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马王庙村的村民发现一个满身是刀伤,咽喉中一箭的人被吊在马王庙大殿正门上。
陆楣死了的消息是一天后传到了怀来,消息由锦衣卫直接传给了铁坚,铁坚当众向皇帝禀告,于是众人都知道,陆楣死在九月九日的夜里。
皇帝当时正在和群臣宴饮,听到消息的一刻,皇帝打翻了酒杯。随侍在旁的甘林赶紧帮忙收拾,然后架着皇帝回了偏殿。邓修翼跟着而去,转身时和秦业目光对视,两人的眼睛中都有一丝欣慰。
九月十一日早晨,曾达就接到了儿子的密报,知道了那晚的情景。只是曾令荃不知道李武也死了,正在向父亲请罪自己没有注意战局的复杂。
是日,皇帝任命了铁坚为锦衣卫指挥使。
可能因为陆楣的死,九月十一日的围猎显得特别正常,大家都仿佛拼了命地通过打猎,呈现猎物来让皇帝开心。绍绪帝也面露微笑,只是笑不见底。
十一日晚,等皇帝都安置后,邓修翼一个人走了出去。
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给陆楣烧了一些纸。正在他烧纸的时候,铁坚走了过来,蹲在他身边,手中亦是一些黄纸。然后两个人就一起给陆楣烧纸,全程无语。
当所有纸都烧尽时,邓修翼率先站起了身。
「邓大人。」
「铁大人,请莫叫奴婢大人,奴婢只是宫中一个太监。您可以直呼奴婢的名字。」
铁坚站起身,看着邓修翼道:「他很喜欢你给他买的房子。他说这是第二个家。」
邓修翼喉结一动,他不知道铁坚为什麽要说这个话,他也不知道铁坚知道什麽。
「他和我一样,只是想给陛下当好差。」
「奴婢也一样。」邓修翼转过身想走。
铁坚深吸了一口气,拦住道,「你不喜欢他,我知道。」
邓修翼慢慢转过脸,看向铁坚,「你想问什麽?你想说什麽?」
「是不是你,杀了他?」
邓修翼直直盯着铁坚的眼睛,「如果我说不是我,你会信吗?」
铁坚盯着邓修翼,他想把他看透。
「人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你既然怀疑我,那麽我说的,你会信吗?」邓修翼缓缓道。
「我不知道」,铁坚避开了他的眼睛。
「那你便一直一直盯着我,直到你知道了为止。」
「你为什麽一面举告英国公,一面又照拂他的后人?」
「举告,是我一生最大的污点。」邓修翼强撑着,离开了。
铁坚一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看不清这个人。
……
九月十三日,皇帝銮驾回京了。这次路上用了五日,皇帝未做流连和停留。
九月十四日,皇帝叫铁坚去了御书房,让他去马王庙村查一下九月九日到底发生了什麽。当时邓修翼正在旁边随侍,铁坚领命后,看了邓修翼一眼。
铁坚走后,镇北侯曾达和中军都督曾令荃求见。皇帝让两人进来说话。曾令荃报告了那晚的情景。李武杀了陆楣。但是曾令荃还告诉皇帝,现场还有其他人。
在现场的人,除了李武全都蒙面,与他对打之人武艺高超,并且比他年轻。曾令荃告诉皇帝,陆楣太恋战了。他已经下令撤退,陆楣仍是不撤,被埋伏的人一箭射中咽喉。当时他已经无法救了,只能先行撤退。
皇帝听完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邓修翼知道皇帝并没有全信曾令荃的话。因为在皇帝视角中,曾令荃也有可能杀了陆楣。
……
九月十五日大朝会,兵部尚书姜白石上奏辽蓟线的北狄人和东夷人已经逃走。请皇帝下令卫定方回京,皇帝准了。
朝会后,铁坚来报现场留下了的痕迹。马王庙的窗棂有破损,是箭擦伤的痕迹。庙内地上有一块青砖边缘破损,应该是箭头落处。马王庙庙顶有瓦片掉落,庙顶上也有箭击的痕迹。
有村民听到晚上有人对话,然后有兵器交击和厮打的声音。还有村民听到「陆楣丶李武」的名字,其他的话听不清楚。打斗结束后,有村民听到有人喊「武叔」。最后还有马蹄声。
皇帝听着报告,回想曾令荃的报告,手指一直在御案上点着。然后皇帝让铁坚走了。这次铁坚走时,没有抬头看邓修翼。
「邓修翼,你怎麽看?」
「中军都督所言是事实。」
「嗯。」皇帝又不说话了,「朕愧对德彰。你去传旨,追赠太子少保,左都督,封忠诚伯,谥武毅,赐宅,白银五百两,长子入锦衣卫。」
「陛下」,邓修翼躬身,未走。
「怎麽了?有何不妥?」
「陆大人无妻儿。」
皇帝良久未说话,邓修翼只能躬身不动。
皇帝回神,才发现邓修翼保持躬身的动作一直没动,「你酌情办吧。」
「是。」邓修翼去了礼部传旨。
……
九月十七日,邓修翼出宫了。他先让小全子去槐花胡同传消息约裴世宪去西城小屋见面,然后自己去了教坊司。
见邓修翼以来,吕金贵立刻笑脸迎了上来。吕金贵现在已经十分确定邓修翼绝对是内监中皇帝身边第一人,两年秋獮司礼监都伴驾的只有邓修翼,在偌大皇宫的前殿,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邓修翼重视李氏姐妹的生死,那便是皇帝重视。所以吕金贵立刻向邓修翼报告李氏姐妹的生活待遇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炭火早就供上了,两人居住的小院的其他人已经迁出。
邓修翼脸上淡淡的,提醒了吕金贵一句,「这样就可以了,毕竟是罪臣之后。」吕金贵立刻就明白了,连连点头说,「还是大人考虑地更周到。」
随后邓修翼便去了云苏那里。
云苏已经大好了,可以下床,可以走动,就是身子还弱。邓修翼来时,她正坐在桌前画花样。邓修翼便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还有四个月,她就要飞了。
云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了他,眼眉又弯弯了起来。邓修翼爱极了她的眼,笑时如弯月,静时如杏花,春雨江南。
邓修翼慢慢走向她,她用笔杆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她面对他时,就是如此惬意,一点都不拘谨,便如在家中一般。
「邓修翼,怀来风光如何?」
邓修翼突然想到自己写的诗,便答:
「箭痕犹带啼鹃血,山色仍凝战骨红。莫向桑麻问遗垒,寒沙无处认孤鸿。」
云苏微微蹙眉说,「这可不是怀来,这是居庸关。你糊弄我。」
「平沙落照浸云低,岸芷汀兰接野畦。风静河声流碎玉,寥寥野旷一鸥栖。」
云苏听完笑了,「这还差不多。不过不要一鸥,也可以两只,更可以一群。」
邓修翼笑道:「你啊,此孤禽喻幽怀尔。」
云苏也不答话,只高兴地自己描着花样,「你自己倒水,我可没空。」
「陆楣死了。」邓修翼倒着水,淡淡地说。
「谁杀了他?皇帝吗?」云苏描着花样问。
「你叔父,左都督。」
「噢,那下一步呢?」
「送你和云茹出教坊司。」
「好呀,然后我就去甜井胡同和采蘼作伴,等我长大,没人认出我的时候,再行下一步。」
邓修翼没有接话,他知道云苏聪慧,她这个话是在试探自己,便「嗯」了一声道,「总要躲几年才好。」
「那你还是要来看我,每年都要陪我过生辰,还要送礼物。」
「好」,邓修翼很快就答应了。
「你什麽时候生辰呀?」
「我不记得了。」
「谁会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呀,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不是,很久没有过生辰了,自然就会忘记了。」
「那你快点想起来,以后每年我都要给你过生辰。」
「好,我回去好好想想。」
「邓修翼……」云苏刚想开口问话,小全子闯了进来。
「公公,狗蛋请您速去西城,裴公子在那里等您,有大事。」
「好,你先出去。」邓修翼站起身来,还是温温地说话,小全子便跑了出去。
「苏苏,我走了,十日后再来看你。」
「要那麽久吗?如果有大事,你能尽快来告诉我吗?」
「好,如是大事,我明日便来。」
「邓修翼!」云苏抱住他的腰,「日子还很长,不要着急。」
邓修翼僵着身子,低头看着她仰起的脸,道:「知道了。」说罢便走了。
……
出了教坊司,邓修翼雇了一个车,到了西城小屋。
裴世宪焦急地在里面走来走去。
「辅卿兄,左都督去了。」
邓修翼如遭雷劈。
「怎麽回事?不是杀了陆楣了吗?」
「你随我去永昌伯府。」
「不行。」
「为何?」
「铁坚盯上我了。」
「啊!那可如何是好?」
「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麽?」
「如你所料,陆楣果然找了曾令荃。」
「现场事不用说,我在御前都知道了,便说杀了陆楣之后。」
「杀了陆楣之后,有人放了冷箭,正中左都督面门。此人藏在阴暗处,两位公子不敢马上去救。然后来了一骑将此人捞走,三公子趁机射了一箭,那人中了箭。但马快,人追赶不上。左都督伤势太重,只留了『拜托』二字,便去了。」
「蓝挚苍。只有他,秋獮时还留在京城。」
「曾蓝两家合谋?」
「不是。」
「陛下的手笔?」
「不是。」
「为何这麽说?」
「蓝挚苍目睹了整个过程,秋獮回来,蓝继岳未曾到过御前报告。陛下至今不知道左都督已经去了。」
「曾蓝不是一条船的?」
「某尚未弄清楚,不敢下定论。」
「接下来该如何?」
「某也不知,需要思虑一番。」
裴世宪也不敢打扰邓修翼,只能坐下等他。
「则序兄,先将此事告知永昌伯丶良国公和裴桓老。我们且勿焦躁,且先按兵不动。陛下定然会查东直门进出人马。久无查证,便会将目光落在襄城伯丶永昌伯和忠勇侯处,我们相机再动。
陛下疑心病重,陆楣死讯传来,陛下明知曾令荃会来报告,仍令铁坚调查,可见陛下不信任何人。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明白了。」裴世宪点了点头。
「则序兄从后门走,此处暂不联络。槐花胡同那里,请狗蛋也偃伏。」
「好,告辞。」
邓修翼一个人坐在小屋里面,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从前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