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混入北狄人的事情,还在虎头蛇尾中。但是朝堂上的注意力已经转移。
一入十月,黄河决口于开封,开封城北的黄河大堤在连续七日的秋雨浸泡下,终于在黎明前发出沉闷的爆裂声。守军手持火把巡视时,忽见堤外水面腾起丈高的浊浪,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黄沙岗段堤防如被巨斧劈开,碗口粗的木桩裹挟着泥沙喷涌而出,化作一道黄龙直扑开封城。
洪水从六处决口同时灌入,最汹涌的一股冲塌了城北迎河门的瓮城。值守城门的士兵尚未来得及关闭闸门,丈许高的水头已将他们卷入漩涡。
城内顿时一片混乱,鼓楼街的商户们刚从睡梦中惊醒,就见浑浊的河水从门缝灌进店铺,瞬间淹没了脚踝。西大街的米铺老板抱着最后一袋粮食爬上屋顶,却见自家的牛车被急流掀得底朝天,车轮在水面上打转,像一片枯黄的落叶。
城外的农田早已变成一片泽国。黄河水裹挟着大量泥沙,将秋收后的麦田变成粘稠的泥浆。侥幸逃到树上的农夫,眼睁睁看着自家茅屋被冲垮,耕牛在洪水中徒劳地挣扎,最终被漩涡吞噬。
更远处的村庄完全消失在黄水之下,唯有几棵光秃秃的树梢露出水面,仿佛在诉说这场浩劫的残酷。
城内积水最深的鼓楼一带,水深已达两丈。幸存的百姓们纷纷爬上屋顶丶城楼,甚至寺庙的飞檐。大相国寺的钟楼成为临时避难所,僧人们将香案搬到钟楼上,敲钟为落水者祈福。钟声在雨幕中沉闷地回荡,与远处决口处的轰鸣声交织,构成一曲人间地狱的挽歌。
一位老妇人抱着孙子的尸体坐在城墙上,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流淌,她的棉衣早已湿透,却浑然不觉寒冷,只是喃喃自语:「老天爷啊,这让我们可怎麽活呀……」
这场浩劫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洪水冲垮了城东的羊马墙,才逐渐退去。
盛京城是五日后才接到了河南布政使传来的八百里急报。
廷议之后,以都察院右都御史潘家年为钦差大臣,赐「便宜行事」之权,徵调山东丶河南丶北直隶民夫十五万,兼管漕运与堤防。潘家年陛辞绍绪帝后,一路快马加鞭,用了八日抵达开封。
当潘家年抵达开封时,看到的是一座被泥浆包裹的死城:城墙坍塌处露出森森白骨,街道上漂浮着牲畜尸体和家具碎片,昔日繁华的汴梁城,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哀鸿遍野。而黄河水仍在城北咆哮,仿佛在宣告它对这片土地的绝对统治。
又过三日,绍绪帝接到了潘家年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开封城死伤二万馀人。洪水一路裹挟而下,冲毁河南兰阳丶考城,再下山东之曹县,郓城,黄河下游农田多被河泽,灾害极大。
……
黄河的事还没完,北边大同府又传来秋防奏报。
十月初二日,北狄兵马至大同城下打草谷,劫掠大量人口和牲畜。镇守大同总兵官梁高追击北狄兵马,被弩箭射杀。大同知府八百里加急,把北狄兵马和梁高阵亡事报告给了山西布政使,山西布政使收到消息为十月初四日。又八百里加急,送到盛京。
但是事实上,十月初六日,北狄再次劫掠大同西北,且由于梁高身亡,这次劫掠的损失更大。十月初七日,绍绪帝接到了第一封军报,尚未开会商议。十月十一日,又接到更严重的第二封军报,山西布政使恳求公侯充任大同总兵。
十月初六大同秋防一,十月初七黄河水患,十月初十大同秋防二,绍绪帝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整个养心殿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
十月初十日,裴衡的长子裴世宪返回盛京,他已经在今年秋闱获得了举人,准备来年开春参加绍绪四年的春闱。
……
河南水患对于皇帝来说是钱和人的问题,肘腋之患。潘家年是苏州潘家最优秀的子侄,朝堂议事时,严首辅一力保荐,袁次辅没有异议。潘家年的上任毫无风波。
对于江南世家来说,黄河水患影响的是漕运,南来北往的货物交通,是盐务。而盐这种白花花的银子,则是江南的根本。所以,锦衣玉食的江南子弟也只能捏着鼻子去了哀鸿遍野的河南。
但是大同秋防对皇帝来说则是心腹之患。
大同北靠北狄,另有代王,地属山西。任何一个角度看对绍绪帝来说,都没有什麽值得放心的地方。更要命的是,山西布政使的恳求公侯充任大同总兵,则是要把好不容易收拢在盛京城里面的勋贵放回九边,派谁去就很重要了。
放在隆裕朝,这个不是问题。最佳人选自然是英国公府,再不济还可以是襄城伯府。现在皇帝想对英国公府进行蚕食,怎麽再能让英国公府充任?不能让李威充任,那就只能让李武去。那借南苑事好不容易把李武的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免职,就是一个笑话。
倘若是襄城伯府去,绍绪帝也觉得不妥。两个勋贵府一个在京一个在边,遥相呼应,然后内外夹击?
所以,绍绪帝的目光一直都在剩下的四个勋贵府里面打转。而这四个,一个都没有上折请战。
镇北侯曾达正忙着接手秦烈留下的中军都督,清洗中军,放进自己的人。
良国公府秦家恐怕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这也是绍绪帝默认的。
五军都督府管着京营,管着宫防。英国公府的势力太大,之前不让李武做左都督,刚登基不久的皇帝做不到。让李武做了左都督,里面都是英国公府的人,现在的绍绪帝也做不到。良国公府想来也是如此思虑。
而忠勇侯蓝继岳,就是一个朝堂上的玩物,两个儿子名字虽好听,看看秋獮打回来的都是兔子和野鸭,就知道水平。
至于永昌伯府,其实绍绪帝也不知道卫定方这个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绍绪帝已经好几天没有进后宫了,御书房的桌案上放着三罐养生补气的汤,他是一点都不想喝。
这时,邓修翼抱着奏章进来了。跪在御案下首,正在整理内阁票拟文书。他已经从文书房掌房升到了随堂太监,不像从前只能一直在殿内跪着抄文书,可以随时进出了。
不一会,绍绪帝召了陆楣前来。陆楣进殿便看到了邓修翼身上的衣服,眉头一皱,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成全了这个人。
陆楣前来是来报告南苑秋獮中那白羽箭的事,晾鹰台西五里内,有良国公府秦家丶英国公府的李云璜丶忠勇侯府蓝家丶永昌伯府卫家和陆楣自己。
在他追击想要暗杀李云璜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有人要刺杀皇帝。回来后,才知道现场居然是两拨刺杀。那麽这四个勋贵府都有可能性,
另外还有北去的太子和同在现场的二皇子。
所以,陆楣来请示,是否可以把这些人都拿去锦衣卫进行询问,其中陆楣最想拿的就是李云璜。
邓修翼跪在一旁,支着耳朵听着,一边还在处理文书事。
皇帝听着陆楣的报告,注意力不在李云璜身上,他最疑惑的是秦焘丶秦彪和卫靖远去了哪里?
因为在他看来,秋獮未发生前,英国公府并不知道他要杀李云玦,而李威这个人他不觉得会刺杀他。在皇帝心中,秋獮之前丶秋獮之时,李威都没有刺杀他的心。当然,秋獮之后他不确定。
在皇帝心中排序,李云璜的位次还不如太子和二皇子。
倘若那支白羽箭就是良国公府发出来的,五军都督府交给秦烈,则是另外一个大笑话。皇帝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听完陆楣的报告,绍绪帝便示意他可以查,但是从良国公府和永昌伯府开始。而陆楣只要听到可以查,那就「将在外「了。
绍绪帝没有放陆楣走,徵询他对大同秋防的看法。
陆楣对此很懵,因为他没想过。在他看来,派不出勋贵,驳回不就是了。
但是他脑子转得也快,立刻开始应对:「微臣以为,倘若非要公侯之府充任,可派良国公府的秦焘为将,良国公充任遥领。」
他的角度是,英国公府不能去,襄城伯府不能去,忠勇侯府去了也没用,永昌伯府要去只能卫定方本人前往,毕竟卫靖远只有十八岁。而他知道镇北侯府正在处理五军都督府的事情,也不能去。
当良国公府的秦焘去了,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先提审李云璜。
绍绪帝瞥了一样陆楣,心里骂了他一句,前面还说秦焘丶秦彪都不见了,后面却要放人出去。于是,挥挥手,放他走了。
随后,首辅严泰被召来,绍绪帝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内阁本有决策权,但是这个大同总兵人选,在内阁里面吵的不可开交。严泰自隆裕四十年接裴桓荣为次辅,绍绪帝登基后任首辅,一直在对上河东集团。
先是前任首辅贾休,好不容易贾休在隆裕帝驾崩后不久就死了,又对上了现在的次辅袁罡。
袁罡提议英国公府李威遥领充任大同总兵,李武前往大同。
严泰自然是不会同意的。因为严泰知道皇帝也不会同意。可是打仗这个事,真不是他们江南文人擅长的,所以严泰很是头疼。
还没商议出结果,皇帝就来召了。严泰硬着头皮把袁罡的建议说了,但是他缀了一句:「微臣以为不甚妥当。」也不说明原因,他知道皇帝懂得,不需要说明。
绍绪帝没有说话,让严泰走了。
最后,皇帝召来了兵部尚书姜白石,姜白石是眉州人士,不在江南或者河东集团,皇帝觉得最后应该听听他的建议。
「微臣以为,当以襄城伯杨震岳充任大同总兵。我朝对宣大北狄事,英国公府为盛,其次便是襄城伯府。今英国公不良于行,李武去职,事未明朗,不宜任职。故退而求其次当襄城伯前往。」
皇帝从袁泰和姜白石的召对中,看到了满朝文官对于北狄战事发生时的看法。国之柱石吗?那要看这个柱石是否动摇国本呀!绍绪帝让姜白石也走了。
绍绪帝在御书房内走来走去,一眼瞥到了御案上已经凉掉的汤,看到了又瘦了不少的邓修翼。
「邓修翼。」
「奴婢在。」
「把汤喝了。」
邓修翼身形一顿,「谢陛下赏。」
然后躬身到了御案前,一盅石斛枸杞乌鸡汤,已经被皇帝喝了一半。一盅山药莲子排骨汤,一盅杜仲巴戟羊肉汤。邓修翼端起山药莲子排骨汤,一气喝完。
「继续。」
邓修翼无奈,只能把杜仲巴戟羊肉汤也喝掉了。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邓修翼正要回去继续处理文书,只听到皇帝问,「你以为呢?」
邓修翼心里暗暗叫苦,只能跪在御前道:「奴婢不敢!」
「怎麽又来?」
「南苑事,奴婢吃了大苦头,真是不敢!」
「你在怨怼?」
「陛下赎罪!奴婢怎敢怨怼?」
「那你就说。」
邓修翼整理了一下想法:「奴婢以为当遣良国公府。」
「为何?」绍绪帝皱着眉头。
「虽秦焘丶秦彪恐事涉南苑,南苑事千头万绪,一时也无法分明。不若放他们去,看看到底有什麽阴谋。且陛下刚任命秦烈为五军都督府右都督,荣宠煊天,即便要动,也不是当下。然若良国公府和南苑事无关,则不伤忠臣之心。」
「他们建议襄城伯府,你为何不举荐?」
「襄城伯府虽有战功,皆在英国公府的羽翼之下。」邓修翼的意思很明白,光襄城伯府也是不足以处理好防狄边务的。
「南苑事,你怎麽看?」
「陛下!饶了奴婢吧!」邓修翼以头叩地。
「行了!起来吧。」
当夜邓修翼腹中一股热流窜来窜去,惹得他怎麽都睡不着,一闭眼就出现了杏花眼,睁开眼浑身燥热。
十月夜已经很冷了,邓修翼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起床,穿着单衣给自己打了一桶凉水,淋在身上,才能略略平息这股燥热。
清晨醒来时,犊鼻褌内有一滩痕迹。
次日,皇帝下旨秦业充大同总兵,秦焘领兵前往大同。陆楣好不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