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四年,四月初二。
邓修翼先去了教坊司,今日教坊司这边的口供定要落实。待他到教坊司时,吕金贵已然坐在大堂上,云茹丶云苏及看押两人的人役两人跪在地上,另还跪了相关教习姑姑和乐舞色长。一看邓修翼来,吕金贵赶忙让出了中间的座位。邓修翼有心夺权,自然也不谦让,直接坐了上去,吕金贵陪坐在旁。
「邓大人请。」
「吕大人,此乃教坊司事务,某只是代朱公公来看看,宾不喧主,吕大人请。」
吕金贵看邓修翼态度仍是冷峻,不敢多言,只得硬着头皮开始。
「贱婢李云茹丶李云苏,从实招来,可有和人犯李云芮往来。」此时云茹和云苏姐妹已经知道李云芮所为,便知道姐姐必当一死,都低头不语只是摇头。云苏更是哭得满眼是泪,头一摇时,一滴眼泪飞出落在地上,落到邓修翼心里,邓修翼拿指甲掐着手掌伤处。
「还不老实,刑杖伺候!」邓修翼知道这顿打是逃不掉了,便依然不能说话,眼睁睁看着云茹和云苏被拖到一边,一杖一杖打在臀腿上。云苏不语,云茹则大喊:
「冤枉!大人,奴婢妹妹之前高烧多日不曾离开陋巷,更有人役巡逻看管,何以外出。奴婢虽外出求医,求来的是永昌伯次子,又向何人传递消息?实是冤枉!」
这时邓修翼才知道十八日后云苏大病一场,连日高烧,这才身体刚刚好,赶忙道:「住手!」
刑讯手停下了刑杖,退到一边。
邓修翼松了一口气道:「你的意思是永昌伯次子便是传消息主谋之人?实在荒谬!」
李云茹大声说:「回大人,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意思,教坊司管理甚严,日日有人役看管,出了陋巷由色长丶教习姑姑指导,我和妹妹实无从传递信息。请大人明鉴!」
「当真?」邓修翼看向人役和色长等人。于是众人纷纷说确实如此,奉銮管理甚为严格,这两个姐妹实在不可能传递消息。
邓修翼又将目光转向吕金贵道:「吕大人,人人都道大人在坊司之中管理甚严,可是当真?」
吕金贵立刻拱手向天道:「蒙陛下隆恩,卑职不敢懈怠。」
邓修翼捋了一下衣服,对着旁边做着记录的小太监说:「一一问清自十八日起这两个乐户行踪,各人画押。」小太监领命带着色长等人一个个按照日期写了下来,每人都按了手印。
等所有人的口供都到位,邓修翼又仔细读了一遍,确信可以将云苏从事情中剥离,便要求吕金贵将色长人役等放归。云茹和云苏两人单独关押在教坊司中不得回陋巷,人不可以死,等他禀明圣上再来。
等邓修翼离开路过云苏时,听云苏轻声道:「奴婢谢大人!」邓修翼想起在南苑时,云苏跟他说,「邓修翼,你不是奴婢,你是一个人。」
如今他也想这样抱着李云苏。
邓修翼忍着心里的痛,赶到了锦衣卫,看到了不成人形的李云芮横躺在地上。他拉着陆楣离开了刑房。
「德彰兄,如何?」
「老弟,这贱婢嘴硬的很,只说是自己所为,并无人指使。」
「弥天大罪所为当有理由。」
「她说张齐夺其身子,日日羞辱,身上齿痕遍布,不堪折辱,故而行凶。我也扒衣看了,确实如此。」邓修翼想到张齐对其所为,便知道李云芮吃了多少苦。
「看守婆子如何说?」
「看守婆子说她挂牌当日便用金钗刺过张齐,被张齐狠狠教训过,后来便乖了不少日。本来房中并无凶器,不知这个贱婢如何哄的张齐允她用针线,故而才有了剪刀。」
「那如是看来,确无有人指使?」
「看来确实如此!」
「德彰兄,可有口供和画押?」
「尚未!」
「陛下对此甚为震怒」,说着邓修翼摊开了手掌,鲜血已经从被他掐破的结痂口流出,浸染了绑手的布条,「某亦被陛下迁怒」。
「来人,拿金创药!」陆楣看罢立刻吩咐人去拿药。
「老弟受苦,看来当早日结案。我今日便下令录口供画押。」
「如此甚好,我明日再来。」说罢,邓修翼便走了。
离开锦衣卫后,邓修翼让一个小太监去槐花胡同传信「茹苏无事,不要妄动。」
当晚裴世宪收到了消息,一脸茫然。
……
回到宫中,邓修翼依然前往了朱庸处,今日朱庸到在。邓修翼跪下向朱庸磕头,禀告了经过,朱庸并不叫起,问:「昨日陛下责罚你了?」
邓修翼膝行两步上前,将手摊开给朱庸看,道:「不算责罚,陛下恼怒,砸了茶杯。奴婢磕头,不能避开。」
朱庸得了小太监的消息知道陛下是砸向邓修翼的,也不如邓修翼说的那麽轻松。他知道陛下还是恼怒的,但是未冲着他来,而是冲向了邓修翼,因为邓修翼走后,朱庸便去了御前,皇帝只字未提。
邓修翼在御前的对话和发生的所有事情,朱庸都知道,他没有任何隐瞒。朱庸心里一阵松快,不得不说邓修翼这个事是办的漂亮的。
但是朱庸面上不显,冷哼道:「我们做奴婢的,让陛下不痛快,就是死罪。张齐死了,这罪该你担。你先去御前回话,回来后便去门外跪满一个时辰。」
「是。」邓修翼清楚,朱庸就是要用罚跪他来在司礼监施威。原来张齐在时,和朱庸隐隐不对付,自己起势后人人都知道张齐借自己和朱庸分庭抗礼。现在张齐死了,正是朱庸一揽大权的时候。自己虽然已经表明投诚,但是朱庸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这个司礼监说一不二的人。
御前禀告完,邓修翼就到朱庸院门口跪了下来,仍是此前他跪过的地方,他曾经在这里跪过三次。来来往往的司礼监太监们都看到了,愈发对朱庸恭敬了。
……
四月初三日,邓修翼前往北镇抚司,陆楣把李云芮和婆子们的口供交给了邓修翼。邓修翼正看着,突然宫中来传话,让陆楣进宫。陆楣匆忙而去,让邓修翼自便。
邓修翼趁此良机,去了李云芮被关押的地方。李云芮已经奄奄一息,邓修翼含泪跪坐在她的面前,道:「大小姐,我愧对国公爷。」
李云芮无力说什麽,只手指微摇。这时邓修翼往李云芮手中塞进了一块瓷片,道:「今日我将口供呈到御前,大小姐将转刑部关押候审,大小姐必当再受一遍苦。按制,此事大则凌迟,小则秋后问斩,终是一个死……」邓修翼说不下去了。
李云芮将瓷片握进手里,表示已经明白邓修翼的意思。
「忠良不当如此!」邓修翼的情绪突然有点失控。
云芮一听,怕生事端,强撑伸手,缓缓道:「苏苏……」。
邓修翼握着云芮冰冷的手,控制了情绪,道:「如有意外,我当替她而死。」
云芮点了点头,闭上了眼。
邓修翼知道他该走了,于是起身出了刑房。
没想到一出门便撞上了北镇抚司镇抚使铁坚,站在那里,手中还端着一碗水。邓修翼心里猛跳,他应该是听到什麽了。
铁坚直直看着他,手指捏得发白。邓修翼不知道他会做什麽,更不知道此时他自己应该做什麽。两个人就这样对视好几个刹那。
「忠良之后,不当如此!」铁坚低头不再看邓修翼,只说了此一句。邓修翼明白了,铁坚是趁着陆楣不在,来给李云芮送水的。
邓修翼长跪在地,道:「拜托!」
铁坚亦单膝跪下,对邓修翼说:「不负所托!」
……
四月初四日,陆楣来御前回禀,李云芮死在狱中,可能受刑过多,失血而死。
绍绪帝挥了挥手,表示毫不介意。对着朱庸下令,好生安葬张齐,此事便揭过不提。
其实张齐死后,皇帝最恼怒的便是,如果李云芮事转刑部,那麽张齐狎妓必当被朝臣知晓,朝臣定然以此攻讦司礼监权柄过大。现在李云芮死了,事情经过也非常清晰,陆楣和邓修翼都是他信任的人,那麽就可以就此揭过。所以绍绪帝的反应正在邓修翼的预料之中。
待张齐身死的消息公开后,绍绪帝便拔了邓修翼为秉笔太监。宣布当日,朱庸又让邓修翼在院中跪了一个时辰。皇帝也知道了,并不干预。
是日,镇北侯回来了。皇帝在御书房密秘见了镇北侯,两人谈了一个时辰,没有太监随侍。镇北侯走后,皇帝并不见舒心,又召陆楣进宫,亦无太监随侍。陆楣又匆忙离京而去。
……
四月初五,朝会。
兵部尚书姜白石出列启奏:「启禀陛下,三月底宣化总兵岳托身死,宣化于四月二日为狄虏所破。同日征虏大将军兵至怀来,已加强布防。两军现在鸡鸣驿附近对阵。狄虏陈兵十五万,我朝共计兵力十八万,当可一敌。然初三日得征虏大将军奏报,斥候侦查狄虏另有小股兵力转向蔚州,大将军已经向大同丶蔚州予以警示。战场如今胶着。」
「陛下」,良国公秦业出列,「大同军报,在大同蔚州间遇到北狄小股兵力,现大同副总兵官秦焘已派部拦截。」
绍绪帝点了点头,「望卿等戮力同心,共保大庆。」
又过两日,邓修翼终于可以出宫去教坊司了。这是张齐事后朱庸的规定,邓修翼负责教坊司,每月逢七日可以去教坊司,申时之前必须回宫禀告。
到了教坊司,吕金贵看到仍是邓修翼来,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毕竟是熟人。忧的是,邓修翼不比张齐,看起来不是那麽好糊弄,而且吕金贵还摸不清楚邓修翼的喜好,张齐事至今没有下文,他只能先规规矩矩地。
邓修翼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吕金贵带去看云苏姐妹,吕金贵以为张齐的事情仍无下文,心里胆战心惊。这两姐妹现在在他手中,简直是烫手山芋,不能死,但是又不能活得好。于是吕金贵引路带着邓修翼去了关押之处。
邓修翼先去了云茹的房间,一间很小的破屋,没有床,门口站着人役。吕金贵让搬了椅子来,给邓修翼坐下。然后自己立在旁边。
邓修翼瞥了一眼他,道:「出去吧!小全子。」小全子便是邓修翼的心腹,邓修翼把他从张齐手中救出,此后他便心里只有邓修翼。
小全子把吕金贵和人役等赶得远远地,狐假虎威道:「邓公公有话问,你们不得偷听。」然后自己把在门口。
「二小姐。」邓修翼柔声扶起跪在地上的云茹,云茹从云苏处早已知道了邓修翼,那一刹那她眼泪夺眶而出。
「邓某从此稽督教坊司,虽暂时不能救两位小姐出苦海,但总比之前会好,望二小姐保重。」
云茹点点头
「大小姐,已经去了。」云茹早有所料,所以并不惊讶。「襄城伯于上月病逝。左都督及两位公子至今没有下落,应该已经逃出生天。其他一切都好。某每月逢七日可来教坊司,虽不能次次相见,但如有大事某当尽力。」
「大人」,李云茹哭着说。
「不要叫我大人,二小姐便叫在下辅卿吧。」
「辅卿大人,我想进宫。」
邓修翼非常惊讶,「为何?」
「屠龙!」
「二小姐,此事不必女子来做。您可知道宫中是个什麽地方?」
「我只知道云苏差点死在宫中,但是我仍想去。」
「可左都督仍在。」
「英国公府每个人都当尽力。辅卿大人,我心意已决,请大人襄助。」说完李云茹深深跪倒在地,向邓修翼磕头。
邓修翼赶紧跪下,不敢受李云茹的大礼,直道,「二小姐再当思量,此事如今急不得,也办不了,需待机会。」
「我明白,我只是告诉大人,请大人襄助。」
「好,某明白。」
邓修翼离开了房间,脸上仍是很冷,对着吕金贵道:「事情仍不明朗,添置床铺,不得死了。」
然后便去了云苏的房间。
一如之前。
门关上后,邓修翼便跪在了李云苏的面前,把她拉着站起来,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云苏。云苏也这样看着他,微微一笑。这一笑,邓修翼的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
「邓修翼,你来啦,你好吗?」李云苏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一直拉到椅子前,按他坐下。
「三小姐……」邓修翼泣不成声。
「不要哭,你看我都不哭。」
「三小姐,大小姐去了。襄城伯也病逝了。」邓修翼仍是流泪,微微别脸不敢再看坚强的李云苏。
李云苏轻轻抱住了他,如同在南苑一样,她的脸正对着他的脸,她的手挽着他的脖子。而也如南苑一样,邓修翼分开了双腿,双手握拳,紧紧把自己按死在大腿上。
「邓修翼,我也成了奴婢了,我们都一样了,你还不抱抱我吗?」
这一刻,邓修翼心里所有的壁垒轰然倒塌,他手臂都在颤抖着。
「邓修翼,我骨肉相连的亲人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于是,他再也无法克制,狠狠把她拥在怀里,「你一直有我,除非我死。」
「我不要你死,我要我们都好好活着,无论遇到什麽事,都要好好的。」
「三小姐!」
「不要叫我三小姐,叫我苏苏好吗?我父亲丶母亲丶兄长丶姐姐都叫我苏苏。」李云苏说这是,眼泪方才涌了出来。
「苏……」邓修翼泣不成声,多少次午夜梦回时口中喃喃,如今可以堂而皇之宣之于口时,是如是之痛。
「邓修翼,每次看到你,都好像父亲还在,跟我说着话,所以你一定一定在宫中要保重,千万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相信父亲不会就这样走的,他一定一定安排好了。只是等着机会,等我们破茧而出。」
「是,国公爷一定安排好了,至今左都督和两位公子都没有消息,先帝遗诏和玉佩也找寻不到。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密谋行事。」
「邓修翼,永昌伯和良国公都是站我们这里的,你记得,还有裴世宪以及远在山西的裴老爷子,另外还有太后。如有可能你尽快和裴世宪联系上。」
「苏苏,我已经和裴世宪联系上了,多亏狗蛋。」
「哈,他到机灵,」云苏哭笑着。
「国公爷托我给你留了三百万的银票。我现在还没有机会,等我有机会就赎你出教坊司。如今教坊司我管着,我每月逢七必来。」
两个人就这样轻轻地在各自耳边说话,说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话。
等邓修翼离开云苏房间时,脸上仍是一片漠然,而云苏则低头在地上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