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张齐早早就出宫了。张齐对昨日的李云芮实在太满意了。
他一进房,李云芮便如彩蝶般扑向了他,然后痛哭,哭得他有点莫名,问她原因只是别脸不语。于是他又发狠,说要打她妹妹,她才跪着说了三日里,她夜夜不堪。
张齐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记关照这个事情,一阵恼怒,把吕金贵叫来痛骂。她才转泣为喜,娇羞万分。凡此种种,竟是张齐毕竟从未经历过的。
这一天,简直让张齐如做神仙。临走时,她又殷切不舍,惹得张齐今天就想快点出宫来看她。路经首饰铺时,张齐给她挑了一个金镯子,得意洋洋地赶到了天香楼。
进了房间,果然她精心梳妆在等待他。看到他时,如小女儿般惊喜。当手镯带到她的皓腕时,她的杏仁眼里满是感激,又褪下还到张齐手中说自己不配。在张齐再三坚持下,才小心翼翼带上。
然后又给张齐洗面,又给侍候张齐沐浴,还跪着给他洗脚,便如寻常家里侍妾一般。张齐觉得自己真是过上了神仙一般的日子,便揉着云芮倒在了床上。
云芮心里想着的是,如何才能开口,让张齐免了妹妹们的笞打。她上次吃了莽撞的亏,这次定然不能操之过急。所以她虽急,却一直在察言观色,思虑万千。整整一天下来,她都觉得不是合适的机会,直到张齐走,她仍未开口。
张齐又是何等聪明的人,十六日云芮的哭和不堪是真,而今日里,云芮在欢喜之中,反覆横跳着说和不说之间的犹豫,也是真。她定是有事求他,到底是什麽事呢?
正在张齐快离开灯市口时,他突然想到了,定是为了她的两个姐妹!
张齐便把马车喊停,嘱咐了一个小太监,直接去教坊司传了话。然后他高兴地走了,想来明天小姑娘知道后,会无比惊喜吧。
也正是因为张齐的这个举动,让云苏陷入了另外一个困境。
三月十八日,传胪大典。
奉天殿檐角铜铃随晨风轻晃,三十六根鎏金蟠龙柱间,新科贡士们按名次鱼贯而入。鸿胪寺序班官执笏高声唱名,声音撞在九丈高的殿顶又沉沉坠下。百馀人俱屏息敛袖,唯闻腰间玉佩与阶前鎏金铜鹤相触,发出细碎清响。
当先的贡士踏过御道金砖,忽见丹陛之上明黄帷幔无风自动,九龙金漆御座端然稳踞,座中天子着十二章纹衮服,腰间玉带缀着拇指大的东珠,正垂目拨弄御案上的鎏金镇纸。
那镇纸下压着的,正是前日殿试时他们伏地写就的策论卷子,墨字上朱批如血,蜿蜒似龙。
「跪!」
喝声如洪钟灌耳,三百馀人轰然伏倒,额头触地时蹭到砖缝里的龙涎香灰。
殿内薰香混着松烟气息扑入鼻端,靠前排的潘砚舟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竟盖过了教坊司的《丹陛之乐》。
本该一眼不错地看着新科进士的绍绪帝,却走了神,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去年中秋,这个小小的人站在父亲的身旁伶牙俐齿地告诉自己「年纪太小,于家中毫无裨益」,如今却穿着绿衣红绦跪在丹陛之西,奏着器乐。
她低头垂目,甚是恭敬。她的两个姐姐,皇帝是没有见过的,他也不想见了污眼。只要她现在这样谦卑地跪着,便是他们全家都跪在了他的脚下。
绍绪帝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值得玩味的笑容,是得意,是畅快,是君临天下的狰狞。绍绪帝转过眼,看向了跪在地上的臣工和新科进士,道:
「众卿平身。」
帝王声线似浸过冰水,清泠中带着金石之音。潘砚舟抬头时,正见御案前站着捧卷的内阁大学士严泰,紫袍上金线绣的獬豸正对着自己,那神兽双目圆睁,仿佛要将人腹中诗书尽皆看透。
阶下百官蟒纹补服森然如林,自己的父亲潘家年亦在其列,唯有正中央的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将金殿穹顶的蟠龙藻井熏得若隐若现。
鸿胪寺官员高唱,「有制!」。
宣制官展开黄榜,声音响彻广场:「绍绪四年三月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传胪官随即唱名,先连呼三遍「第一甲第一名王政」,每唱一遍,丹陛之下便有六七名侍卫接力传唱,声浪如潮水般涌向太和门广场。
当唱到状元之名时,一名四十多岁的进士在礼部官员搀扶下起身,踏过御道正中刻有升龙巨鳌的丹陛石,跪于御道左侧——此即「独占鳌头」之典故。
「第一甲第二名陆寄望。」
另一名四十多岁的进士起身,迈步走到了王政身边,跪于右侧稍后位置。
「第一甲第三名潘砚舟。」
潘砚舟听到自己名字时,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赶紧起身,迈步到陆寄望的身边跪下,年仅二十馀岁的他终和父亲一样,成为了进士。
三人皆伏地叩首,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谢主隆恩」。
后面的名字,潘砚舟已经听不到了,这时他脑子里面只有父亲说的「论文章,本该擢你为状元,只因陛下说少年当为探花郎。」自己的文章到底如何,潘砚舟太清楚了不过了,能得探花,他早已心满意足。
唱名毕,大学士捧黄榜置于丹陛正中黄案,礼部官员跪接后,由仪仗队护送经午门中门出紫禁城,至长安左门外张挂。状元率进士们跟随,顺天府尹早已备下伞盖仪从,待金榜张挂后,便护送状元骑马游街,接受万民观瞻。
此时,丹陛上教坊司奏起了中和韶乐《显平之章》,皇帝起驾还宫。路过那个小小人儿时,皇帝脚步一顿。也只一顿,又迈步开去。
新科进士们起身时,晨曦已穿透云层,洒在他们因激动而泛红的面颊上。这场耗时数月的科举盛事,至此画上圆满句号,而他们的命运,也将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写。
李云苏感受到了绍绪帝的目光,也在垂首望地时,看到了那一抹明皇的顿住又走开,李云苏努力压抑自己颤抖的身体。
本来她是不会来到今日这个传胪大典的,因为她本来十七日应该受到笞打,然后遍体鳞伤,教坊司担不起乐工殿前失仪的罪责,然后她就可以不用来了。
偏偏昨日被免了!吕奉銮说的很清楚,看她今日之表现。如果她表现良好,那麽她和姐姐都可以免罚。所以,她就被带到这个被重重目光审视的地方。
寅时三刻,她就跪在了这里。没有早膳,怕他们在不合适的时候去更衣。
卯时初刻,百官到了午门,经锦衣卫引领侯班时,她便感受到了一重又一重的目光。
先是和父亲熟悉的,然后慢慢地蔓延开。
她跪在那里,低着头,仿佛被所有人审视丶检验和品评。她不知道她跪在这里,是否就意味着父亲的屈服,是否就意味着英国公府的认罪。
但是,一定有人这样想。一想到这一点,她浑身都有一种不自在,仿佛被罪罚之火烙一寸一寸碾过一般。她多想站起来,告诉他们,我们没有罪!我不是来认罪的!
这种冲动伴随整个仪式过程,让她战栗,让她恶心,甚至让她想便就此打断这个盛典,死在这个丹陛之上。
可是,她没有。因为她还感受到了另外一道慈悲的目光,那便是邓修翼吧。
他也在这里,他也找着机会便看向她。他的目光,让她如饮冰水,淡去那业火之烈。他的目光在说,苏苏有我,苏苏我在。
他的目光是正月十五日相望的笑;是十一月初二日「改日我给你上寿礼」;是九月十六日「伤疤丑陋,不堪入目」;是八月二十日交手相握时的「三小姐」……
她熟练而机械地操着琴,心中如轻舟过万山。
邓修翼在浑身发抖,他在大庭广众中看到了她,绿衣红绦,头上插着写明罪名的簪子。
她就跪在丹陛上,那冰冷的丹陛上。应该跪了有好几个时辰了吧,她那么小,怎麽受得了?
她前几日才受了笞打,她好了吗?为什麽他们是如此残忍?怎麽舍得下手?
他感受到了她的不自在,便如那天他上殿举告就是李顺射出了那凌迟之箭时,众臣是如何的议论和何样的眼刀。又如十年前他被绑在那个木床上,狠狠一刀而下,然后皮肉灼烧的伤,永久烙在心上。
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举告了李威!
他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他好想冲过去,拔掉她头上的簪子,扔到地上,狠狠踩断。
然后郑重地,珍惜地为她戴上他亲手做的梅花簪,这是他欠她的寿礼。
他欠她的,这一辈都还不清了!怎麽都还不清了!
待到大典结束,邓修翼随绍绪帝离开后,教坊司众人也离开了这个空旷丶冰冷丶皇权赫赫的丹墀之地。三月十九日,礼部设恩荣宴,司礼监派邓修翼前去监督,邓修翼没有见到李云苏。
因为,十八日李云苏一回教坊司就病了,这一病差点要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