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修翼是十二日才从病中出来,十三日便去了御前当值。
此时,今年春闱开始。皇帝已经罢了初十日的朝,内阁转来的票拟剧增,司礼监红批工作量也随之水涨船高,几乎人人都在忙。邓修翼有心打听李氏姐妹事,竟一点都分不开身。
看着内阁转来的票拟,在河南的赈灾修堤的潘家年快要回来了。另有一桩让邓修翼忧心的事情便是襄城伯杨震岳病了。襄城伯府是为杨震岳生病递了免十五日朝的请假折。折中所述,杨震岳因英国公府事哀伤不已,初六日入府敛尸,好似中了秽气,胃失和降,连日呕吐腹泻不止。
十四日,春闱第二场,仍是寅时,礼部贡院门口人声沸腾。
十数个山西考生,都聚集在裴世宪周围,隐隐以裴世宪为首。今日裴世宪未让家人送考,一则虽已入春,天气仍寒,柳氏身体尚未大愈。二则自第一场考完,考题指向如此集中,坊间已有议论纷纷。
十一日出考场时,有三立书院的同学相邀,被裴世宪以母亲有疾推辞。十二丶十三两日,先后有王遥丶张梓诚丶范谦三人来访,陆续带来京中议论本次考题。裴世宪都以当今圣上首重忠心敷衍过去。故裴世宪隐隐觉得似有暗潮涌动,不想让父亲裴衡卷入其中。
果然,只见平阳高氏子弟高荐翔忿忿而来:「诸位,我已得实信,此次春闱考题早已泄露。大家且看今日试题,必为治水之题。」周围众人一片哗然。
「子翼!」裴世宪打住了高荐翔的议论,「若真是治水之题,亦是必然。去岁黄河开封决堤,伤民无数。右都御史潘大人疾驰赈灾治水,历时近四月,花费近六十万两。圣上有所忧患,以此为题,考校学问,真经世致用之理。莫要受人影响,乱了心绪。」有人点头称是,高荐翔仍有不平。
正说时,贡院大门便开。众人鱼贯而入。
待题目下发,裴世宪定睛一看,果然。
《尚书·禹贡》云:「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孟子·滕文公下》曰:「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试以唐虞三代之治为例,论圣王治水之法。
难道真的考题全泄?考场中多处有人惊呼,巡场官兵屡屡呵斥,方才平息。
十六日,裴世宪快步流星,离开考场,不想卷入是非之中。
二月十五日,皇帝仍是罢朝不出。政务流转全靠内阁票拟丶司礼监批红和传话,朱庸一时权倾朝野。再加上之前邓修翼构陷李威事,文武百官对此诸多不满。
首辅严泰以自己是本届春闱主考官,事大权重不宜分身,推脱了事。于是官员们都纷纷围住次辅袁罡,让袁罡拿个主意。
袁罡因李威身死,心中戚然,意志消沉,也未就此给个说法。官员们见两位辅臣态度冷淡,便围在了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身边。王昙望比之严丶袁二人,虽积极一点,但也没有什麽具体的措施。
十五日,六科给事中张德元丶李永平率先在左顺门叩阙,司礼监朱庸令邓修翼前去劝诫,无果。
十六日,六科给事中六人同来,朱庸仍令邓修翼前往,兵科给事中邓国第最为激动,痛斥邓修翼奸阉误国,耻为同姓,竟暴起捶打邓修翼,被锦衣卫拦住,一口老痰唾在邓修翼脸上。
十七日,六科给事中及御史十多人继续叩阙,司礼监无人前往,叩阙众人自辰时跪至酉时,宫中毫无动静。
十八日,来叩阙的人更多,巳时王昙望匆匆赶来劝阻承诺上书,众人亦是不散。
十八日下午,朱庸替皇帝宣口谕给内阁,要求内阁阻拦叩阙众人。
十九日,四十馀人在天顺门叩阙,次辅袁罡强撑前往,同行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丶户部尚书范济弘丶兵部尚书姜白石。众人围住重臣们,请重臣们一起叩阙,袁罡劝说中竟至昏厥。
二十日,皇帝继续罢朝,并令锦衣卫驱赶,朝臣和锦衣卫之间发生冲突,推搡之中有朝臣被锦衣卫打倒。于是有人高呼「英国公府事重现,锦衣卫杀人!」
传闻至皇帝处,皇帝暴怒!下旨廷杖带头叩阙的六科给事中张德元丶李永平丶邓国第等。陆楣带着锦衣卫到现场执行,被朝臣大骂奸佞害忠,陆楣竟将兵科给事中邓国第活活打死。
二十一日,叩阙之人变少。皇帝下令袁罡丶王昙望继续前往劝说。左顺门前,袁罡撑着病体前往,看到左顺门前各人老泪纵横,情不自已,向叩阙众人下跪,恳请为国储材,爱惜自身。众人嚎啕大哭。
二十二日,左顺门前一片死寂,唯有邓国第的血迹仿佛仍在。
二月十九日,礼部贡院外,考生议论声浪更甚,裴世宪姗姗来迟。
拿到题目,裴世宪一看,《论勋贵持功骄横》丶《论北边军事防务》丶《论严茶马之易,绝奸宄之交》丶《论行量入为出之法》丶《论科道媚下迫上之弊》无一不暗讽英国公李威。绍绪帝竟是想借天下士子之口,将李威钉死在历史柱上。
而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倘若一个事情他尚没有主意,则跟风随波。
倘若一个事情经其思索,拿定主意,则遇到有人与其争论,他必将愈发顽固。
经此春闱,凡持论攻讦李威者,此后皆为天子拥趸!
越如此思考,裴世宪手越抖,好几个字都写错。好在这只是草稿,并非誊文。
裴世宪索性丢开笔,在号间中来回踱步,让自己心绪宁静下来。
倘若说真话,此科必当不中。倘若说假话,凭他的本事,不敢说连中三元,二甲应是十拿九稳。
是昧心而为,还是捧心直送?
他不由想到自己跟裴世衍说的话,羞愧自己亦是力不能逮。
思来想去,他拿定主意,平复心绪,挥洒开来。
二十一日,交卷出场时,裴世宪看到贡院路对面,有个士子在痛哭。仔细听去,是其父亲在痛斥他,不明形势。想来这个士子的文章可能为李威争辩,被父亲痛骂罢了。
裴世宪叹了一口,上了马车直回家门。到家后,倒头就睡,这一睡,竟睡了整整一日半,恍若隔世。
二月二十三日,都察院右都御史潘家年从河南回京,被皇帝召入宫中。
二月二十四日,襄城伯杨震岳薨,讣闻朝廷。次辅袁罡疏通司礼监朱庸,转告皇帝。皇帝听闻脸上竟有一丝不宜察觉的笑容。口谕,遣次辅礼部尚书袁罡致祭,赠侯,谥勇毅,给棺椁丶明器及墓祭之典,命襄城伯世子杨翊骅承爵,允守制免朝。
朱庸心知皇帝对于杨家多有忌惮,且表面功夫仍要显皇家恩宠,故想派张齐前往。
没想到张齐以教坊司事务重多推诿,朱庸转念一想,确实教坊司那边还有李氏三女,便作罢。于是,邓修翼则被派此任前往。
对此,邓修翼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因为这个任务,他可以有更多机会出宫,他实在担心云苏在教坊司到底如何。忧的是,不知如何面对李威故旧。邓修翼先去了光禄寺和工部落实备办物资事宜,然后去了翰林院见了掌院杨卓落实祭文。邓修翼暗示杨卓这个祭文最好是裴衡来写。
杨掌院考虑后认为极为妥当,因京中人人皆知裴衡与李威交好,而襄城伯府与李威乃姻亲,杨震岳更是李威亲舅,裴衡写祭文再妥当不过。于是便把裴衡叫了过来,让邓修翼和裴衡两人协商。祭文事本有固例,无甚可聊。
裴衡厌恶邓修翼诬陷李威,态度冷淡,邓修翼不以为忤,只说兹事体大,恐有思虑不周处,可能散值后还当过府拜访。裴衡草草应下。然后邓修翼便去了教坊司。
……
邓修翼的到来让教坊司奉銮吕金贵很是讶然,还以为司礼监这边对教坊司的稽督换了人,毕竟张齐前脚刚刚走,心中暗自疑惑却不敢不以礼相待。
在偏厅,邓修翼喝着茶,也不说话,他想等等有没有可能撞到李云苏她们。吕金贵则打鼓不已,开口问:「邓大人前来,有何指教?」
邓修翼放下茶杯道:「襄城伯薨,某奉天子命予以协理。想问问吕大人,这丧仪上的礼乐,往年何例?」
「邓大人,这丧仪礼乐非教坊司职责,乃太常寺所辖。」
「呀!某失察,请吕大人见谅!」邓修翼故作惊讶,便待告辞。
吕金贵舒了一口气,原来没有换人,是搞错政务了,便笑道:「邓大人日理万机,礼乐个中复杂,也是正常。」吕金贵见邓修翼没有马上走的意思,想到张齐日日所来何为,便动了心思。
「难得邓大人驾临,教坊司蓬荜生辉,请邓公公视察一二,并向朱公公张公公美言。」
「哈哈哈,不敢当不敢当。」
说着邓修翼径直起身,吕金贵赶紧跟着起身,躬身引路。邓修翼转入教坊司后堂训诫练习等各处。
刚一进堂,邓修翼便看见一约莫十岁的女孩子,被两个婆子按在堂下青砖上,裸了背脊在被狠狠笞打,那身量和李云苏很像,他便顿住了脚步。
吕金贵本差他半身跟在其后,冷不防差点撞在他的身上,顺着邓修翼的眼神望去。他以为邓修翼觉得笞打残忍,便呵斥婆子住手。
「大人,这教坊司中乐户多卑劣奸猾之辈,恩威并用,方能教导。」吕金贵小心翼翼地解释。他和邓修翼没有接触过,但是他看邓修翼身量高挑,面白雅致,不似张齐,便担心邓修翼是一个心慈之人。
「抬起她的头来」,邓修翼的声音有一点颤。一个婆子得令,便抓着这个姑娘的头发,令其高高仰头。只见这个姑娘口中塞着破布,双目满是泪水。
还好,不是杏花眼,否则邓修翼不知道那一刻自己会不会冲上去。他微微放下心,自己安慰自己道:「她素来聪慧,应不能落入如此境地。」看罢一眼,邓修翼继续往前走了。
又入一堂,邓修翼看到一个女子跪在堂前,双手平举,被婆子笞打手心,亦不是她。
这个堂中,有十数人跪着练习古筝,手指上皆绑着铁片练习,不少女孩的手指皆滴着鲜血,仍咬牙坚持。
「邓大人,这里便是乐伎修习之处,唯有多加练习才能保不为出错。」吕金贵赶紧解释。
正在吕金贵解释时,邓修翼看到一双杏花眼向他望来,她正跪坐在倒数第二排靠边的一张筝前。邓修翼对上了她那会说话的眼睛,只见她眼珠一转,指向那个被打手心的女子。
邓修翼跟着看过去,仔细打量,竟然和她有几分相似,便明白这个当是李云茹。那眼睛知道邓修翼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赶紧垂下,仿若根本没有发生一般。
「吕大人,既然练习器乐,这个责罚之法当改一改,否则伤了手指,更是无法操练。」邓修翼控制着声音淡淡道。吕金贵一愣,转念一想也有道理,「是是是,大人说的是。来人,住手。」
邓修翼还想再看她一眼,可是她却不再抬头,于是邓修翼迈步入众女子中,仿佛在察看每个人的指法,一路走一路看,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转到了她的身后。他仔细看她的手,还好没有流血。
邓修翼略略放心,他还想再看一会,又转到她跟前。她找准一个机会,摇了摇头。邓修翼明白了她的意思,蹙眉站了一会,便快步走了。
吕金贵正在奇怪,邓修翼好似对练习乐器非常感兴趣。然后又突然拔步而去,他只能快步跟上,把一串乱音留在身后。
后面几堂邓修翼都看得潦草,很快便出了练习所,到了大堂。他只对吕金贵说,好生管教,便离开了教坊司,袖下握拳处,一片指痕。
当夜李云茹手掌红肿,云苏用冷水为其敷着对李云茹说,「今日来的便是邓修翼。他是父亲的好友,在司礼监做随堂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