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麟一撇嘴:「管他呢!」這態度擺明瞭是打算要擅離職守。暇玉不禁擔心:「既然是緊要的任務,你這樣......怕是不太好吧。”
他笑道:「那些都是小事。現在,你們母子最重要。”
「就是因為我們母子重要,你才更應該重視本職。你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多少人看著你,就等著你出岔子,把你拽下馬呢。」隱含之意是:你若是失業了,我和孩子怎麼辦。
錦麟一皺眉:「天,你剛當上母親,怎麼就嘮嘮叨叨的了。自從我娘死了,還沒人這麼在我耳邊絮叨過。」斜眼偷瞄了妻子一眼,轉瞬又笑著攬過她的肩膀,晃著她說:「我知道了,等看夠了你們,雨停了,我就走。”
她聽他說要走,又不免心裡空落落的,輕聲低語:「嗯......」錦麟見她如此,立即笑著把臉湊過去:「瞧你,到底是捨不得我。」又去逗繈褓中的兒子:「你也捨不得爹爹走吧。”
「你這樣冒雨回來,再急匆匆的趕回去,身體受得了麼?”
錦麟道:「習慣了,沒什麼的。我明天去東府那邊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然後沐浴敬香,告知先祖這件大喜事。天津衛那邊已經有點眉目了,等把人揪出來,帶回京師慢慢再審。滿月酒之前,我怎麼著也回來了。”
暇玉一聽,著實驚訝,原來他是照著一個月的時長打算的,便道:「還得那麼久?」錦麟也愁苦著臉:「那邊狗咬狗亂成一鍋粥了,弄不好真要一個月才行。”
妻子要支援丈夫工作:「嗯,那你儘量回來吧,如果回不來,滿月酒咱們就不辦了,等到孩子百天或者周歲酒再說。你去天津衛不用擔心我們,我聽大管家說,已經 從在奶房掛號的奶媽們裡面,挑選好了人選,明天就讓她們過來奶孩子。」為了供哺育皇親國戚們的子嗣所用,京師和北直隸兩地,都要將管轄內的哺乳期婦女做登 記,以備隨時調用。穆錦麟是郡主之子,侯爵的侄子,他的孩子理應有這個待遇。
錦麟摸著下巴,上下打量暇玉,最後目光落在她胸口:「也好,省得被這孩子給吸小了,苦了他爹爹。”
都做父親了,能不能有點正經的?!暇玉抿嘴無語,隨即才道:「......我累了,你也是吧,咱們歇了吧。」錦麟還沒看夠兒子,拽著繈褓不放,她便接著說 道:「他也累了。」見錦麟還沒鬆手的打算,於是勸道:「你現在看不夠,就怕他長大了,活蹦亂跳,到處闖禍的時候,你看著都嫌煩!”
他這才罷了手,讓人把孩子先抱了下去,他則讓打水洗了頭髮,等晾乾的差不多了,就要脫靴子上床陪她。暇玉忙道:「你還是去別的屋子睡吧。我這不方便,你撒不開手腳,多彆扭,咱們互相打攪。”
錦麟明日就要啟程再去天津衛,指不定再回來是什麼時候,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哼道:「我不嫌棄你打擾我,如果我打擾你的話,你忍忍罷!」脫了靴子,躺在她旁邊,側臥著歇了。
兩人在黑暗中很有默契的沉默著,卻不顯尷尬,她手指撥弄著他的濕發,弄了一縷繞在指間,喚他的名字。錦麟輕輕的將手臂搭在她身上,道:「讓你受苦了......」又問:「疼嗎?”
暇玉‘很不客氣’的道:「疼,非常疼......」他則抬起身子,在她額上輕吻,說的還是那句:「讓你受苦了。」這一次,她心裡微微發酸,心說他原來也會說心疼人的話。不想他接下來說了一句:「下一次生,就不這麼疼了。”
「......」她才進門一年就生了孩子。有了孩子,就算有人幫著帶,操心的事,也不在少數。有一個就夠要命的,怎麼會想要再生。便在心裡默默的想,下一次......十年後再說吧。
錦麟側臥著,動也不敢動的睡了一夜,加上昨天騎馬奔波,早上起來的狀態不比剛生產完的妻子,好到哪裡去。可憐他還得去東府報喜,回家祭祖敬香,待忙活完這一切回來,他坐在妻子床前不停的捶著腰,抱怨道:「這剛當上爹,怎麼一夜間就老了好幾歲,胳膊腿都不聽使喚了。”
暇玉關心東府那邊的情況,便問:「伯父他們說什麼?」錦麟嘿嘿一笑:「當然是豔羨了?!有了這個曾孫,老祖宗便是四世同堂了,她自然是樂了。其餘的人,說些言不由衷的祝福的話語,誰叫她們不爭氣,咱們玉兒爭氣呢!”
東府的大少爺有病,妻子又不老實,怕是很難有所出,二少爺以前沒有子嗣,又被趕走了,就算以後有了孩子,那是被趕出家門的庶出的孩子,本就做不得數。再說 二少爺本身的血緣在伯父眼裡都成問題,更別說這個孫子了。那麼就剩三少爺靜宸了,他似乎還沒成婚。等他成婚,再有子嗣,說不定要等到哪年。
這麼說,她倒是不知不覺中走在了前面。錦麟見她愣神,疑心病又犯了,哼道:「是不是想問靜宸為什麼還不成婚?」暇玉根本沒想問,不過聽聽也無妨:「你若是想說,我聽聽也行。”
他道:「他爹娘早就給他物色合適的親事,不過他有他的鬼主意和不死的賊心,遲遲不動這個心思。你也見過他,死肉一塊的樣子,每次跟他提,他都要先‘立業’再‘成家’。不過這次有了咱們這邊的刺激,他是跑不了了。”
暇玉其實並不關心靜宸的事,聽錦麟說完,只哦了一聲,便說起了別的:「你還去我家報喜嗎?如果趕時間的話,你就別去了,直接去天津衛吧。我另派人去!”
錦麟很願意和人分享喜得貴子的喜悅:「不差那點時間,我親自去吧。”
暇玉苦笑道:「如果你去,我爹就算高興,也不敢大笑了。」錦麟不明所以:「為什麼?」暇玉搔了搔耳後,歪著頭裝作漫不經心的說:「他怕你。」錦麟一皺眉:「他怕我做什麼?!我還能吃了他?”
暇玉把一隻手伸出來,先展開大拇指:「你自己好好回憶一下,你們翁婿見面的場景。第一次,是你來我家勒索......」沒說完,錦麟就急了:「什麼叫勒索?”
暇玉一默,微微頷首,歎道;「好吧,不算勒索,叫正常辦案,順便拿點茶水錢。第二次,好像是我爹和我叔父請你在酒樓吃飯,我不知道當時的情景如何,但肯定不是在融洽祥和的氛圍中見的面吧。第三次......」
錦麟將她的手指都按回去:「這些沒有意義的,你倒是記得清楚。」暇玉道:「我不是翻舊賬,只是想你對我家人好一點。也不是說刻意的討好,就是...... 嗯,隨和一點吧。到底是一家人,以後難免見面,看著他們一驚一乍的,我也不舒服。我爹說,他每次見過你,都要喝參湯吊命。”
「......」錦麟想了想,咂著嘴道:「好吧,我一會帶鞭炮過去報喜的時候,爭取態度好些。」暇玉便露出笑容:「嗯,好!”
錦麟趕時間,說去就去,出了門快馬加鞭直奔吳家。暇玉料想他會快去快回,不想速度如此之迅速,一個時辰人就回來了。關於過程,錦麟沒有多提,只告訴她,三天后,娘家有人過來探望她。
錦麟還不想走,但眼看已是晌午,再不走的話,天黑之前怕是到不了天津衛了,只得與妻子和孩子依依惜別。等錦麟走了,暇玉看著兒子,歎道:「你長大了,可千萬別做這行!”
外孫出世第三天,方氏備了米酒和雞蛋來看女兒,見女兒和外孫都平安健康,再想想可能出現的危險,竟忍不住掉了眼淚,一邊念叨著:「就只知道你這孩子有福 氣。」一邊握著暇玉的手,上下打量女兒。聽說那穆錦麟居然撇下女兒,去忙公事,亦對剛抱來的外孫歎道:「這孩子長大了,可千萬別學他爹做這行。”
“……”
方氏抱著外孫,絮絮叨叨的說著坐月子該注意的事項,怕女兒記不住,反復說了好幾遍。暇玉不禁心想,難道真是做了母親就開始嘮叨,然後成了外婆就更嘮叨了? 還是個逐漸升級的過程?那她可得注意了,穆錦麟這閻羅王剛因有了孩子,對她好了點,她可不能得寸進尺,嘮嘮叨叨惹他厭煩。
方氏看到女兒嫁人生子,不禁感慨起兒子澄玉的婚事來:「你大哥的婚期又往後推了,也不知那楊家,什麼時候才準備把女兒嫁過來。”
「又推遲了?」暇玉道:「去年不是說,今天就辦婚事麼。這眼看過今天過了大半年了,還想推?他家那小姐都要留成老姑娘了吧。以身體不好做藉口,難道還能比我和美玉姐姐還體弱?”
方氏十分為難的支吾道:「她家那姑娘健康著呢,不想嫁過來,是因為......因為怕受咱們家的牽連。她家祖上原先是走川陝的藥材商人,到這代積攢了點家 業,一門心思只想守財,不想破財。你這不是嫁給了穆同知了麼,咱們家和錦衣衛的人扯上了關係。如果他家女兒嫁過來,怕哪天穆同知這棵大樹倒了,掉下來的枝 椏樹杈,砸到他們家。”
暇玉氣道:「錦麟就算哪天遭了災禍,他是郡主之子,也不可能誅三族,有怎麼會牽連到她腦袋上?!”
方氏道:「我就是說說,你怎麼還氣上了?!你以前可不是這性子!怎麼嫁過來時日久了,脾氣也越來越像錦衣衛的人了?你雖生了兒子,地位是穩住了,可也不能囂張跋扈起來。千萬得記住,他現在看你好,凡事依你的性子來,等哪天他不待見你了,你這就都是錯了。”
暇玉覺得母親擔心過度了:「娘,我沒有,我只是生楊家的氣!這麼一說,倒像是我把哥哥害了。不過婚事都定了,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能退親的,看他家是嫁還是不嫁!”
「是啊,你爹也是這麼說的,和他家較上勁了,誰都不把話說穿,就這麼拖了。過了年,那楊家小姐就快十八了,不可能不嫁過來!」方氏道:「反正咱們家不急! 你哥才進太醫院做醫士,每天忙的事可多了去了......唉,都是你爹不好,若是他不犯那事,現在父子都在太醫院做事,還能提攜你哥一些,現在可好,都得 你哥自己從頭開始!”
母女倆又聊了些家常話,方氏便辭了女兒回家了。等方氏一走,暇玉便心說,不對啊,母親都來探望她了,沒道理東府那邊不送點東西過來表個態度。她將暖雪喚進 來吩咐她去打聽下東府可送禮單和賀禮過來。不多一會,暖雪就進來稟告說:「夫人,前天東府那邊的確送過賀禮來,只是都被大管家攔下來,擱到廂房了,說是老 爺吩咐的,他不回來不許拆。”
他大概是擔心他們在禮品裡做手腳,讓她或者孩子用了,出現意外。
暇玉不禁感歎,他這疑心病不知是在和東府的鬥爭中培養起來的,還是錦衣衛那邊來的職業病,亦或兩者兼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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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麟一直忙到兒子毓澤滿月前夕才返家,那時暇玉快出月子,身體恢復狀況還可以。但畢竟生產,差不多等於渾身的骨骼重新拆開組裝一遍,她不敢輕視,力求穩 妥,於是還是精心調養著。錦麟回來之後,雖立即投身兒子滿月酒的置辦中,但時間倉促,好些東西置辦的不完善。用他的話來說,場面太小,配不上他兒子。於是 卯足了勁,等兒子滿百天,做‘百歲酒’。
到了這天,穆家上下張燈結綵,其聲勢不亞於穆錦麟娶親時的情景。自早上大門打開,就絡繹有拿了請帖的賓客入內,他們隨身的僕從們,或提或扛著禮品,由穆家的下人引路去另一邊卸下禮品並休息。
暇玉很能理解錦麟對兒子的喜愛之情,但滿月酒之後不久,這麼頻繁的又大擺‘百歲酒’,在她看來,未免有點興師動眾了。從另一方面說,剛盤剝過人家一回,這麼快又來一遭,弄不好叫人以為穆錦麟打算用兒子斂財,發家致富。
錦麟在前廳會客,暇玉則和西廳的女眷們看戲消磨時間,等著一會開席吃酒。這時乳母賀媽媽探頭進來,朝暇玉遞了個眼色。暇玉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向在座的女眷們十分抱歉的說:「那邊有事喚我,各位先品戲,我去去就回。”
「夫人快些去吧,定是小少爺找您了。”
這話說的沒錯。暇玉這三個月來,才體會到做母親有多不容易。毓澤黏人,尤其黏她,一旦哭起來,別人哄的效果微乎其微,只有她去了,將他抱在懷裡輕哼小調哄著才行。
這不,她才剛離開臥房,到這邊陪客,他就哭開了。奶媽哄不好,只得出來找她回去。
初冬的天,已經有了刺骨的涼意,暇玉回到臥房後,脫掉外裳,又在火盆前考了一會火,才伸手接過哭的淚人兒似的兒子:「娘來了,乖孩子,不哭——乖——」說 來奇怪,毓澤見了她,當真止了哭聲,安靜的瞪著黝黑的大眼睛看她,吮了會手指,漸漸閉上了眼睛睡著了。暇玉將孩子輕手輕腳的放進搖籃裡,只讓一個賀奶媽在 旁邊看護著,她則退到床邊,靠著引枕忙裡偷閒,犯起困來。
為了今天的酒筵,她和錦麟都起了一個大早。她估摸著離開宴席,還有段時間,好些賓客還沒到,她可以偷閒先打個盹。
這時看孩子的賀媽媽,忽見老爺走了進來,直奔小少爺而來,不禁擔心的搖頭,言下之意,少爺剛被夫人哄著睡著,你先別碰了。錦麟不做理睬,朝她使了個眼色,翹起拇指,指向門外。那賀媽媽便立即低著頭,出去了。
錦麟繞著兒子的搖籃轉了圈,笑眯眯的就去抱兒子。他在前廳就擔心這個小傢伙,爹娘不在身邊,自己孤單,便跑回來看,不想妻子已經先他一步回來了。他剛將兒 子抱起來,還沒等‘貼個臉’親近一下,就見兒子繃著嘴角,雙眼含淚,就要咧嘴哭。錦麟趕緊豎起一根指頭在他唇前,示意兒子爭氣點,千萬別出聲。
不想他剛做完這個動作,兒子就卯足了勁哭號出聲。哭聲如雷霆入耳,刺的錦麟直抽冷氣:「人不大,哭聲倒挺給勁,你爹都要被你震聾了。”
暇玉剛在半夢半醒間迷蒙,就被這嗓子給哭醒了。她有氣無力的道:「錦麟......又是你......」
錦麟指著兒子道:「怎麼叫又是我?是他哭的,又不是我!”
她起身來到他面前,把孩子接到手中,埋怨的看他:「不是告訴過你麼,你一碰,他就哭。不想他哭,就別碰......」錦麟哼道:「這還能怪我?這都是隨你!以前碰你一下,你就百般不樂意,弄的生了孩子,隨了你這個性子!”
暇玉一邊哄兒子,一邊笑道:「你說的有道理,這都有可能......錦麟,你怎麼回來了?不陪客人了嗎?”
他道:「現在來的都是些小魚小蝦,大人物還得等一會。這空出來的時間,我自然回來陪陪我的寶貝兒子。」這時小傢伙在母親的懷裡止了哭聲,錦麟便朝他笑道:「今天你做壽,哭的什麼勁兒。”
暇玉道:「伯父他們來了嗎?”
「還沒。」錦麟伸出手指揩著兒子皮凍似光滑的臉蛋:「不過,愛來不來,不來更好。”
“……”
過了片刻,毓澤再次安靜下來,睡了過去。暇玉把兒子放下,朝錦麟悄聲道:「咱們別出聲,讓他好好睡著。」錦麟十分聽話的點頭,抓住妻子的手慢慢退後,一直退到床邊,然後他就勢攬住妻子的腰,和她滾到床上。
暇玉開始只當他是尋常的親昵,摟摟抱抱就算了,畢竟外面還有一屋子的客人要招待,他總不至於沒心肺的撇下他們不管,放心的和自己親熱。她安靜依偎在他懷裡,任他吻自己的臉側。她自生產完,雖然已過了這麼久,但顧及她的身體,他們之間並無房事。僅摟摟抱抱,並不出格。
聽他呼吸漸重,暇玉開始擔心起來,道:「別這樣,幹正事要緊。”
他翻身壓住她,笑道:「你就是正事。」說罷,按住她的肩胛,便和她纏吻。正親昵著,暇玉忽然聽他自喉嚨裡發出一聲輕笑,然後他就放開她的唇,頭伏在她鎖骨處低笑。
「怎麼了?”
他將膝蓋頂到她兩腿間,讓它們分開,以上位看她,笑道:「我在想,這姿勢真叫人懷念,都多久沒用過了。」從她有身孕到生產休養,這近一年的時間裡。歡好的次數寥寥無幾,怕壓到孩子,都不敢讓她在下位。錦麟來了興致,抱住她的拱蹭:「爺終於能壓你了!”
「......」暇玉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語。可錦麟不僅懷念,還想體驗,吻到情動時,就想去撩她的裙子。
她還清醒的記得外面那一屋子的客人,就要起來:「錦麟,咱們晚上再說......你先別......嗚......」她的掙扎絲毫不起作用。
幸好此時有人來報:「老爺,李小爺來了。”
錦麟一聽,立即怔住,隨即就將暇玉放開,對她笑道:「那咱們就等晚上。」然後正了正衣衫,迅速的出去了。暇玉從床上坐起來,理著髮髻,奇怪的嘀咕:「李苒他來了,有什麼值得激動的?”
錦麟快步來到後院的一處小築,一進門就見李苒單膝跪在地上,身後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紅綢包裹的小匣子。
李苒一拱手,抬眼笑道:「這是漢王殿下自淩州特意派人送來的,給小少爺的百天賀禮!”
錦麟勾起唇角,扯出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
漢王!
第五十六章
坐等一會,不見錦麟回來,暇玉就動身去了西廳。剛一進門,就覺得不對勁,她離開時,這廳裡的戲臺子上本在唱戲,這會屋內卻鴉雀無聲,一屋子的人都坐著不動,有拿帕子掩嘴偷笑的,有唉聲歎氣搖頭的,有幸災樂禍看熱鬧的,她們的目光都聚焦在最前排那桌子上的兩個女人。
暇玉掃眼看去,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禁喜道:「浮——」猛地記起了什麼,便匆匆改口:「鄒夫人,你什麼時候來的?”
浮香雙手搭在桌子上,翹著二郎腿在嗑瓜子吃,聽到暇玉的聲音,立即歡喜的抬眸,站起來福禮:「夫人您來了,我才到。問丫鬟說你去哄小少爺了,我就自顧的在這歇了。”
暇玉上前,見浮香和上次見時,已多了份從容的氣質。不管怎麼說,可見生活已經安定了,不禁松了一口氣:「我一直擔心你來著,看你平安無事,我就放心了。”
浮香笑道:「我可好著呢。就是身份差了點,不能和某些人坐在一個桌子上。」說著,眼睛瞭向不遠處一個袖手站立的年輕女子。那女子聽到浮香這麼說,也不遑多讓,冷笑道:「你既然知道,還敢和我們一同入座?沒看到好些人躲你,都去了另外一邊坐嗎?”
暇玉心說,自己才離開一會,這裡怎麼就吵開了。忙笑著勸道:「你們可能不熟悉,現在說過話,便算認識了。今天是犬子百歲酒,大家別紅了臉,都各退一步,稍 安勿躁。」一邊這麼說,一邊在腦海裡回憶,這個年輕女子究竟是誰?雖然介紹過,也說過話,但一口氣見這麼多人,她的臉盲症又犯了。
浮香歷來聽暇玉的話,就算離開她身邊了,似乎骨子裡也帶著烙印,便對那女子福禮道:「夫人見諒,我初來乍到,不懂禮數,衝撞了夫人,夫人不要怪罪。”
暇玉笑容可掬的望向那個女子,心說只要你也退半步,大家就能握手言和了。那女子根本不領情,哼道:「一個宦官的外宅,也敢登堂入室!」又瞥了眼暇玉:「真是蛇鼠一窩!”
太監在宮外有外室,自開國以來,近一百年過去了,早就得到了皇帝和民間的預設,甚至有皇帝還會賜給親近的宦官幾個女人。浮香的身份的確尷尬,但是敢戳破的人還沒幾個,今天居然碰到了一個敢於揭穿的勇士。
浮香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雖然早就認命了,但是這般大庭廣眾之下被戳破這尷尬的身份,她仍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何況這女人連原來的主人也一起罵進去了,浮香又尷尬又羞憤,情急之下,竟說不出話來。
這時暇玉則淡淡的說道:「既然是我們蛇鼠一窩,夫人您是家世清白的好女子,那就千萬別在我們這鼠洞蛇窩裡待著了,免得汙了您的清白。出門左拐可離府,慢走不送了。」一招手喚了一個下人進來,吩咐道:「送她出去!”
那女子便一拂袖,擺出一副‘你當我稀罕在這裡’的表情,哼了一聲,帶著貼身丫鬟出了門。
等她一走,剛才都默不作聲的人,反倒圍了上來,勸暇玉道:「夫人啊,這將門虎女脾氣就是暴,雖嫁進了書香門第,仍改不了性子,您就別跟唐修撰的妻子一邊見識了。”
暇玉一挑眉,心裡想,自己還沒問,這就爭先恐後的說出了剛才那女子的來歷,這是惟恐天下不亂嗎?!她笑著說不打緊,自己沒往心裡去。讓各位女眷重新落座 後,吩咐剛才停唱的戲,重新開始,一時間又熱鬧了起來。坐了一會,暇玉朝浮香使了個眼色,兩人依次起身去了一旁的小隔間裡說話。
浮香還記著剛才的事情,道:「她也不知怎麼就認識我了,我一進來剛坐下,她就跟見了瘟疫似的,往一邊躲,還跟其他人咬耳朵,把我一個人留在桌上。我氣不過和她說了幾句,她就讓唱戲的停了!單聽她揶揄我!”
暇玉道:「她丈夫是翰林院的修撰,自然有些清高。她自己估計也不想來湊熱鬧,她也一樣看不上我。指不定在心裡怎麼罵我呢!唉——再看看那些人,也是表面一套背面一套的!”
浮香哼道:「她是給夫家惹禍!今天的事,沒完!將這事告訴鄒公公,叫她吃不了兜著走!”
雖說被衝撞了,但暇玉覺得因為這個就毀人一生未免太過可怕,便道:「何苦來,她丈夫既然肯帶來她赴宴,就說明有心交好咱們這些人。如果知道她在後院鬧出這件事來,回去也要教訓她!她會吃到苦頭的!”
浮香卻道:「那死太監最要面子,本來可以明目張膽的把我做外室養著,偏要他一個玩相公的侄子做擋箭牌!怕的就是有人嚼舌頭!既然有人敢觸這個黴頭,就得想好了自己會怎麼死!”
「......」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唐修撰娶了這麼一位妻子,合該認倒楣吧。暇玉另起了話頭,笑道:「滿月酒,你沒來,我還當你這次也不能來了呢。”
浮香面色凝重起來,沉思片刻道:「......夫人,這天要變了。那死太監無意間說,皇上好像要恢復祖制,讓太子爺去守南京,而皇上龍體欠安,此時太子離京,這,這能行嗎?
暇玉深知錦衣衛和皇權更迭的關係,忙追問:「你什麼時候聽說的?”
「前天,那死太監出宮,來見他侄子,叫他侄子最近仔細聽著風聲,有些銀兩最好轉到老家去!他們商量的隱秘,我是偷聽來的。」浮香抿唇道:「聽那意思,這件事很了不得。夫人!都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告訴老爺,千萬別......」
千萬別站錯隊伍,選擇錯了支援的人。
暇玉心裡一緊,乾笑道:「嗯,我今晚上就跟他把這件事說說,你放心,我相信他有自己的判斷。他們在外面做事,到底比咱們女人家知道的信兒多。咱們呢,把家裡這攤子事料理好了就成了。浮香......你下次可別偷聽了,要鄒公公發現了......」
浮香哼道:「那老東西可稀罕我呢,我想死,都死不成!”
「還是提防著點吧。」暇玉心疼的說:「你可千萬別出意外,本就因為我......你才......再因為你告訴我這些消息,叫你受罪......」
浮香趕緊道:「夫人,您別這麼說,我這都是命,跟您沒關係。我就是擔心您,老爺現在是同知,能升還是能降,都看誰將來繼承大統了。咱們不說這個了,我時間不多,我就看眼小少爺,然後就走。”
暇玉這才想起,浮香還沒看過自己的兒子,領著她去看。浮香料想自己此生或許無子,看著毓澤,又是歡喜又是心酸。暇玉趁錦麟這會不在,將妝奩裡的首飾捧出來,就塞給浮香。浮香自然不肯收,一直推脫說自己不缺這些東西。又坐了一會,便起身走了。
有了滿月酒的經驗,周歲酒筵席進行的有條不紊。較之滿月時,此時的小少爺身體強壯多了,便多抱出來多露了會臉。可惜廳內人多嘈雜,小傢伙才安靜了一會,就被嚇哭了,於是很快就被奶媽抱走了。
吳家跟在座的人一比,實屬小門小戶,身為孩子的外公,吳敬仁十分之低調,和妻子默默喝酒夾菜,外孫抱出來的時候,瞪著眼珠多瞧了幾眼,等筵席一散就走人了。
而在東府的伯父穆燁松看來,侄子大操大辦百歲酒,分明是給他添堵,氣他身為長房卻無長孫,早先去喝滿月酒就夠了,這又讓他去喝百歲酒,他稱病不起,想單派 靜宸代表東府去送賀禮,誰知兒子一大早起來,就沒了人影,也不知躲哪裡去了。他乾脆放任不管,隨便指了個小廝扛著賀禮過去祝賀了。
錦麟對於伯父家的怠慢一點都不生氣,反而十分快意。
等到筵席散了,累了一天的兩人回到臥室,暇玉讓丫鬟把一頭的珠翠摘了,活動了下脖子,道:「這一天下來,累死人了。」錦麟本在燈下翻著禮冊,聽她這麼說,將禮冊合上,笑道:「既然累了,咱們就趕緊休憩吧。”
暇玉讓丫鬟動手拆髮髻,她看著鏡中的丈夫,道:「今天浮香來了。”
錦麟道:「嗯,我知道,她跟你說什麼了嗎?」暇玉立即警覺的問:「她應該說什麼嗎?」扭頭看著錦麟的眼睛:「......她被帶給鄒公公之前,你們究竟對她做過什麼?上次我見她,就覺得她怪怪的,這次也是......」
錦麟吹了吹指甲,漫不經心的問:「怎麼了?哪裡不對勁兒?”
「她像個女探子。”
錦麟呵呵笑道:「你想太多了,我哪敢往鄒公公身邊安插探子,再說了,鄒公公知道浮香是打咱們這裡出去的,對她提防著呢,能打探到什麼消息。”
暇玉清了清嗓子,擺手示意丫鬟們下去,等就剩她和錦麟的時候,她道:「浮香跟我說,皇上打算要太子去守南京。錦麟,是你們讓她偷聽消息,然後稟告給我的嗎?”
錦麟沉默片刻,一挑眉道:「這件事我知道。另外,我對天發誓,我從沒讓浮香為我們,從鄒公公那搜集情報,一切都是她自願的。否則,她應該告訴我們安排的人選,而不是選擇告訴你。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也對。你們不能威脅她......」難道是她多心了?
可這時就聽錦麟笑道:「最上等的脅迫,叫做心甘情願。她無依無靠,自小跟你長大,你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為了你,她情不自禁的就替我們做事了,就好比現在。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實質是個‘探子’。一切是她自願,與我們無關。”
「......」暇玉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錦麟卻偏走過來,從後面摟住她,笑問:「你相公厲害嗎?”
「......」她吐了一口氣,有氣無力的說:「厲害,從心底裡佩服你。”
兩人盥洗完了,熄燈歇息後,暇玉靠著他,心想他若是失勢了,自己只會過的更苦,便仰頭問他:「錦麟,太子去守南京,這合適嗎?」錦麟側著身子笑看她:「你一個市井婦人,關心太子做什麼?”
「我當然是關心你了,要不是那龍椅上的人和你的官運有關,我才不關心。反正誰做皇帝,我就一市井婦人!”
錦麟對她這話,十分受用,翻身壓上她,在她唇上一啄:「外面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你只管擔心孩子......還有......」用兩腿間早就囂張昂樣的物什頂她的私密處:「這個!」脫掉她的小褲,並不進去,只用前端磨她的邊緣,壞笑著問:「想它了嗎?”
她一心裝死,就是不出聲。錦麟就愛捉弄她,附在她耳邊,‘威脅’道:「不說是吧,反正爺有耐心,咱們就審訊到你說為止。」說罷,銜著她耳垂,啞聲問:「玉兒,想它了嗎?”
她自知逃不了,便含含糊糊的嗯了一聲,錦麟不滿意:「好玉兒,快說,想它了嗎?」只擠進去一點點,強忍著,非要和她較個高下不可。誰知這時,妻子忽然雙腿夾住他的腰,將自己的身子猛地往前一挺,讓他入了個徹底。錦麟一怔,隨即哼笑道:「好哇你,敢算計我了?”
錦麟這許多日來,熬的辛苦,這魚水之歡,真真正正是‘如魚得水’了,恨不得在這水裡溺死了才好,直鬧到暇玉哭哭唧唧的求饒,他才甘休。
她下面濕黏難受,起身叫丫鬟打水進來,她透濕了帕子要擦。錦麟則奪過帕子,正色道:「我來。」暇玉借著帳外的燭光,見他雖語氣正經,但眼裡卻含著笑意,馬 上搖頭說:「我自己來就行。」錦麟不許,硬是搶過巾帕,把她按倒,分開她兩腿去給她擦拭。暇玉抵抗不過他,只得由著他來,那溫熱的巾帕貼著下面,讓她陣陣 瑟縮,忍不住低聲呻吟。錦麟還沒正經擦兩下,聽了她這叫人狼血沸騰的嬌吟,將帕子一撇,又去撲她。直將妻子搓弄的不知今夕何夕,才罷手,把人摟在懷裡,親 昵的笑問:「浮香跟你說的那些事,你就別擔心了。外面一切有我,再說了,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
她說過的話多了,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給我個提醒......」
錦麟耐心的提示:「去年冬至,你在你家說過的話。”
他竟然連時間都記得。究竟是什麼重要的話?暇玉不想猜謎了:「這都快一年了,我不記得了,你告訴我吧,錦麟。”
「你說過,我就算沒有權勢錢財,還有你。」錦麟笑道:「現在,我不光有你,還有毓澤,我怕什麼。”
「......」暇玉深覺自己扛不起他的一片天。
他這樣的人,有權有勢的時候,不覺得怎麼樣,一旦沒有了,那就是天塌地陷。
可能他自己都無法預料自己失勢後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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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錦麟到的時候,太子正在春坊讀書,他見了穆同知,將書卷放下,伸了個懶腰,笑道:「孤也該去外面走走了,總是坐著也倦了。」便起身讓太監伺候著穿著大麾,和錦麟出了門。
走了一會,空中細細飄起了雪花,太子伸手接了一朵晶瑩的雪花入手,看著它在掌心融化,笑道:「都忘記了,還沒向穆同知道喜,前幾天令郎擺百天酒筵,孤雖想置辦些禮品,聊表心意......但是......」他苦笑:「深宮之內,身不由己啊。”
這時陪伴太子的太監和宮女,心領神會的越走越慢,與太子和穆同知拉開一段距離。
錦麟見附近沒人了,低聲道:「犬子做百天酒,漢王殿下自淩州送了賀禮過來。”
太子一喜:「他這是對你示好!也難怪,你主動去巴結他,他自然願意,畢竟他遠在淩州,京城裡,他多結交一個人,就多一個幫手。而且,你不比別人,他定是以為你打算騎牆觀望,你從這裡或許能打探到孤的消息。”
穆錦麟自從去年開始,讓人暗中引薦搭橋,頻頻向漢王示好,縫年過節沒少派人往淩州的王府送東西表心意,終於換得了在自家兒子‘百天酒’時,漢王的交好表示。
漢王大概覺得結交穆錦麟有益無害,畢竟穆錦麟表面上是太子的人,卻還跑來跟他結交,一旦洩密,他將被雙方拋棄。只是漢王想不到,穆錦麟就是奔著把他拖下水來的。
錦麟又低聲說:「臣下上次稟告給您的消息,確認無誤。在鄒公公安插的人,也是這麼說的。”
太子眼中方才的欣喜,瞬間黯淡下來:「父皇真的要孤去守南京嗎?他龍體有恙,卻叫太子離京師,前去南京......這未免也......」如果皇帝一旦駕崩,京師狀況變幻莫測,隨時都可能出現變數,太子不守在皇帝身邊等待繼位,而從南京趕回來,其中的凶嫌,實在太大了。
「太子殿下放心,臣下就是粉身碎骨,也會助您一臂之力。”
「有你這句話,孤這心裡還能好受些呀。」太子道:「那幾個裝神弄鬼,給父皇煉丹教他修煉邪術的道士,其中怕是有漢王的人吧。”
錦麟見太子已猜出了,不能再隱瞞了:「目前看來是這樣,內廷傳出來的消息說,他們說皇上最近身體的病症,是因為太子您在京師,二龍衝撞,造成陛下龍體欠安,所以陛下才有了叫您去守南京的打算。”
太子恨道:「他的下一步計畫,怕是讓那幾個道士,遊說父皇,讓他進京吧!”
太子不在京師,而藩王入京。到時候,鹿死誰手,就未可知了。
錦麟勸道:「殿下息怒,去年冬至,殿下您告知臣下的計畫,臣下一直在暗中施行。我現在已經和漢王殿下結交了,如果陛下有意,讓他進京,那麼臣下會按照餘下的計畫去施行,絕不許他踏入京師半步。”
太子看向錦麟,見他眼神堅定,不免道:「這是一步險棋,你可要想好了。父皇因為病恙,喜怒無常,一旦他真的動怒,怕是你......」
「臣下說過,為了殿下,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好!」太子贊許的說道:「未來的穆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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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穆大人的夫人有孕之後,李苒就沒厚著臉皮來蹭吃喝了。年關末尾的這次相聚,他略微回憶了一下,居然是這一年的頭一遭。李苒捧著酒杯,心中感慨萬千,穆 大人成婚之後,一心老婆孩子熱炕頭,家裡的姨娘們遣散了,連外面的歌姬花魁都不去瞧一眼了。早些年,兩人一起恣意瀟灑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錦麟親自給他斟酒:「你後天就要動身了,你這一次去,堵的是前程,更是性命。」看了李苒一眼:「如果你反悔,還來得及。我另派別人。”
李苒苦笑:「大人若是派別人去,我還不放心呢!他們笨嘴拙舌,頂不住周指揮使的拷打,把真正的計畫說出去,那就都毀了。”
後天他就要動身押送一批穆同知送給漢王的年禮,而這批年禮是一定要被周指揮使給截獲的。
「太子爺,還有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身上了。”
李苒將酒一飲而盡,擦了下嘴角:「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捨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捨不得這身皮肉,做不了官。
兩人飲酒直到夜深,李苒才晃晃悠悠的起身告辭。錦麟要送,李苒大舌頭的說道:「大倫(人)別痛(動),窩......窩滋機(自己)能走......外面分(風)塌(大)......」俯身朝大人拱手俯了俯身,自己拎起外裳走了。
待李苒走了,錦麟則趴在桌上醒酒。正昏沉間,感覺有人在晃他的肩膀,他揉了揉眼睛,回頭見是妻子,一把摟住她的腰,往她懷裡鑽:「你可得對我好點......」
我就要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