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四年,八月廿一日。
邓修翼忍耐着心里的焦躁,一笔一划得把批红都一一回复。有五本摺子需要绍绪帝的旨意,他抬眼看上御案,绍绪帝正在支颐闭目。他按耐自己的焦躁,在心里默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背了三遍,第四遍到「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时,皇帝仿佛惊醒。皇帝看向邓修翼,只见他抱着摺子,搁笔跪坐,便道:「邓修翼。」
「奴婢在。」
「可有摺子?」
「回陛下,有五本摺子需要陛下定夺。」
「念。」绍绪帝喝了一口茶。
「上林苑监林诚奏今岁秋獮事。」
「他意思是去哪里?」
「南苑。」
「内阁意思?」
「内阁和镇北侯都是南苑。」
绍绪帝不说话了。邓修翼知道绍绪帝不想去南苑。一则去年事,他心里膈应。二则今年文治武功,还去南苑不能彰显皇威。但是邓修翼一贯的原则,不牵涉李云苏的事,绝不主动说话。更重要的是,为了杀陆楣,一定要创造铁坚不在京的条件。两人就这麽沉默着。
「你这个人啊,有意思的很。」皇帝突然说,「内阁和镇北侯都瞩意南苑,你若认可,便批了是了。你不批,便是你有其他意思。朕不问,你便不开口。」
邓修翼伏倒在地,「陛下恕罪。」
「恕你无罪,说吧。」
「今岁不同去年,今岁宣化大捷,北边靖安,可去怀来。」绍绪帝心情舒畅,果然邓修翼最懂他。
「准!」于是邓修翼快速在票上,写下旨意。
「还有呢?」
「有三本摺子是关于皇子和公主的。宗人府奏淑宁公主下嫁驸马事宜。」
「按制办即可。」
「是。仍是宗人府奏,长宁公主今岁十四,可以相看驸马了,请陛下下旨选驸马。」
「不急,长宁有她自己看中的人了。你去宗人府传个口谕即可。」
「是。第三本摺子是礼部上的,太子十二月及冠,当迁入东宫。」邓修翼讲这本摺子时候,其实心里是打鼓的,这是皇权体制下最犯忌讳的摺子,处理得不好,就是要死一大批人的。
果然绍绪帝又不说话了。
「陛下。」邓修翼急急开口。
「这事,你倒要着急讲话了?」绍绪帝笑着说。
「陛下,奴婢想说,您千万别问奴婢,奴婢真不知道。」
绍绪帝一愣,随后大笑,「哈哈哈哈,知道了。留中。」
原来皇帝也没想好到底怎麽处理太子这个事情。皇帝立长子为太子其实是当时登基时候的无奈。皇帝自己得了江南世家文臣集团的支持,但是朝中当时势更大的其实是河东世家文臣集团。皇后无所出,长子的生母良妃出身河东,若当时不立长子为太子,恐怕整个过程会拉扯更长时间。
二月初一前,他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个事。二月初一后,废太子的念头在他脑子便如野草一样日日疯长。到底怎麽做,他还没想清楚,他要和严泰商议。
「最后一本,是关于潘大人的。御史张永望上奏,有确凿证据证明潘大人贪腐。内阁票拟请陛下定夺。」
「不好办呐」,绍绪帝感叹一句。邓修翼从陆楣处知道,皇帝不想处理潘永年。但是下面的御史不依不饶。张永望属河东,这事还不知道是不是和裴老爷子布局有关。这时候邓修翼最好皇帝说留中,不要问他意见。但是他怕什麽,就来什麽。
「你怎麽看?」
「陛下又为难奴婢。」
「你大胆说,朕就姑且一听。」
「唉,陛下真是为难死奴婢了。」
「尽忠办事,不当如是?」绍绪帝冷脸道。
邓修翼赶忙伏倒,「奴婢死罪,竟是想岔了。奴婢以为,若证据不确凿,内阁票拟当驳回,那这个摺子也不能到御前。现已经到了御前,可见张永望所言属实。但这银子从哪里来的,张永望摺子中未言明或者未查到。不若回复继续查。如果能查净,于国去了蠹虫,亦是好事。如果查不净,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如此也可以杀杀言官们扑风捉影的歪风。」
绍绪帝想了一下,也是这个道理,如果直接留中,下次朝会这个张永望又跳出来,也不好弄。「准!」
说完,绍绪帝就起身了。离开御书房时,绍绪帝问邓修翼:「陆楣归家了吗?」
「回陛下,昨日陆大人在收拾公署,想来今日应当回了。」
「李氏如何了?」
「奴婢今日便去教坊司。因着张齐的事,朱公公规定奴婢每旬逢七才能去教坊司,酉时前必须回宫。」
「这个规矩免了,这几日你多去盯盯,人不要死了。」
「遵旨!」邓修翼心情好了一些。
……
邓修翼匆匆处理完所有公务,先去了内阁主要是向几位辅臣说明了为什麽皇帝想去怀来的原因。
严泰听完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向邓修翼拱手致谢。邓修翼赶紧还礼。然后又说明了张永望摺子的事。邓修翼很仔细地观察了严泰和袁罡,果然两人的意见是不同的,他便知道了这个事裴老爷子插手了。
当他要走时,袁罡拉住他问太子及冠事,邓修翼实在不愿意卷入,便说陛下留中了,再问他就闭口不谈了。袁罡也知道兹事体大,不为难邓修翼了。
然后他便出宫了,他先去宗人府交待了淑宁公主的事。至于长宁公主的事情,邓修翼便说陛下留中了,原因不知道。接着他雇了马车,直奔教坊司。
到了教坊司,交待吕金贵此后他日日会来后,他便去了李云苏的屋子。
李云苏的脸色比昨日好了一些,邓修翼松了一大口气。云茹知道邓修翼来了,就端了药进来道:「烦劳邓大人。」然后直接走了。
邓修翼一脸苦笑。
邓修翼又开始脱了外衣,穿着中单抱起李云苏。李云苏还是昏迷着,邓修翼贴着她,感觉不似昨日那麽烫了,便拿脸摩挲着她的脸。今日云苏身上的血痂不像昨日一抱就坏,邓修翼高兴地翻开云苏衣袖,看着手臂上的伤竟真好多了。
于是,邓修翼拿过桌上的药,还如昨天般,他不想尝试用木匙撬嘴,他只想渡她。
果然牙关虽然还咬,却比昨日好多了,第一撬,便能撬开一丝,他渡她。药真苦,今日邓修翼才发现这药竟这麽苦。他又含一口,渡进她口中,她竟微微皱眉。邓修翼看见了,泪水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他放下药,用指腹去抚她的眉头。然后又拿起药含了一口,渡给她。她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邓修翼吻了吻她的眉头。然后继续渡她。
到最后一口时,她竟好似不想喝得想往外吐。邓修翼赶紧用嘴堵住她,硬逼着她喝下去。然后就这样抱着她,时不时看她一眼,为她捋着头发。邓修翼抱着李云苏背靠着床头冰凉的墙,闭上了眼,眼泪一直一直在流。他知道,他的苏苏会回来的。
他不知道就这样抱着李云苏多久,直到他的腿都有点发麻,他才意识到已经申时已过。他不想回宫,能多捱一刻,他就不想走。于是邓修翼稍微动了一下自己腿。他一动,李云苏便皱了一下眉。他嘴角微微一勾,眼中透着无奈,又强忍着抱了一刻钟。
一刻钟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轻轻地动着身子,缓缓将李云苏放在床上。刚放床上时,云苏发出一声「嗯」,眉头又皱了起来。邓修翼又不敢动了,只能这样托着她软软的身子。邓修翼强忍着腿麻带来的针刺痛,一点点滑向地上,慢慢地让云苏的身子一点点接触到床铺上。
当云苏整个身子终于落到床上时,邓修翼一身大汗,竟又过去了一刻钟。此时邓修翼才拖着麻腿到了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一气喝下。
喝完水后,邓修翼冷静很多。他双手撑着桌子问自己,以后如何面对云苏?
在云苏昏着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可以说后悔了,可以说要和她在一起,可以说陪她一辈子。
等云苏醒了以后呢?她没事了以后呢?自己凭什麽和她在一起?凭每天可以出宫两个时辰?这对云苏公平吗?更何况他不是一个全人,他比她大十八岁,若他没有家门之事,兴许他都有个女儿和云苏差不多大了。他哪有资格?
邓修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又是一气喝下。水过咽喉,直入肚腹,凉的他仿佛醍醐灌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穿上了外衣。大步离开了云苏的房间,走向云茹的房间。
云茹开门,看见邓修翼站在门口,还以为云苏出了什麽事。
「三小姐没事,我想和二小姐谈一谈。」
云茹狐疑地,请邓修翼进了屋子。邓修翼坐下后,对云茹说:「二小姐,三小姐已经好多了,今日喂药不似昨日死不开口。且今日药入口中时,三小姐皱眉数次,应是有感觉了。想来明日苏苏会更好,兴许便会苏醒。」
「那太好了,邓大人的大恩,等苏苏醒来,我便告诉她。」
「不!二小姐,我来就是想跟二小姐说,千万不要说。」
「为什麽?」
「我不想三小姐知道。」
「你为她做那麽多,你为什麽不想她知道?」
「她不欠我的,是我欠她的。所以,我不想她知道。」邓修翼咽了一下喉咙,「而且……」后面的话,邓修翼不知道怎麽说,因为他不知道李云茹知道什麽?
「你知不知道她依恋你?」李云茹依然是那个李云茹,「她心悦你。」
「我知道,所以更不能让她知道。」既然捅破了,邓修翼便无所谓畏惧了,直接正视李云茹说,「你们会天高任鸟飞的。鸟飞之时,何必另上枷锁?」
「你……」李云茹从邓修翼眼中看到了认真和决绝。
邓修翼对李云茹跪下道:「求二小姐守口如瓶。」站着的李云茹比跪着的邓修翼高,李云茹俯视着邓修翼,邓修翼仰望着李云茹,眼中都是乞求。
李云茹别过脸,道:「邓大人,你会后悔的。
苏苏的心志,比你想的坚韧。若非她,我和大姐从锦衣卫出来到教坊司的那一刻,便会自尽。是她跟我们说,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我想死之时,是她告诉我你的往事,所以我才想进宫。我和苏苏都已经不是英国公府的小姐了。我们都是搏命之人。她比我隐忍而已。
邓大人,我知道你心意已决,我会守口如瓶的。但是,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