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四年,三月初七,天香楼。
张齐依然未时到天香楼,云芮已经在房中床上侧身躺着。
昨日一顿好打,今天依旧遍体鳞伤,人都无法下床。张齐走到床边,摸了摸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没有烧,张齐很满意,比邓修翼身子骨强,他却不想邓修翼是被他整夜折磨,即便他睡了,邓修翼还是得在冰冷的地板上跪着。
张齐便脱了衣服,在云芮身边躺下。其实张齐的内心很喜欢身边有个女人躺着,便如他幼时身边躺着母亲,成亲后身边躺着妻子一般。如果不是因为大水,即便他考不中举人,好歹作为一个秀才,他也还是可以过的很舒服的。
突然云芮的手臂伸向了他,一开始还把张齐吓了一跳,以为云芮又想拿什麽来扎他。
没想到云芮手臂光光,只是轻轻搭在了他的胸前,如同当年他妻子那样搭在了他的胸前。张齐心里一动,抬起右手轻轻拍了一下云芮的手。
云芮却抓紧了他的中衣,借上一把力,将身子向他挪了过去,额头抵在他的左手臂上,轻轻抽泣了起来。
张齐心里一颤,拍云芮的手停了下来,盖在云芮的手上,掌心的温度也传了过去。云芮哭得更厉害了。
那哭声如小奶猫微弱的叫声,扣人心弦。张齐忍耐不住,翻过身来,压住云芮的肩膀,让她正面看着他,说:「你一开始就这样,不好吗?为什麽非要犟,非要被打?你乖乖的,我会疼你的。」
云芮眼中满是泪水,眼珠左右转动,仿佛在确认张齐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的女儿要活着,和你一样大。」张齐说。
云芮双臂挽上了张齐的脖颈,张齐被她拉得一倒,扑在了她的身上,云芮放声大哭。张齐摸着她的头发。
这一天李云芮没有挨打,但是她不敢向张齐提出任何祈求,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做什麽会让张齐生气,做什麽不会让张齐生气。所以她终于学会了不要盲动。她怀揣着对两个妹妹的无比歉疚,委身给了张齐。
便这样又过了几日,云芮慢慢摸透了张齐的脾气。他有时来的早,那便上午不在宫中当值。有时来的晚,那便是在宫中有事。他若不想要时,便十分温柔。但他若是想要时,便无比凶狠,仿佛他不咬她,不把她弄疼,他就不能完结一般。他不喜欢听她叫,所以会用汗巾让她自己咬上。好在他不是日日想要,云芮便能忍受。
云芮尝试跟他提一些小小的要求,比如想吃哪里的糕点,张齐都会满足她。只一点,他不允许她带任何首饰。
有一日,云芮看见张齐的袜子破了,便让婆子拿来针线,张齐并未阻拦。云芮便坐在椅子上,给张齐补缝袜子。
突然张齐让婆子给云芮点上蜡烛。当时屋子里天尚亮,这个蜡烛点着很是莫名。
没想到,张齐让进了三个婆子,生生去堵窗子那边的光。屋子里便暗了下来。云芮借着烛光,给张齐仔细补着袜子,张齐躺在床上,支着脑袋痴痴得看着。即便云芮拿起剪刀,张齐亦未阻拦。
云芮铰了线头,便把针线连剪刀还给了婆子。然后拿着袜子给张齐。
张齐说:「何日你给我这袜子上绣个花样吧。」云芮笑着说好。那一日张齐仿佛很是伤感。
第二日,云芮的房间里面便多了一架屏风,生生挡住了窗子透过来的光。
三月十二日,张齐酉时四刻才走,这是他最晚走的一次,云芮知道他要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去。便撑着身上的余伤,伺候他穿衣服。张齐摸了摸云芮的脸,「明日丶后日丶大后日我都不能来,你乖乖等我。」
张齐走后,云芮算了算日子,便问婆子春闱过了吗?婆子答,大后日便要殿试了。云芮知道,张齐去忙殿试的事了。
自从初七日后,婆子们便知道这个蘅娘深得大老爷的宠爱,一则感叹她命好,一则又鄙视她竟侍奉太监如此,但终是不敢得罪她了。
云芮这边的生活刚变得好过了一点,云茹和云苏则突然之间坠入谷底。
……
初六日,两人正在努力练习。云茹实在不擅器乐,因着身体灵活,被舞色长看中,专事舞蹈。而云苏本就想着以上一世的器乐能力而慢慢出挑,果然被乐色长看中,专事练习琵琶。两人渐渐竟在各自之处拔得了头筹,免除杂役。
是日下午,突然吕金贵怒气冲冲而来,命人役将两人捆绑吊在庭中,令刑杖手用笞条抽打。此后六日,日日如此,连色长们都不知道所为何来。
三月十三日,云茹实在无法行走,在云苏扶持下,才到教习大厅。色长便令两人跪坐在一旁,替代练习。十四日依然如此。
这几日云苏一直在想原因,看到色长眼中亦有不解,云苏直觉应该是云芮那边出了什麽事情。她心里祈祷姐姐千万不要出什麽大事,千万要忍耐住。
……
三月十四日,裴世宪终于见到了吕金贵。
吕金贵见到裴世宪很是开心,但是他也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裴世宪如此这般重礼,定有所求。
酒过三巡,裴世宪便对吕金贵说:「得吕大人青眼,世宪真是三生有幸。」
吕金贵嘿嘿笑道,「则序老弟虽今年未曾金榜题名,但出身河东裴家,世代名门。你降尊纡贵找我,定是有事。老弟你便说吧,如果哥哥我能帮,我便帮一把。如哥哥能力不及,你也不要怨怼。」
于是裴世宪便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事,不会让大人坏了规矩。实是因为家父和原英国公李威本是好友。李威可恶,竟行谋逆事,累及女儿没入教坊司。家父心慈,不忍见他家三个姑娘因父多受罪,故望大人行个方便。」
吕金贵在裴世宪身上转了一圈,心里想着的是,到底是你家父亲心慈,还是你自己有所图?
「噢,李云芮丶李云茹和李云苏是吧?我知道。」
吕金贵也不应承,也不拒绝。裴世宪便知有可通融之处,连忙给吕金贵又斟上一杯酒。
「大人,不知这三姐妹现在如何?」
「李云芮得了张齐大老爷的青眼,被收了房,现在日子好着呢。至于她两个妹妹,为她所累,五日一笞。」
「啊?这是何原因?」裴世宪非常惊讶,这世上怎麽会有这种事情?
吕金贵便把那日事说了一遍,说的时候满脸猥琐,绘声绘色,直让裴世宪恶心,但是裴世宪面上不露。
「那大人,这李云芮现能否一见?」裴世宪又问。
「嘿嘿嘿嘿」,吕金贵只是笑,心想,我便知道你所图就是李云芮。明明被打的是两个妹妹,你最关心的却是日子好过的姐姐。
裴世宪被吕金贵笑得心里发烧,却只能表现出目光殷切的样子。
吕金贵凑近裴世宪道:「则序老弟,你与这李云芮可是一同长大的?」
裴世宪本想实话实说,但是转念吕金贵何来此问?便道:「算是吧。」
「哈哈哈哈,哥哥我知道了,你是图她吧?本想着今年金榜题名,再去提亲。没想到她家门破落,你也未中榜。真是苦命鸳鸯!」说着吕金贵得意洋洋地一口把酒喝掉。
这时裴世宪才明白他此前所有表情,不由心中暗骂无耻之尤!但是他知道这是最好的理由!用这个理由,虽然将来传出去,自己可能会声名有污,但是此时,这就是吕金贵最最相信的理由!
于是裴世宪装作皮薄的样子,红着脸说:「我与她再无可能,只想一见。」说着又给吕金贵倒了一杯酒。
「哈哈哈哈,懂懂懂。她已经是个妓子了,你还有大好前途。人不风流枉少年,你尚未出仕,偶一狎妓,无妨无妨。哥哥我管着教坊司,下面花楼里,日日可见你这等风流少年。」
裴世宪不想搭话,只举杯向吕金贵敬酒。
「那我何时可见她?」裴世宪急切地问。
只见吕金贵伸出一根手指。裴世宪不明白什麽意思。「见一次一两,不可留宿,不得超过两个时辰。倘若留宿,十两。」吕金贵便直接了档得说了。
裴世宪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然后又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道:「此为公,此为私谊!」
吕金贵又哈哈大笑起来,将二十两银票推还给裴世宪,「教坊司下,于裴公子,不分公私。」
裴世宪一阵心痛,煌煌大国,竟有读书人以噬人血食人肉谋利,礼教何在?
「那她两个姐妹,吕大人可否高抬贵手?」
「这个甚难!」
「啊?这又是为何?」
「这是张齐大老爷亲自吩咐,现司礼监稽督教坊司,不得他的吩咐,我们都得吃挂落。」
「唉,幼女无辜!」裴世宪又演了一把。
「其实也不难,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裴世宪立刻明白,连忙向吕金贵拱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吕金贵又哈哈哈大笑起来。
当日晚戌时,裴世宪便在天香楼见到了李云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