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三年,七月三十日,英国公府。
晚膳后,云苏一个人在父亲的书房看书。今日顾少卿请父亲宴饮,因是姐姐云芮和顾霁川的婚事进入三书六聘。顾鸿达心愿得偿,父亲也很是满意。两人便约了沈佑臣丶裴衡一起去东大街的香满楼吃席。
是夜秋雨霏霏,不想邓修翼却来了。李云苏很奇怪,按理他上门时,李忠定然是告知了父亲不在家。而他却仍然进来,难道是为了见自己?
李云苏放下手中书卷,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看到邓修翼穿着一身灰青布道袍,长发披散,一手撑着十六骨油纸伞,一手撩着下摆,和雨而来。一阵风过,吹起广袖飘飘,衣襟都有点翻飞,雨水直打素白中衣。
邓修翼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小姑娘,才及他的胸高,双丫髻,湖蓝束腰襦裙,一双杏花眼中满是不解,他突然鼻翼一酸。
云苏把他迎进房,吩咐砚生倒了茶。砚生磨磨蹭蹭,不愿意离开。云苏从邓修翼安静不语的表情中读出,倘若砚生离开,他便会开口;倘若砚生不走,他便喝一晚上。「砚生,摆棋,我和邓叔父手谈等父亲回来。」
砚生垮了脸,把棋盘摆好,拱手退下。
云苏执白,修翼执黑。云苏落下一子,便看到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夹着一颗黑子,毫不犹豫地落子,「啪」的一声扣在云苏心上。
云苏便落子靠了过去。两人一手一手下得很快,都不说话。行进中盘,云苏长考,一双弯月眉皱在一起,两只杏花眼在棋盘上左计右算。修翼不语,就这麽看着她,心里好像一点点又活了过来。
待收官,云苏直接推枰认输,「邓叔父心里有戾气。」
邓修翼讶然,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他今天是特地穿着道袍披着长发而来的,道袍舒卷,长发松散,仿佛可以映衬他的不在意。
「我想屠长龙,自然有戾气。」邓修翼一语双关。
「不是。」云苏不看他,她怕一看他,自己又要忍不住落泪。「我知道了。」
两句前后不相干的话,把少女关切的心思都袒露无疑。邓修翼知道她一直在关注自己,可是自己这般的难堪,又如何能让她这样的清姿玉洁之人知晓?
「我……」邓修翼张口,尚未说完。
「不要说无妨,」李云苏打断了他。
邓修翼突然想要落荒而逃,这是对她的污辱。他万分后悔,他应该在知道李威不在时,立刻马上转身就走。他怎麽可以进来?怎麽可以见她?明知道她敏锐到了极致。
「我能感同身受这种生不由己的苦。」李云苏又说,说着李云苏看向他,两滴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
「三小姐,不要哭」,邓修翼一边疑惑着这样的龌蹉事,你如何能感同身受?一边着急起身,她流泪的那一刻仿佛回到了母亲死前垂泪的一幕。
这麽多年,邓修翼独身一人,在冰冷的内廷行走,从未有人为他难过,那一刻他有点心慌。却不想,这一慌,他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盏。一盏茶,半杯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李云苏快速从对面走过来,刚沏的茶,会烫伤人。她拿出帕子,要给他擦。而邓修翼自己也手忙脚乱,一边阻止着李云苏,一边自己拿着手去拂。
如此,竟弄松了中衣。李云苏看到了锁骨上,胸前密密麻麻的淤青。她瞳孔微缩,手指颤抖,惊讶地一退步,「他们欺负你了?」
邓修翼手足无措地掩起衣服,把从脖颈往下遮盖的严严实实。
原来她本不知道,现在她才真知道了。
突然之间,邓修翼如释重负。
「谁?」
「张齐」,邓修翼像个孩子做错事一般诚实。
「你所说的他离不开你,是指这个?」
邓修翼立刻知道李云苏在愤怒什麽,老实回答,「七月十五日是第一次。」
「中元节?!」这时李云苏才知道,那日夜,她为什麽突然心痛!「为何?」
「那日我看到你父亲上朝了。」
李云苏知道了,他以为父亲做了一些什麽决定,所以为了成全父亲,他也要快一点往前进一步。而进一步的方法,于当时的他只有两条路,要不跟了朱庸,要不从了张齐。
而他选了后者,从此他陷入被人凌辱的日子。
「邓叔父!」
「不要叫我叔父,我不配。你就叫我姓名,这样我才好受点。」他把自己低到尘埃。
「这不是你的错!」云苏坚定地告诉他。
邓修翼别过了脸,身子微微颤动,手却不自觉地扯了一下袖口。不是他的错吗?
他一个罪臣之后,刑馀之人,一个低贱到尘埃的人,一个可以被人随时捏死的人,这样的人怎麽都是错。更何况,他还带着蛊惑李威来,他还想挑得这个朝堂不安,真真是痴心妄想!
李云苏看他一直别脸低头不语,便蹲下身子,抬头仰望着他。
「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们。在上位者,视他人生死如无物,扣上罪名,便让我们终生惶恐。邓叔父,你本出身诗书之家。邓大人秉忠直言,却获无妄之罪,遭至家破,你孤身一人艰难而生。朱庸弄权挟持,张齐龌蹉污人。你有什麽错?不要因为这些恶人而自罪,他们才是罪孽累累。」
邓修翼在震惊中,慢慢转过脸,对上李云苏含着泪水的杏花眼,在她的眼中全是慈悲,只是这个慈悲太过沉重,不像一个**岁的孩子,倒是经历了人生苦海的沉浮。
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到处都是业火阴谋的世上,还有一个人眼底全是清澈,这种清澈仿佛甘露在冲洗他身上心底的所有伤痕。一滴眼泪不由自主地从邓修翼的眼中滑落,一直留过他白净的面,垂到了下颚。
他只这麽凝视了李云苏一瞬,赶紧又躲开了眼神,用袖子去擦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道:「三小姐,你还是一个孩子……你不懂……」
「我懂,邓叔父。」李云苏侧歪了一下头,依然看着他道。
「不要叫我叔父,我真的不配。」邓修翼转着身子,躲开李云苏的眼神。
李云苏挪了一下身子,又一次对上了邓修翼的脸。此时,她有点蹲不住了,不自觉地身子有点靠在邓修翼的右小腿上,坚定地道:「你是为了我父亲,才任由他欺负你的,我如何不懂?」
「不是!」邓修翼身子一僵,快速地否认起来,他怎麽可以让李云苏觉得亏欠了他什麽,他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能活下来。
他僵硬地控制着自己的小腿,任由李云苏靠着,他不想他的失控,提醒李云苏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牵绊。
「邓修翼,」李云苏听到了他突然声音的强硬,知道他依然没有走出来。
而这样的走不出来会毁了他的心也会毁了他的身,她放缓声音道:「你急着否认,是怕我觉得亏欠你,对吗?」
她停了一下,果然他不会回答,只是沉默,「可你忘了,无论你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你自己能在这漩涡里活下去……」
她的眼珠缓缓转着,扫着他的脸,眼眶中原来含着的泪水也被逼了出来,「这都不是你该受此折辱的理由!张齐是恶人,他施加的罪孽,不该由你来背!」
邓修翼听到了李云苏唤他的名字,心里有那麽点点好受。又听道她如此说,他又缓缓摇了一下头,躲开了她的眼。
「邓修翼。」李云苏又挪了一下身子,挪到了另一边。
邓修翼微微收了一下他的左小腿,自然地让李云苏靠了上去,「看着我。」李云苏温柔而坚定地对他说。
邓修翼仿佛听到了一个命令般,随着自己的内心,看向了李云苏的眼睛。「你记住:你是邓修翼,邓慎之子。」
李云苏讲得坚定而有力,「你不是『为了谁』而存在的棋子,包括我父亲。也不是『因为什麽』就该被践踏的尘土。你就是你。你读过圣贤书,你胸中有丘壑,你……你是我认识的,这宫里宫外,少有还守着一点清明心的人。」
李云苏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心口,「张齐的脏手,碰不到这里,也脏不了你的魂。」
「我还哪有魂?都……死了。」邓修翼喃喃道,眼泪无声地滚过下颌。
李云苏腿脚发麻,扶着桌沿缓缓站起。邓修翼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她的身影,直到她退至三步外的桌边,那片温暖倏然抽离。
「说来你或许不信,」她背对着他抹去眼泪,声音浸着雨夜的湿气,「中元那夜放河灯时,我心口忽如针扎……」
她顿了顿,指尖轻扣桌面:「方才才明白,许是苍天见不得明珠蒙尘,偏要借我这盏灯,」
她蓦然转身,烛光在泪眼中碎成星子:「替你守着一点未灭的魂火。」邓修翼猛地攥紧胸前衣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呼吸。
「邓修翼,」她向前半步,吐字如掷玉,「今日这火,还你。」
邓修翼看着李云苏,那一刻烛光从她身后发散开来,她的眼她的眉都那麽温暖,那麽坚定。邓修翼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和着雨夜的清醒,真的让他活了过来,那一刻他终于笑了,道,「我已经可以入御书房了。」笑如迦叶,一样苦入眼底的慈悲人。
而他心中做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哪怕生死,都要护住眼前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李云苏整理了一下心情,把最近的事告诉了邓修翼。邓修翼分析了一番,同意李云苏把证物分开的想法。李云苏跟邓修翼说,她坚信皇帝一定会先下手,因为现在对父亲很不利。
上中下三策,本质对太子后人都是一个死字,无非是阴谋还是阳谋。想要给太子后人破一条生路,必须查出当年太子丶齐王事中,今上到底做了什麽。李云苏和邓修翼在对当今天子的问题上,看法高度一致。
但是李威及天下人则不同,对他们来说,那是天子。如今邓修翼在宫里的活动范围更广了,皇宫那边的事,自然由他去查。而李威这边则去查代王丶大同镇丶宣化镇丶黄克俭丶两淮盐场的事。
「我在西城槐花胡同有个宅子,里面有个小子叫商狗蛋,他一直帮我查出宫小太监的事。目前已经初步混进了他们的圈子。邓叔父……」
「叫我的名字。」邓修翼很坚持。
「邓……邓修翼。」
「嗯」,他轻嗯了一声,心里很舒坦。
「您可以扶持一个小太监,如果有事,可以传话去那边。」李云苏松了一口气。
突然她又鼓起勇气说,「我会让狗蛋盯着您,您不要……不要……不要太委屈自己。」像是威胁,却毫无气力。
「好」,邓修翼笑着应了。这一笑,如日月光华。
李云苏让邓修翼先走,自己留着等待父亲。她送他到了门口,看着他撑起油纸伞,袖摆飘飘步入黑夜。
……
亥初,李威才回家,李云苏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滴眼泪挂在长长睫毛上欲落未落。
李威进书房时,正听见李云苏说着梦话:「邓修翼,你不要哭。」
李威很是惊讶,他摇醒了云苏,「苏苏,怎麽了?」
云苏环着父亲的身体,埋头在父亲的胸前,哭着说:「他被罚跪了三个时辰,他终于可以进御书房了。父亲,他太苦了。父亲,我们都不可以死,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李威无语,哄着云苏,让她回房。看着女儿小小身影走进黑夜,他有点恨自己的脚,他多想抱着小小的人儿走过黑夜。
……
次日大朝,李威上殿,依旧赐座,他却看到奉天殿深处站着的邓修翼,低头垂眸,双手自然垂在两侧,身形好像有点摇晃。
大朝后,绍绪帝留李威御书房叙话。君臣对座,奉茶而来的正是小福子。李威端过茶杯,抿了一口,是碧螺春,赞了一句「陛下此处净是好茶」。
绍绪帝龙心大悦,令人包了赐英国公府。李威匆忙叩谢,被陛下拦住。
「克远,你与朕,自幼相识,少而相知,为何如此客气?」
「臣惶恐。」
「莫要疏远了情分,朕不负你。」绍绪帝殷殷关照。
「中秋节,带云璋丶云璜丶云玦来宫中赴宴,并无他人。」
「幼子顽劣,不堪入陛下眼。」
「云璋已经在五军都督府当值,何来顽劣。克远不要自谦。」
「太后也来,她老人家也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太后寿体安康,是国之祥瑞。」
「让你夫人中秋也入宫,皇后也想和她叙叙话。」
「长女正在议亲,不便离家。」
「议的是哪家人家?」
「鸿胪寺少卿顾鸿达。」
「好亲事!朕当赐婚!」
「谢陛下!」
「那就让你夫人把你的幼女带来。今年几岁了?」
「么女今年九岁,正是调皮不懂规矩的时候,怕冲撞贵人。」
「克远,为何如此拘谨?你少时,不是如此之人。莫非你心有怨怼!」
李威一听,立刻跪倒在地,「皇恩浩荡,何来怨怼,实是惶恐。」
「朕说了,不要远了情分。」
李威知道皇帝有点不开心了,忙道:「是!」
绍绪帝的脸马上笑了开来,对着旁边的朱庸说,「大伴,你看着这李克远,可还是少时样子?」
朱庸陪笑说:「英国公劳苦功高,对陛下毕恭毕敬,自少时便是如此。老奴瞧着,真是一点没变。」
「确实没变!朕心大悦!」绍绪帝笑着,便让李威告退了。
李威走后,绍绪帝让所有太监都退了下去。屏风后,转出了陆楣。
「陛下,他还是不愿意让云璜丶云玦见人。」
绍绪帝瞥了他一眼,一幅我难道不知道的样子。
「不如直接下旨。」
「混帐!一个中秋私宴,哪有下旨逼人来,岂不坏了情分?别人如何看朕?他是英国公。他祖上都为国捐躯了!朕看你,就是一个猪脑子!」
陆楣被骂了一通,却只能道:「微臣愚钝!」
……
三日后,李威的请安摺子经通政司,递到御前。前半部分一番情真意切地感谢天恩,中间絮叨了家事讲了种种为难,最后请示能否中秋家宴只带幼女李云苏,一来叩谢天恩二来请太后教导。邓修翼跪着把摺子读完,半晌绍绪帝没有说话。许久,头顶传来一个字:「准!」
邓修翼提笔写下,弯腰退出御书房。关上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杯盏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