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冬至后一日。百官朝贺后,绍绪帝大宴文武群臣,及外邦使节。
奉天殿外丹陛积雪未消,檐角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绍绪帝身着明黄紵丝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缓缓步出华盖殿。身后百官蟒袍玉带,依次跟随,靴底踏过青砖,留下深浅不一的雪痕。奉天殿内已摆开几百席,光禄寺官员往来穿梭,将鎏金酒壶与羊脂玉盏置于案头。
丹陛之下,教坊司十二名女乐身着绛色罗裙,头挽双螺髻,额间点着鹅黄蕊钿,跪成两列。她们膝下铺着猩红毡毯,双手捧着嵌红宝石的金壶,壶嘴袅袅飘出酒香。
绍绪帝升御座,东文西武三跪九叩。皇帝喊免后,各自入席。鸿胪寺鸣赞官高唱「进酒」时,女乐们以膝行前移,每步不过三寸。为首者年约二八,面容姣好却低眉顺眼,玉臂轻抬,金壶倾斜,琥珀色的葡萄酒注入群臣面前的杯盏之中。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却始终保持着斟酒的弧度,这是教坊司长年教习的成果,既要体现恭谨,又不能让酒液溅出。
绍绪帝一眼便看到了李云苏,正跪在都察院右都御史潘家年面前倒着酒。他喜欢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喜欢看到她屈服的样子。接着,她们继续跪着膝行,去了下一批官员面前。绍绪帝一点都不着急,他就是要看着她。待都斟满时,雍王领群臣敬贺皇帝,绍绪帝畅快地喝了第一杯酒。
十二名女乐上了第二巡酒,她还是膝行。殿外,教坊司奏着《炎精之曲》,笙箫与编钟相和,绍绪帝心情愉快之极。
两日前,锦衣卫消息传来,李武死了。当面一箭,右腿骨都被野狗啃噬完毕,半个身子在坟外,一抔黄土都盖不住。李氏所有成年人都死了,一个不留。虽然李云璜还没有追到,但是已经不足为惧了。
昨日朝会上,绍绪帝就让铁坚当众陈述,他坐在高处一一扫过下面人的脸,他看过最多的表情是恐惧。对,他要的就是群臣对他的敬畏,现在再来追问李氏怎麽会谋逆,还重要吗?首辅严泰领群臣敬贺皇帝,绍绪帝喝掉了第二杯酒。
她又开始跪着膝行上第三巡酒了。绍绪帝盯着她,心想至于李云璜,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小崽子在哪里,但是普天之下莫非黄土,除非他永远做一个隐身在地的老鼠,否则当他露面之时,便是死期。而李云玦,绍绪帝更不担心,他说过,找到李云玦他会让他承爵,这是他的仁慈。
他说服了一下自己,好吧,这两个女娃娃就这样吧,及笄之后便为官妓,之后任生任死。这件事,可以翻篇了,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良国公秦业领群臣敬贺皇帝,绍绪帝喝掉了第三杯酒。
整个宴席,她都要跪着膝行。绍绪帝在畅快之中,又有一点不满意,她该跪在他的面前,现在只是跪在群臣面前,这不是对他的屈服。
突然绍绪帝开口:「李云苏!」群臣都被皇帝的突然行为而打断,面面相觑,这不是常规仪式。
云苏膝行往外几步,让自己凸显出现,跪伏在地:「奴婢在。」邓修翼的心被扎了一刀。
「抬起头来。」
李云苏微微抬头依然垂目。
「看着朕。」
「陛下,这于礼不合。」袁罡跪着奏到。
「奴婢不敢。」李云苏轻轻地说。
「朕恕你无罪。」
「陛下!」又有几位文臣跪下。
「朕恕你无罪。」绍绪帝根本不管群臣的劝阻,他现在要的是畅快。
李云苏抬起了眼,看了一眼皇帝,连忙又低下眼和头。
「朕让你看着朕!」皇帝的声音很是冷冽,含着怒威。
「陛下!」武勋这边亦有好几位跪下。他们都是在恳求绍绪帝在此煌煌大宴上,大可不必如此。
李云苏心里一横,缓缓抬起了头,双目正视绍绪帝。
绍绪帝看着她清澈的杏花眼,道:「昨日锦衣卫来报,你叔父死了。野狗噬骨,暴尸荒野。」邓修翼的心又被扎一刀。
原来你就是想告诉我这个,李云苏真的很想笑,但是她的目中却涌出了泪水,眼眶盛不住,沿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到地上。绍绪帝满意了。
「你可有怨怼?」邓修翼的心直直的揪了起来。
「奴婢谢陛下告知。」李云苏伏倒叩头。邓修翼的心再被狠狠扎了一刀。
「陛下」,严泰出列了,他知道如果再继续下去,皇帝可能会失态了,或者大喜,或者大怒。这是大宴,是要上史书的。「陛下仁慈,万民臣服。」
首辅一带头,文武臣工皆跪下,齐声道:「陛下仁慈,万民臣服。」
绍绪帝笑了,「众卿平身!你退下吧。」
李云苏又回到了跪行的行列。此时她正面对的便是工部左侍郎沈佑臣,沈佑臣的眼中有太多的不忍。李云苏知道他是父亲的好友,便略一低点,表示感谢。
宴会又回到了常态,这次宴会绍绪帝喝醉了,甘林扶他走时,他还在说:「朕畅快地狠。」
是夜,在朱庸的咳嗽声中,邓修翼口中咬着汗巾,颤抖着手刻着簪子,手滑之中刻刀扎进了手掌之中。
……
次日,礼部上奏,催促皇帝定太子冠礼,迁东宫。同时,礼部给事中张德元,御史张永望都二十七名言官上书,讽谏皇帝,核心要旨仍是给太子定冠礼,迁东宫。
邓修翼跪着读完奏摺后,便知道皇帝心情很不好。袁罡所为便是对昨日皇帝的恣意妄为的回应,君虽君,但仍不能乖行。
但是袁罡做的又没有错。太子刘玄祈是庆朝最为特殊的太子了。有庆一朝,太子大抵在十五岁左右行冠礼。绍绪帝登基时,刘玄祈已经十六岁,当时本可以立太子和行冠礼同时进行,偏绍绪帝至孝,以隆裕帝崩为由压了一年。
第二年又以齐王谋逆,压了一年。当时便有大臣提议,既然已经立了太子,即便不行冠礼,亦可迁宫,皇帝又以太子安危为由推着。第三年,便是去年,因为秋獮行刺事,皇帝又压了一年。从来没有一个太子的冠礼和迁宫会被拖延四年的。但是,太子已经要二十岁了。普通百姓二十都要行冠礼了。这总拖不过去了吧。所以,袁罡做的一点都没错,皇帝不能怪他。
邓修翼也在想,这个太子的事情该怎麽办。他现在也不知道刘玄祈如果将来做了皇帝,会是一个好皇帝吗?他记得李威说过今上为皇子时,亦是个好人。如今李威还会认为今上是个好人吗?甚至于对邓修翼来说,太子刘玄祈将来是不是个好皇帝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会给李威平反吗?
但是邓修翼又在想,二皇子刘玄祉难道就会给李威平反吗?刘玄祉的母妃是贵妃娘娘,那可是和淑妃交好的主?两相对比,邓修翼觉得还是太子给李威平反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可是,由于邓修翼上次已经表态了,太子的事情请皇帝不要问他,所以他更不能主动,连暗示都不能。他只有等待。
连续过了好几日,礼部天天上奏,其中有一句话说,离开太子生辰已经不足两月了。邓修翼知道太子生辰是十二月十三日。皇帝看着奏摺,烦躁地打在御桌上。甘林正好有事走开了,皇帝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桌张的茶盏。邓修翼赶紧起身,到了皇帝身边,帮着进行收拾,然后扶着皇帝去更衣。
这还是邓修翼第一次进皇帝的寝殿,他不敢抬头,不敢张望。
送皇帝进入寝殿后,自有小太监服侍,他便站在靠外处,低头等着。
不一会,甘林匆匆赶来,邓修翼便让到了殿外檐下处。此时雪花正在飘落,天沉得很。邓修翼望着满天的云,伸出左手去接飘落的雪花,雪落在了他的手指上。
「手怎麽破了?」突然邓修翼听到了皇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赶紧跪在了地上。
「陛下恕罪,奴婢一时失神。」
「起来吧,你这个人谨慎,朕知道。」
邓修翼随着皇帝,又到了御书房,跪在了自己的书案前。
「邓修翼,你还没回答朕,手怎麽破了?」
「启禀陛下,昨夜想雕个簪子,一不留神,划着名了。」
「是啊,一不留神就会错,所以要思虑万周。」
「陛下所言极是,奴婢昨夜划破手后便在自省。其实雕坏了,也无妨。可以再换一块木头雕。」说完,邓修翼心里咚咚咚的。
「你知不知你这话,该拖出去打死。」绍绪帝冷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请陛下责罚。」
「那怎麽做?」
「先及冠。后迁宫,奴婢瞧着这东宫也有些地方该重新粉一粉了。」
「你这话要让外间大臣听见,信不信他们能捶死你。」
「若陛下允奴婢还手,奴婢年轻。」
「呵,」绍绪帝轻笑,「去传旨吧,就按你刚才的意思传。」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