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宣挨了父親的打,加上原本身上的病疾,幾乎丟了半條命,被抬回院子後休養後,雖經過大夫的診治,晚上卻發起了低燒,嚇的屋裡的一個個都偷偷的掉眼淚。夏宣迷迷糊糊間聽到哭泣聲,心裡只道晦氣,若是傳出去,外面還當他夏宣今日病故了。
他一身的傷,床上趴了小半個月,才漸能下床,期間大姐夏宓又來找過他,根據她最新得到的消息,皇帝封了卓雨樓昭寧郡主,似乎沒有允許她為亡父出家祈福的意思。
夏宣並不吃驚,他一早就預料到了。
於是夏宓自然是再次勸夏宣上奏皇上,就說他改變了主意,不能尚郡主,哪怕為此暫時遭受皇上的懲處也是值得的。
每當他姐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就假作傷痛,哼哼呀呀的表示根本聽不清楚對方說什麼。氣的夏宓照著他滿是傷痛的脊背使勁拍了幾下,疼的夏宣假哼哼變成了真吃痛。
夏宓和夏慶庚軟硬兼施都拿夏宣沒辦法。
卓雨樓嫁入夏家已成定局。眼瞧事情沒有轉機了,夏慶庚和夏宓都死了心,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夏宣執意如此,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除了接受外,別無他法了。
好王氏認為卓雨樓進門對自己有益無害,反倒是很主動的對待這件事,皇帝賜婚的詔命到達後,她就忙前忙後幫著張羅夏宣的婚事,對外盡到一個主母該有的責任。
夏慶庚恨極了夏宣,可也拿兒子沒辦法,畢竟夏宣迎娶卓雨樓,已經從家事變成了國事,況且夏宣朝中已站穩了腳跟,爵位也襲了,官職也有了,翅膀硬了,他管不住了。於是夏慶庚徹底寒了心,府內的事一概撒手不管,一門心思燒爐子煉丹,盼望早日飛仙。
轉眼,就到了夏宣娶親的日子。
是日,鎮國公夏宣一身紅衣,乘馬前來迎親。到了宮門外列出彩禮,等著與皇上和皇后拜別的郡主出門。
皇上賜一萬緡給昭寧郡主置嫁妝,幾乎於嫡出的公主相當。但這個盛大的排場,包括雨樓在內的所有人都明白,這並不是為她這個郡主置辦的,而是包含了皇上和太后安撫鎮國公的心思在裡面。他肯娶她這個空頭郡主做妻子,失去了許多,自然要從銀錢上彌補。
叩拜完皇上和皇后,本有一個哭嫁的儀式,雨樓從鳳冠垂下的珠簾後,看到場的所有人,皆是一副甩掉一個沉重包袱的輕鬆感。便省去了假哭的眼淚,假模假式的啜泣了幾聲,旁邊的宮女們也都機靈,趕緊扶了她乘金銅裙檐子出宮,換坐花轎去鎮國公府。
天不亮就被折騰起來穿衣打扮,此時坐在轎中的雨樓,只覺得暈暈乎乎,像是做夢一般,當然是噩夢。
自從被貶為官奴以後,她就沒想過有一天自己這麼不清白的人,還能坐上花轎,從正門嫁入夫家。不過比起這麼嫁給夏宣,她寧願一輩子不嫁。
她還記得那天,安靜的生活再度被打破,打扮的與平民無異的錦衣衛高官突然造訪,要帶她入宮。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夏宣出賣了她。當然,之後也證明,她猜的不錯,她每次擁有的小幸福,都要被夏宣毀個徹底。進宮後,她像個物品一樣被領到各宮去叩拜,這個過程,她竭盡所能的靠自己的微薄力量抗拒這門婚事。
在太后面前表現的畏畏縮縮,好讓疼愛夏宣的太后,覺得她配不上她看重的夏家嫡子,在皇上面前則表現的對亡父無比追念,願意出家為尼,為亡父祈福。
可惜,她的種種努力都沒奏效,她到底還得嫁給夏宣。
到了國公府後,她被扶出了花轎,由宮裡的陪嫁嬤嬤護著去拜堂成親。這個過程,提前被教導了很多遍,她的做很好。順利的拜了堂,便被送到了新房內候著了。
坐下後不久,她聽到周圍的歡鬧聲越來越大,便猜可能是夏家派來主持同牢禮的女子來了。果然,陪嫁的宋嬤嬤輕聲對她說:“該行同牢禮了。”
她起身挪步到桌前,不知誰的手幫她掀起了蓋頭的一角,僅露出她的嘴巴,她在遞上來的羊肉上輕輕咬了一口,就將頭側到一邊了。
“郡主,您好歹吃一口吧……”
雨樓不為所動,這時就听夏宣道:“算了,她一路顛簸,胃口可能不大好。”
聽到他的聲音,她立即煩躁的將蓋頭重新扶了下來,呆坐著不動,因她這個動作,屋內一時靜的出奇。
終究是夏宣率先笑道:“好了,我也該出去接待賓客了,你們好好照顧郡主。”收斂了尷尬的笑容,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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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夏宣的外甥女嫁給康王后,朝中的人都猜測夏家其實是支持康王的,可現鎮國公居然尚了流落外的閩江王庶妹,不僅讓人紛紛揣測夏家的態度,一時間,究竟哪個皇子能成為皇儲又變得不那麼明朗了。
不過,也有人揣測閩江王的勝算更大,否則鎮國公府也不會娶這麼個生在民間,養在民間的所謂郡主。
在宴請賓客的夏宣,心思十分矛盾,一方面想早點回去見新娘子,一方面又怕見她,被她趕出去。終於把最後一波賓客也送走了,夏宣才先去洗了身上的酒味,忐忑不安的往新房走去。
輕手輕腳的進了門,見她端坐婚床上,心中還是泛起了暖意,態度溫和的擺手讓侍女都退下了,剩下他們兩獨處。
摸起秤桿,他十分緊張的去挑她的蓋頭。
看到她容顏的那一刻,他心中道,自己的確已經稱心如意,再沒什麼奢望了。
“……雨樓……”他見到心上人,一時忘了她對自己的怨恨,含情脈脈的喚她的名字。
雨樓垂著眼眸,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無奈的看了他一眼,並不說話。
夏宣先道:“我……知道你恨我。”
她這才冷笑一聲,算是發出了點聲息。
他小聲問:“你想听我解釋嗎?”
她冷笑道的意味更濃,答案顯而易見了。
他略顯失望的道:“我……知道你不想,我再跟你怎麼解釋,你都會恨我的吧。”說完了,也沉默了,坐到她身邊的位置,看著跳動的燭光發呆。
這時雨樓動手去摘鳳冠,夏宣見了,趕緊伸手幫忙,她便很反感的一扭身子,夏宣一怔,心酸的道:“你嫁給我了,總不能以後都這樣不許我幫你……有些事避免不了的。”她想了想,讓夏宣幫她將鳳冠除下了。
兩人繼續幹坐著,雨樓不動,亦不說話。
夏宣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又熬了一會,對她道:“雨樓,你不是想一輩子都不跟我說話吧,這怎麼可能呢?現實點不好麼。”
這句話終於惹怒了她,她冷冷的看著夏宣:“你究竟喜歡我什麼,我值得你這麼喪心病狂的把住不放?”
“我……也不知道……”他低聲道:“只是你不在眼前,我就想去找,沒有你,我吃不好也睡不下。”
“是沒有我侍候您,給您暖床,您睡不踏實吧。”
夏宣委屈的道:“去南京的路上,我對你怎麼樣,你是知道的,怎麼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她厭煩的瞟了一眼,閉口不言。
“雨樓……”
她沒好氣的道:“叫我做什麼?”
“別不理我……”夏宣看著她的眼睛,求道:“你生我的氣,想打想罵就行,你這樣憋著,我擔心……”
她發現夏宣的確有這樣的本事,每每都能點燃她的怒火,她憤然的拿眼睛剜他,低聲恨道:“你擔心?哪一次你擔心了?只考慮自己,何事考慮過我?為了自己,把我的生活毀了個徹底,你滿意了?”
夏宣低頭認錯,蔫巴巴的不出聲。被她罵完了,才道:“罵出來,好受點了嗎?”
她冷笑道:“嫁給你,我這一輩都不會好受的。”
“就是說……你這一生都要生活在怨恨中嗎?”
她道:“不是我想,是你逼迫我到這樣境地的!”
“就算我對你好,也不能將功贖罪嗎?”
“我砍掉你的胳膊腿,然後照顧你一輩子,你願不願意?”說完這句話,她悲憤難平:“夏宣,我上輩子跟你有仇嗎?因為你,我一個親人都有沒了,雨堰和季清遠現在都知道,我和他們沒血緣關係了!對我好?對我好,你能把他們找回來嗎?”
“我可以認雨堰做義妹,接到府裡養。至於季清遠……還是算了,我怕他動歪心思。”
雨樓聽了,嫌惡的道:“你腦袋裡怎麼淨裝這些腌臢污穢的想法?!”
夏宣嘟囔道:“行,我腌臢,我污穢,可我對你卻是真心的。你沒發現嗎,我把夢彤和秋霜都打發了。”
“和我有什麼關係?你就是染上斷袖之癖,一輩子不碰女人了,又如何?”
“……”他嘴唇顫抖,哽咽道:“你就這麼恨我?”
“明擺著的事,非得一次次問嗎?”雨樓恨極,對夏宣道:“太后派了兩個陪嫁嬤嬤看著我,我不想和你吵,讓她們發現,所以你最好別惹我。”說完,脫了鞋,爬到床裡去和衣而臥了。
夏宣旁邊坐了一會,小心翼翼的問道:“雨樓,我能躺下,跟你一起睡嗎?”
她轉身厭煩的對他道:“你裝出這副可憐相給誰看?覺得自己可憐前,先想想被你害慘的人罷!”
他道:“我不覺得自己可憐,是我罪有應得。誰叫我早先做了壞事,現在你這麼對我,很正常。”
她噙著笑意,道:“你嘴裡說錯了,後悔了,結果卻是半點不反省,轉身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是說您偽善呢,還是說您死心不改呢?”
夏宣知她說的是自己戳穿她身份,求婚這件事,便道:“我如果不這麼做,恐怕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就算你恨我,也好過你忘記我。”
“就算你在我眼前晃,我也可以照樣不把你放在心裡。”說完,轉過身子,用衣袖蓋住面龐,閉目不睬夏宣。她累了一天,這時困勁上來,就算夏宣在床側,仍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醒了過來,以為天亮了,忙坐了起來,見夏宣趴在她身邊,枕著胳膊睡的安穩。
她心道奇怪,他怎麼趴著睡?往床沿爬去,想看看帳外是何光景,夏宣被她的動作驚醒,道:“天還早,我怕外面的燭光太亮,才把床帳放下的。你繼續睡吧,明早僕婦們進來前,我叫你。”
雨樓冷聲道:“你怎麼趴著?”這麼怪異,不是又在打什麼鬼主意罷。
他當雨樓是在關心自己,嘿嘿笑道:“……我被我爹打了一頓,身上的傷還沒大好。今天累了一天,有點不舒服。”
她冷笑道:“怎麼沒打死你。”
夏宣鼻子一酸,趕緊閉上眼睛,打了個哈欠遮掩自己的窘相。雨樓譏諷道:“裝的夠像的啊,勸您一句,算了吧,裝可憐不管用的。”
他低聲辯解:“不是,喝了酒,眼睛有點不舒服。”然後把臉埋臂彎裡,趴在那不動。過了一會,他睜眼坐起來,見雨樓抱著腿縮床裡側,溫和的道:“你睡吧,我不會對你怎樣的。”
“我不困。”
“……那我也不困,陪你坐著。”
夏宣當真坐到床邊,陪她熬著等天亮。雨樓看他眼煩,索性閉上了眼睛。這時就听夏宣道:“……你對我怎麼樣都行,只求你一件事,我對好的時候,別拒絕,府裡有些事,靠你一個人,是搞不定的……你肯定想,如果不是我,你也不用面對這些。可你現在已經嫁過來了,咱們一起面對吧,好嗎?”
“……”
夏宣自顧自的說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雨樓無奈的嘆道:“夏宣,你這是何苦來呢?你不纏著我,而是另娶他人,不也能輕鬆嗎?”
“……週幽王為搏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我以前就不覺得是褒姒的錯,完全是周幽王犯賤。”夏宣道:“所以,你也不必考慮我是不是值得,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我怎麼會替你考慮?!”說完雨樓抱著膝蓋,閉目養神。心裡煩成一團,天亮之後,她就要面對種種嚴峻的考驗了。
片刻後,夏宣道:“……雨樓,你若是睡不著,咱們找點事做吧。”
她立即警惕的瞪目:“你想做什麼?”
“你別誤會,我有點東西想你給看。”見雨樓興趣缺缺,便道:“如果不想看,那就以後再你看吧。”
聽到還有以後,她就不耐煩了:“什麼東西,拿出來吧。”別留到以後煩了。
他開心的咧嘴一笑:“你等著。”說完下了床,跪在地上從床下拽出一個藤箱來,翻騰了一陣,遞給雨樓幾張紙:“這個給你,我寫的。”
她接過來一看,見是一封書信,自然是寫給她的,是夏宣的筆體,主要是表達對她的歉意,粗略估計有個幾千字。她面無表情的大致掃了掃,隨手扔到床上:“我看完了。”
夏宣趴床沿上,笑道:“這是我離開登州回京後,第一天寫的。”
雨樓忽有不好的預感:“第一天?”
他重重的點頭:“是。”
“……就是說以後還寫了?”
他笑瞇瞇的道:“一直寫到昨天。你還看不看了?”
她趕緊爬到床沿,向下一望,只見藤箱裡滿滿的盛的全是一封封信件,看得她眼暈。
“……”她立即斬釘截鐵的道:“不想看了,眼睛疼。”
“那我給你念吧。”他道:“念完了,天就亮了,這樣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