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四年,五月三十日。
宣化战报已经传到了盛京,众人对于这个奏报的感受,只能说五味杂陈。
说输了吧,北狄十五大军,在宣化战场上死伤了六万,留下了辎重,牛羊,财物无数。
说赢了吧,襄城伯杨翊骅战死,宣化城破被北狄穿城逃出,大庆大军死伤了六万,两万死伤于守城,三万死伤于常峪口北狄的埋伏,还有一万死伤于鸡鸣驿和北狄的缠斗。
不过皇帝很开心。
于是大家心里又算了一下,原来一个襄城伯只值辎重丶牛羊和财物。
杨家又要办丧事了。
这次皇帝很仁慈直接赐谥号「忠武」,享配太庙。
邓修翼向朱庸告饶,请朱庸帮忙另外派人去襄城伯府宣旨。朱庸好奇问为什麽,邓修翼苦恼地把上次杨震岳薨后,他两次去襄城伯府事宣旨事告诉了朱庸,朱庸听完哈哈大笑。
是日,裴世宪从书肆买了《乙丑科会试呈墨》,便一路小跑回家。
回家后,他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书房,然后深吸一口气,想平复一下狂跳的心,却不想心却跳得更快,他颤抖着手打开了《程墨》,没有翻几页,就看到了和自己文章立意非常相似的篇目。而文章的署名是潘砚舟!裴世宪忍着心里的愤怒,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六月四日宣化大军班师,襄城伯府一片素缟,朝中往来吊唁之人若市。皇帝的旨意由杨翊骅之子杨钺铮于成年后承襄城伯爵,而杨翊骝因杨震岳和杨翊骅的薨逝暂时不受官职守制,等除服再行封赏。
杨钺铮身着孝服应和着往来宾客,而众人都没有见到杨翊骝。因为杨翊骝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面。
大战之后收拾军务时,杨翊骝已经知道这一战的阴私,哥哥其实是被害死的。
谁给北狄透了行军的消息?
又是谁打开了城北的大门放北狄大军出城?
杨翊骝脑子里面乱轰轰的。
再联想到裴世宪来给父亲吊唁时和兄弟两人说的话,怀疑父亲的死不是单纯的生病,那麽就是有人在针对襄城伯府。
而再结合英国公府的事,这个人一定得到了皇帝的允许。或者直白点说,皇帝要襄城伯府都去死。
哥哥的儿子杨钺铮年仅十八岁,还需两年才能正式承爵。现在襄城伯府如果还有人值得皇帝动手,那便是自己了。
杨翊骝不介意自己要死,但是绝不能死在阴谋里面。他现在太需要有一个人帮他来分析分析,他到底该怎麽办了。
六月七日,邓修翼例行去教坊司。
如今云茹和云苏在教坊司的境遇要改善很多。因为她们两个姐妹和另外五六个乐户是邓修翼自四月二十七日来,唯一连续四次得到称赞的乐户。邓修翼插手了教坊司的财政支付,让吕金贵拿出一笔银钱用于奖励表扬良好的乐户的生活。也就是说,每次邓修翼来,能得到表扬的乐户就可以吃到肉。
这样一来乐户们都非常积极地学习和练习,尽量让自己能够得到表扬,教坊司里面也透出点活泛气来。也趁着这个改动,邓修翼给云茹和云苏换个一个住的地方,两姐妹住在同一个大院里面,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房间虽小,但比原先在陋巷要好太多了。
「大人」,吕金贵哈着腰对邓修翼报告,「卑职有一事禀告。」
「说。」
「七月十四日乃陛下的万寿节。」
「想来奉銮已经早有准备。」邓修翼其实心里一惊,他根本不知道在万寿节前教坊司准备舞乐还需要什麽流程,毕竟今年之前都是礼部负责。
「职责所在,从未懈怠。陛下万寿节的舞乐自上元节后便一直在排练之中。」
「甚好。」
「只是卑职思虑云茹云苏姐妹表现甚好,是否要编入万寿节舞乐队中,一并参加此次表演。」
「不必。」邓修翼心里一突,快速回答。
「这……」
「既然你早有准备,定然人选等早已确定,临时换人,队形身量都要重新编排,届时出错,你我都担不起。」
「大人说的对。还有一事……」
「说。」
「往年需提前一个月请礼部尚书大人亲阅,如今已经六月初七,当于六月十四日请袁大人来。只是大人您还没审阅过。」
「我明日再来,你提前准备好。」
然后邓修翼进行了例行的检查,见到了李云苏。
「苏苏,」邓修翼犹豫着开口,「襄城伯薨了。」
李云苏尚未反应过来,舅爷爷不是二月已经薨了吗?为什麽邓修翼还要和自己说一遍?于是歪着脑袋看着邓修翼,杏花眼里满是疑问。
「是杨公翊骅」,邓修翼补充了一句,「宣化大战,死于守城。」
「宣化战中,我朝出了那麽多兵,怎麽会死于守城?」
「大军定的战略是四面包围北狄,襄城伯守宣化,北狄一力突围,攻了宣化,穿城而过。」
「围师必阙的道理,他们都不懂吗?」
「镇北侯前线指挥,御史方升监军。」
「所以,还是他。还是他要把和英国公府有关的人都杀了。」
邓修翼没有说话。
李云苏深深吸了一口道:「邓修翼,代我去烧一柱香吧。」
邓修翼点了点头。
「邓修翼,还有一个事要拜托你。」
「苏苏,不要说拜托,你下令便是。」
「后日是我父亲的生辰,我想给他烧点纸。」
「好!」
邓修翼没有直接回宫,而是直接去了襄城伯府。
襄城伯府吊唁之人已经变少了,大抵都在前三日去过,今日已经是第四日了。但是邓修翼的到来,还是让襄城伯府一阵慌乱,因为他们不知道邓修翼是不是来传旨的。杨钺铮穿了一身孝服出来迎接,邓修翼躬身行礼。
「邓公公前来,可是传旨?」杨钺铮问。但是杨钺铮也是嘀咕,倘若传旨怎麽邓修翼身后只有一个小太监,这个阵仗也不对。
「不是,某是想来给襄城伯上柱香。」邓修翼面露哀戚。
「这……」杨钺铮不知道怎麽办了。发自内心他不愿意让邓修翼上香,襄城伯府阖府对邓修翼恨之入骨。但是于礼又不能把邓修翼赶出去。
看着杨钺铮的迟疑,邓修翼也明白。直接撩袍跪下,伏倒在地对杨钺铮说:「某只想给襄城伯烧柱香,请伯爷通融。」
「让他进来。」迟迟不见人的杨翊骝在远处发话。其实,听到邓修翼来,他便赶了出来,看到了邓修翼跪倒在地的情形。
邓修翼在杨钺铮的引路下,到了杨翊骅的灵前。
有仆人给邓修翼递上三柱高香,邓修翼郑重地行了稽颡礼。
然后邓修翼并不走,对着杨钺铮道:「请伯爷再赐三柱香。」
又有仆人给邓修翼递上三柱高香,邓修翼再行稽颡礼。杨翊骝看着心里一惊。
邓修翼还是不走,再对杨钺铮道:「请伯爷再赐三柱香。」
杨钺铮看了邓修翼很久,邓修翼只躬身弯腰也不起来。于是杨钺铮又示意仆人递上三柱香。
这次邓修翼又行稽颡礼。行完礼后,邓修翼转身便要离去。
「邓修翼!」杨翊骝喊住了他,「你为何如此行礼?」
邓修翼并不作答,只面向杨翊骝拱手道:「请杨公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宫后,便去了朱庸处。
「朱公公,」邓修翼跪下磕头后,跪着向朱庸禀告,「七月十四日乃陛下万寿节,往按年旧例,当于六月十四日请礼部尚书袁大人前往审阅。公公您看今年这事如何办理?」
「你说说,我们该怎麽办?」
「奴婢意思,请您共同前往审阅。」
「哈哈哈,好!就这麽办。」
「朱公公,奴婢明日还想去教坊司,提前将舞乐审一遍,如是一来奴婢无法在申时之前必然回宫,特请公公恩准。」
「好,这事你这几天好好办,不拘何日何时出宫回来,替我在那些书蠹虫前面长长脸。」
「是。」
「下去吧。」
六月八日,邓修翼仍去了教坊司,让吕金贵一阵忙乱,然后赶快将乐户安排起来请邓修翼审阅舞乐。
邓修翼指示无涉万寿节大典之乐户先行回陋巷,今日只留乐工。
邓修翼在教坊司待到了酉时三刻,才回宫。
六月九日,邓修翼在教坊司待到申时末刻便走了,关照吕金贵明日还要审阅。
六月十至十三日,邓修翼都一直在教坊司审阅或酉时三刻走,或申时末刻走。
六月十四日,一早邓修翼陪着朱庸来到了教坊司,他们到后一刻钟,礼部尚书丶次辅袁罡来了。袁罡看到朱庸时,脚步一顿。朱庸笑哈哈地上前道:「下月陛下万寿节,司礼监奉旨前来看看。」袁罡并不回话,看到大堂上摆着两张齐高的桌椅,向朱庸拱了拱手。两人并排上前坐下,邓修翼站在朱庸身边,把这几天已经看腻的舞乐又看了一遍。
出了教坊司,袁罡对吕金贵说:「此次万寿节舞乐,你安排的甚好,我本以为你会忘记在《平定天下之舞》中要加入献俘环节以显宣化大战之威。你竟然已经做了,很是不错。」吕金贵笑着道,「职责所在,怎敢懈怠。」
送走袁罡,朱庸便也起身,对着吕金贵道:「做的不错。」
吕金贵笑道:「全赖邓公公提点!」朱庸看了一眼邓修翼,问:「如何提点?」
「袁次辅所言献俘事,便是邓公公的提点。」吕金贵又哈腰回答。
朱庸哈哈大笑道:「锦衣夜行!下次你应该挑明了说。」然后便走了,邓修翼不作声便跟了上去,让吕金贵摸不着头脑到底今天自己做的朱庸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六月初十,襄城伯府出殡,满城官员无论大小都去送葬,一时哀荣备至,远胜三月老伯爷的出殡,亦让百姓啧啧称奇。陆楣不愿意自己亲自去,便派了铁坚前往。铁坚领着锦衣卫沿途护卫,目光一直扫视着全场。
在城内走了约五里地,铁坚策马从队伍前方往后行来扫视街面时,突然发现了一双很熟悉的眼睛。这个人混在出殡队伍的最后部,跟着走,很不起眼。
铁坚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并未生疑,直直从他身边掠过到了出殡队伍的尾巴。铁坚再从队尾往前行时,又看到了这个人的背影,在整个出殡后部队伍中,显得略高,依然是一种熟悉的感觉。
直到铁坚已经行到队伍最前面时,他突然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然后赶忙又打马到队伍最后,却发现这个人不见了。
铁坚的内心狂跳,李武还活着,而且一直都在盛京城里。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到底要不要向陆楣禀告。
出殡队伍浩浩荡荡从城西出发,到了西直门处,宾客就纷纷告辞,仅剩襄城伯府家人一直到京西翠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