甚大,拉着他的手臂很疼。
「谁?」
「英国公家小姐,甘公公让我跟着的,我要去报告。」
「在哪里?」
小太监害怕地指了花园深处。
邓修翼看了一下花园到瀛台的距离,又看了一下花园和西华门的距离,便跟小太监说,「甘公公可是让你跟着不要出事?」
「是,可是他们人多我没办法。」
「你听我的,甘公公必然不会责怪你,你跑去西华门,那里近,英国公世子今日正在那里当值,他必定会来救胞妹。」
小太监一想有道理,赶紧往西华门跑。
邓修翼一撩袍子,扎进腰带,一个箭步就往花园里面冲,边冲他边拿出一条汗巾绑在脸上。他心跳快极了,整个人像头猎豹一般。只十步,就看见了另一个小太监,按着一个小姑娘的头,死命往水里按。
邓修翼一个飞踢,直接把人踢飞。小太监一看有人来,慌不择路地跑掉了,也不顾李云苏是死是活。
邓修翼看着李云苏的身体直直沉了下去。他直接跳下了水,摸着了李云苏的衣襟,使劲拽了上来,然后托着她的后背和腰。他的脚尖可以探到池底,池底淤泥湿滑,用力很是费劲,一时间,他没有办法将李云苏托上岸。
他便这样托着她,脚下踩着水,低声叫,「云苏,云苏」。
邓修翼托了片刻,一阵脚步声来,正是李云璋。
李云璋一看情景,便满面怒意。他伸手拉过云苏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又想将邓修翼拉上来。邓修翼急切道,「快看她!」
李云璋急忙转头看自己的妹妹,口鼻里全是水,「给她按胸,把水挤出来。」邓修翼在水里指挥。
李云璋把妹妹放平,开始按照邓修翼的指示,给云苏按胸吐水。邓修翼则自己爬上了岸,蹲在一边,把云苏扶起从后背轻拍,慢慢水从云苏口鼻里面涌出,云苏猛然张口呼吸,一阵咳嗽。
小太监还在一旁张望,不知道自己该去报告,还是该留在原地。
邓修翼抹了一把脸对小太监说:「你带他去御前,如能趁乱跑掉最好。
如不能,只说甘公公派你去传话,你无意看见英国公府小姐失足落水,你想着西华门更近,就跑去找人救人,恰巧他在。
剩下什麽都不要说,不要提及甘公公让你跟随,不要提及我,更不要说你看到了什麽。你可懂?在这宫里,乱说是要送命的,甘公公都保不住你。」
小太监连连点头。
李云璋深深看了邓修翼一眼,邓修翼摆摆手,径直走了。
这时,李云苏醒了,看到邓修翼模糊的背影,然后看到了抱着自己的哥哥,大哭,「哥哥!」
李云璋心疼地摸着妹妹的头,只在她耳边说,「便说自己失足落水,剩下事,交给父亲和哥哥。」
……
酉时三刻多,长宁慌慌张张跑进瀛台,边跑边哭,「父皇,李云苏落水了。」打断了大厅的丝竹声,李威霍然站起,又腿脚乏力跌坐下来,他又拄着拐站起,看向绍绪帝。
绍绪帝一脸惊讶,「快救人!」
殿外一阵脚步声。
「李云苏落水,你为何不派小太监直接跳下去救人,你跑回来干嘛?」淑妃娘娘先发制人责问自己的女儿。
「已经有小太监去救了,我是跑来告知父皇加派人手。」长宁抹着眼泪说。「父皇,女儿吓死了!」
李威冷眼看着,一声不吭。
「克远莫急,已经有侍卫去了。」太后温声安慰,眉头拧得很紧。
李威向太后拱了拱手。
约莫过了一刻钟,李威看见自己的儿子李云璋抱着女儿大步走进大殿,直接跪在绍绪帝面前:「陛下恕微臣擅离职守之罪。」
「云苏如何?」绍绪帝没有接话,直接问李云苏的情况。
「禀陛下,救助及时,已然无碍,只是大受惊讶,刚才醒了过来,此刻又昏了过去。」
「偏殿安置,快请太医。」
「已经请了。」甘林在一旁通报。
李云璋抱着妹妹去了偏殿。
「克远啊,人救回来了,你莫急。」绍绪帝这时才敢看向李威。
之前李威冷眼看着的时候,绍绪帝突然感到他身上的压迫感。他知道,这是只有从战场上打过硬仗,从生死中滚出来的人才有的杀伐感。他没上过战场,他不是齐王。
李威眼光扫过长宁,扫过淑妃,扫过皇后,扫过皇帝,又扫过太后,每个人的神情他都捕捉到了。他已经知道这个事和哪些人有关。
长宁惊讶的是李云苏没有死。淑妃惊讶的是李云苏没有死,且救李云苏的人是李云璋。皇后惊讶的是为什麽会出这种事,淑妃为什麽要对李云苏出手。皇帝惊讶的是李云苏没有死,谁通知李云璋去救李云苏。太后没有惊讶,只有悲天悯人。
李威开始相信云苏之前说的,他连李云苏最小的姑娘都不放过,他就是要英国公府全都去死!
……
太医院周院判亲自前来,替李云苏把了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看了口鼻处的情况,翻开李云苏的掌心,有划伤,头部还有被人死命按着的淤青。
院判立刻明白这是一个什麽故事。甘林在一旁陪着,抬着眼皮看了李云璋一眼,李云璋深深向甘林鞠躬。甘林微微转身,在袖中摆手,并未出声。
等周院判开了方子,甘林引去大殿。周院判跪着向绍绪帝报告,「已经无大碍,安心静养」,然后一句多馀的话都不说。
绍绪帝还想留云苏在宫中静养,被李威以家中杨老太太病中,不忍加重家慈担心的孝道顶了回去。绍绪帝只能放他们回家了。
……
出西苑时,快到戌时,西华门正要落钥。李威看到了站在门边一身湿透的邓修翼,眼光中满是担心。李威微微颌首,两人错身而过。西华门关上。
瀛台里,太后丶皇后丶淑妃各自回宫,只留绍绪帝一个人仍在高台。
甘林为他披上披风,「陛下,天凉了。」
他只听到绍绪帝喃喃道,「终是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