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娘,有贵客!」婆子大声地在门外叫着,说着便推开了门。
张齐没来的三天,对李云芮来说是另外一种折磨。
这三天她前后接了数位客人,有商贾丶有小吏丶有落榜的富家弟子。天香楼的费用不低,可是对于这些人来说并不太算什麽。
她是新挂牌的,这些人就是来图个新鲜。这些人比之张齐都是男人,虽然他们比张齐温柔,但是他们却让云芮尝到了另外一种侮辱。
婆子推开门时,裴世宪看到的李云芮便是这种背对门低着头抹眼泪的状态,万般耻辱却无可奈何。裴世宪的脚步便在门口停住了,婆子也关上了门。
裴世宪久久不知如何唤她。
听着门口与往常不一样的毫无动静,李云芮便转过身,抬眼看去,看到了裴世宪。她和裴世宪不熟。裴世宪少时便被裴桓荣带在身边教导,并不如裴世韫和裴世衍般常来英国公府走动。
但是正月十五日,他们见过,李云芮知道她是裴世宪。
那一刹那,她无地自容,连忙转身,捂住了脸。
「昭蘅。」裴世宪轻轻唤她,脚下却不敢动。
李云芮毫无回应。
「昭蘅,我是裴世宪。」
「公子认错人了。」李云芮急急答道。
「昭蘅,我是来找你的,我知道你就是昭蘅!」
躲无可躲,李云芮扑倒在床上痛哭,瘦弱的肩膀一直在抽动。
裴世宪赶紧上前两步,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二十年来,他心里只有读书,做学问,考进士。三立书院没有少女,他也没有想过去如何去面对一个少女的痛苦。
「裴公子,云芮已死,莫再相见。」李云芮抽泣着说。
「昭蘅不要!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妹妹们!」裴世宪情急之下,失了方寸。
来的路上他一直盘算如何跟李云芮开口说及云茹和云苏的情况。他总觉得直截了当提交云茹和云苏现状,似乎是在李云芮的伤口上撒盐。所以他本来想着,两人相见先聊几句,等云芮开口问及云茹和云苏,再跟云芮说还需她向张齐恳求,云茹和云苏才能有好日子过。
果然听闻此言,云芮猛然转身,面向他问:「裴公子见过了小妹了?」
云芮依然是那个云芮,即便自己再苦,也是那个总算爱护妹妹们的长姐。
裴世宪上前两步,摇头说:「没有。但是邓修翼见过她们了,我也听吕金贵提及了。」
这时云芮才有所回神,两个妹妹与她不同,至今还在教坊司教习,而且那日张齐的话一直在她耳边,日日笞打,五日一打。云芮抹了一下眼泪,起身,请裴世宪坐在方桌前,为他倒了杯茶。裴世宪这才有点自如,连忙在云芮对面坐下。
「裴公子,请告知我来意。」李云芮恢复了平静。
「昭蘅,邓修翼和我自初六日后,一直在想法子救你们。初六日他得知消息,便冒死把消息从宫中传出。初七日,消息传到我处。初八日我便来过教坊司,不让赎救。初九日,我便春闱。而他被困在宫中。直到二月二十三日,襄城伯薨……」
「舅爷爷去了?」
裴世宪沉重地点了点头。
「何故?」
「襄城伯府上报为病故,但是辅卿所有怀疑。」李云芮知道辅卿是邓修翼的字。
「襄城伯薨后,辅卿又冒死到了我家,我与辅卿终于相见。才知道,陛下下令司礼监须将你们三人看死在教坊司,太后亦无方法。我提议行贿吕金贵,得辅卿认可。故我从二月二十四日连托关系,于三月初四终于认识了吕金贵。我本以为,从此能让你们姐妹可以略略好过。没想到三月五日,辅卿从张齐口中知道了你……你……」裴世宪实在说不出口。李云芮只低声哭泣。
「辅卿初六日又冒死将消息传出。我约吕金贵相见,竟不想延宕至今日。昭蘅,我来晚了!我实羞愧!愧对你,愧对国公爷!」说完,裴世宪也泣不成声。
两人对哭一番,李云芮抽泣开口说:「云茹丶云苏如今如何了?」
「二十四日时,辅卿想了一个法子去教坊司,见过云茹和云苏,此时尚好。后来……」裴世宪又说不下去了。
「是我之过,我竟自私如此!」李云芮痛恨自己道。
「昭蘅,你亦苦!莫做乱想!」
「我能做什麽?我真恨不以身代她们!」
「昭蘅,你能求张齐放过她们吗?我向吕金贵行贿,一则为了见你,二则为了免她们两人之苦。吕金贵说见你容易,而她两人他无能为力,只因这是张齐下的令。如今教坊司全在张齐稽督之下,若张齐不改口,谁也无法?」
李云芮哭着点头,口不能言。
「那便好!」裴世宪略略松了一口气。
让一个女子用自己的痛苦去换其他人的不痛苦,这是多麽大的残忍。
「张齐此人,云苏有和我说过,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邓修翼此人,云苏亦有提及。张齐和邓修翼是同僚?还是?」李云芮继续问道。
「张齐乃辅卿上级,辅卿在其手上吃足苦头。如今辅卿乃司礼监第三人,只在朱庸和张齐之下。」
「他为我们家,做了良多。」李云芮轻声道。
「是啊,他真是身在深渊,仰望苍穹,历千般磨难,仍矢志不渝。」裴世宪感慨了一下。
李云芮听着,心有所动。
「我叔叔及两位弟弟现今如何?」
「我与辅卿皆不知其下落。但辅卿认为,应该已经突围,毕竟锦衣卫处毫无消息。」
「那太好了!」李云芮双手合十!
两人无语,默默对坐。
「昭蘅,」裴世宪又唤了她一声,李云芮抬眼看向他,裴世宪不知道怎麽说,实在下面的话太难堪了。
但是裴世宪决定还是要说出来,毕竟云芮身在其中不一定能想到,「听吕金贵言,张齐对你,甚是宠爱。」
裴世宪咽了一下发乾的喉咙,果然李云芮又低头哭泣起来。「昭蘅,你当用好这份宠爱,让张齐下令,不要接客!」
说完,裴世宪一阵颓然,李云芮扑在桌上不住哭泣。
裴世宪心里一片荒芜,他在做什麽啊?
他在教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以色事奉一个太监。
他在教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子利用一个太监的宠爱为自己谋一线尊严。
他在教一个名门贵女做那种娼妇才会做的事情!
他还是读书人吗?还是人吗?
说完,裴世宪浑身虚脱,站起身来,他实在无法再面对李云芮,因为在她面前,他才是最脏的那个人。
「裴公子!」云芮却喊住了他。他转过脸,面如死灰。「请裴公子和邓大人保重!你们的恩情,云芮来世结环相报!」
裴世宪摆摆手,想要离去。
「裴公子,莫走!你若走了,她们……她们……她们还会……」李云芮也说不口。
这时裴世宪才明白,倘若此时自己走了,云芮会面临什麽,又瘫坐下来。
这一夜,真是漫长的一夜。
两人无言以对,无眼以对,无颜以对。
唯有锥心之痛。
……
三月十五日,殿试。
朱庸最近时常轻咳,不能在如此重典上当值,于是侍立在皇帝身边的便是张齐和邓修翼。
只听皇帝道:「诸卿各抒己见,勿负朕望」后,绍绪帝便退至后殿休息。绍绪帝示意张齐随侍,留邓修翼先期探班,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互换。
邓修翼站在高台上,俯视着这些新科贡士,心如止水。因为这一切都已经和他毫无关联。
殿试的题目毫无意外,依然是一道关于忠君的题。邓修翼仔细思考过今年春闱的所有题目,绍绪帝是想借春闱甄别仅对他忠心之人。此后倘若李威事再起,皇帝自有新科拥趸。新科的进士锐意无畏,确实是一把好刀。
可是,这样一来这一科考试,便是古往今来最诡异的一科考试。皇帝为了自己的权威和颜面,竟可以将读书人视作最神圣的科举当做工具。
而首辅严泰,则是执行皇帝意图的最佳人选,环环相扣。
怪不得苏苏一直说,他是处心积虑地想要英国公府全家都死。
不只是肉身的死,更是从长远处,让他们的灵魂都死掉。
邓修翼又在想着,不知道裴世宪见到李云芮了吗?虽然裴世宪是否见到李云芮对这两天苏苏的处境无甚帮助,毕竟张齐日日在宫中,但是殿试结束后,兴许会有改善。
于是,邓修翼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李云苏来,他想得出神,连张齐来到他身边,他都没有察觉,直到张齐用脚尖轻轻点了他。他才发现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便转入后殿,随侍皇帝。
「邓修翼,刚才你看这些贡士如何?」皇帝开口问道
「回陛下,今年新科贡士甚好,奴婢看他们都在奋笔疾书。」
「若你下场,你当如何作答?」
「陛下,奴婢无须下场。他们奋笔疾书是为了侍奉陛下,而奴婢已然如此。」
「哈哈哈,」皇帝高兴地笑了,「邓修翼啊,你惯会说话了。」
这个人总说他惯会说话。而她却总说她惯装无事。
终于,最后一名贡士都交了卷,今日事算了完毕了。
……
皇帝午前便起驾后宫,午膳后张齐关照邓修翼好生看着,然后自己也出了宫。于是邓修翼便成了必须留着当值到申时末的人。待邓修翼回房间休息时,整个腿都是肿的。他给自己打了一盆热水,仔细地泡着脚,按摩着腿肚子。
按他现在在司礼监的地位,这些事本来都应该有侍奉的小太监来做,但是他却从来不让人近身。侍奉他的小太监甚是轻松,只需替他跑腿取膳,司礼监想来他处当值的小太监甚多,人人都说邓公公最仁慈。
他一直不睡,支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酉时末刻,张齐回来了,依然哼着小曲。邓修翼松了一口气,想来云芮应该无事。
他这才躺下,这一夜是他近十天来睡得最好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