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十九“嗯”一聲,抱著胳膊坐到床邊,盯著李十一疊好的衣裳發呆。
她連衣裳都疊得工工整整,折痕同框架似的,四四方方的。
她想呀想,總覺得從前李十一不是這樣的,從前她隨意又灑脫,掏棺材倒陰鬥,若當真怕這天理循環,又如何吃這行飯呢?
她望著拎著銅壺倒水的李十一,感到某個魂靈在她的身體裡若隱若現。
“瞧什麽?”李十一留心手下的動作,睫毛清冷地一扇。
“我在想,”宋十九的腳後跟輕輕敲著床板,“令蘅果真在覺醒了。”
李十一頓住,捏著把手將銅壺顛了顛,不緊不慢地擱下,這才轉頭看宋十九。
她是如此蕙質蘭心,以至於宋十九的未盡之言不需要一丁點注解。宋十九慌了,她原本以為自己怕的應當是回歸的令蘅心裡不再有她,卻從未想過,若是自己不喜歡令蘅呢?
這想法將她嚇得心驚又心虛,隻略瞟了一眼李十一一眼,便挪開了目光。
李十一立在屋子裡,月光打了一半在她臉上,謫仙似的迷人,左手食指搭在臉盆架子上,掌心開始出汗。
她眯眼瞧宋十九,忽然發覺她從未了解過自己。
她以為自己的改變是因為令蘅,因為泰山府君,因為那一個虛無縹緲的身份。但唯獨她自己知道,都不是。
從前一個人時,天為蓋地為廬,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自然瀟灑。令她如此瞻前顧後,如此權衡掂量,對壞結局生出恐懼的,無非是那個叫做宋十九的姑娘。
她相信令蘅也一樣,或者說,世間所有人陷入愛情都一樣,無一幸免。
她睜著乾涸的眼望著宋十九,澄澈而清明,幾乎瞧不出她心裡頭一次滋生的委屈。
李十一從前用遮掩的面皮來面對外人,如今她用遮掩的情緒來面對愛人。
她最終什麽也沒說,隻將指頭在木架上不動聲色地劃了劃,擦去淺薄的汗漬,然後側身為她擰帕子。
熱水霧騰騰的,適時緩解了某些脆弱的情緒,可冬夜實在長,這個冬天也實在長。
宋十九深呼一口氣,不曉得自己怎麽就同李十一有了相對無言的時刻,從前那個嘰嘰喳喳繞著李十一轉來轉去的小姑娘,像被狠揠的幼苗,以猝不及防的姿態長成大人。
好似是因為有了春萍,被幼小的手掌一握,頃刻就握成了大人。
宋十九走過去,到李十一身後站定,伸手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子,放低了嗓子喚她:“十一。”
李十一未回頭,帕子硌在手心裡,等她開口。
宋十九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快些,可話一出聲仍是帶了三分祈求:“從前我同你說,若我做了許多壞事,你千萬原諒我。”
她的心臟墜得厲害,扯著她原本嬌俏的嗓子眼,她只能將口水咽了又咽,才能阻止酸澀的蔓延。
她不想將春萍送回去,她想將她留下來。
李十一挺直脊背,回過身來,將擰好的帕子放進宋十九掌心,下頜一收,歎了口氣:“阿九。”
她頭一回喊眼前人阿九,喊得溫情脈脈又鄭重其事。
她說:“我可以包容所有你犯過的錯。”
宋十九抬起頭來,眼裡希望似微光,明明滅滅。
李十一頓了頓,又道:“前提是,你要更正它。”
瞳孔裡的光亮“啪”一聲熄滅,比任何疾風都要迅猛。
宋十九垂下眼簾:“我做不到。”
李十一未曾見到春萍那雙傷痕累累的腳,也並不曉得十余年後是怎樣的世道,但她知道。
與春萍心靈相通也好,作為獸類天然敏銳也好,她就是知道。
她無力地將肩膀耷拉下來,輕聲說:“我才剛剛想起來,興許,我沒有那麽大的能耐。”
“我不懂得怎樣將她送回去,若是送錯了呢?若送至旁的年份去,興起更大的波瀾呢?”
她擰著眉頭絮絮叨叨的,執拗得像一隻毫無章法的小獸。
她十分努力地將心底的希冀燃起來,潤潤下唇,說:“我應當把她留下來,我可以不讓她出門,若出門便戴上面罩,不與任何人碰面,待再過十來年,我……”
她說了許久,李十一卻始終沉默,等宋十九的睫毛扇得振翅的幼蝶時,才聽見一把清冷的嗓音響起:“當初將秦良玉強留世間時,你是怎樣想的?”
是否也抱有自以為是的不忍心,以為自己做了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
殘忍的話語像一根針,刺啦一聲將宋十九精心編織的錦繡劃破。
秦良玉?宋十九猛地抬起頭來,目光氤氳望向李十一。
“秦將軍留於世間時是一縷精魂,其他幾魄雖不完整,卻也能歸入輪回。因此她能夠呆在你的結界裡,與自己投胎轉世的肉身共存。”
“可春萍不同。”
“她是活生生的人。再過幾年,她要出生,世間如何能有兩個春萍?而若她不能出生,如今的這一個春萍,又是否還會存在呢?”
“還是說,你想將她變作鬼呢?”
李十一連咄咄逼人都溫柔得不像話,由上自下的眼神春風似的,撫慰隱隱不安的姑娘。
宋十九一張臉血色盡失,嬌豔欲滴的嘴唇亦乾裂開,她沉默了許久,待手裡的巾帕都涼透了,她才回過神來。
她喃喃道:“變作鬼,好似也沒什麽不好。”
總比她回去承受非人的折磨,要好一些。
她的眼神搖搖晃晃地抻起來,緩慢地眨,仿佛在祈求一個救命的認同。
李十一靜著眼眸注視她,半晌才搖了搖頭。
她失望極了。
“你分明知道,若春萍不回去,興許戰亂會更長,傷亡會更重,這一頭能瞧見的折磨是折磨,那一頭瞧不見的,便不是折磨嗎?”
“眼前人我尚且不能救於水火,千裡之外又與我何乾呢?”宋十九咬著下唇,極力反駁。
李十一深深吸一口氣,嘴角抿起來,楚河漢界一樣清楚明白。
她道:“若目之所及是苦難,目之不所及便不是苦難,那該叫良善,還是私心呢?”
宋十九雙肩一顫,因李十一的話愣住,雙眼被火燎了似的眯了一眯,默然而空洞地望著她。
她是有私心,她從來便是如此,自小生在鍾山,長在鍾山,同百獸嬉笑玩鬧長大,冬日靠在一處取暖,夏日齊齊入水泡湯。她的世界裡沒有正義,沒有黑白,沒有規序,只有親近與不親近。
而李十一卻以神明的慈悲來要求她,令她親手將喜愛之人送到非人之地去。
她的嗓音裡終於生出了難以克制的哽咽,她說:“我不是神,也不是人,令蘅,我是獸。”
你明白獸是什麽嗎?
是靠氣息與本能判別喜歡,是一睜眼便對眼前人生出依賴,是一往無前不懼生死,是千萬人俱歿亦要撲身護住心頭明珠,是沒有什麽教養,沒有什麽學識,不懂權衡與利弊的,獸。
她到底未將這些說出來,只是側臉望著桌上的煙火,聽見李十一以緩慢的嗓音說:“你從前是獸,如今做了人。你念書識字,知事明理。夏姬、秦良玉,你本應當記住前車之鑒。”
她頓了頓,最後一句幾乎是歎出來:“但你總是如此,感情用事。”
四個字一落,西洋鍾正巧敲到十二下,鐺鐺的鍾聲並不吵,甚至不及樓下貪玩孩童的鞭炮聲吵,但聽在宋十九耳裡,仿佛是某種摧山倒海的宣判,將她珍之重之的前塵砸得粉碎。
她一瞬明白了為什麽這個冬夜如此長。
因為眼中起了霧,睫下生了霜,偏生雨水卻是溫熱的,倒顯得她的眼眶涼得過分。
她隔著這濃濃的水霧望著李十一,她自一出生便握住了她的手,從此便將她放在了心裡頭一位,她學她穿衣吃飯,跟她走南闖北,生氣也舍不得過夜,她給的零星愛意,卻能停留許久許久。
若她是人,那麽實在當得起天上地下一等一的傻姑娘。
宋十九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鼻子一吸,而後抬起頭來,將李十一的面龐裝進眼中。
她點頭承認:“我是感情用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這樣沒臉沒皮地追趕你。”小姑娘一次次在她的冷漠中碰壁,又一次次自個兒站起來訕笑著扯扯不規整的衣裳,歡歡喜喜地去牽她的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你對別人解衣後,毫無芥蒂地將自己交給你。”哪怕是在被虛耗偷走快樂時,也一聲聲給自己加油打氣,舍不得令她多擔憂一個時辰。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知曉同你所有前因後,將九大人的顏面盡數拋棄。”她吃定了自己不會離開,因此連追逐的舉動也沒有,而自己就真的這樣不爭氣,夜夜躺在能聽見她呼吸的屋脊,最後鼓足勇氣走回那個零落蕭瑟的院子裡。
連極力克制的淚珠子也不給面子,就這樣不聽話地滾了出來,令她抽泣得胸腔發抖,哭得毫無排場,毫無骨氣,毫無一點子應有的自尊心。
她抬手抹一把眼淚,木然說:“我可真感情用事。”
長久以來積攢的委屈其實從未消失,從前被她牢牢壓製在甜膩膩的愛情裡,也牢牢壓製住了缺失已久的自尊心。如今它們奮起反抗,將她打了個兜頭罩臉,無力還擊。
她也不想自己心眼如此之小。但女人通常如此,不大記得感情的上限,總是記得感情的下限,好比說她未必會反覆想起那些同生共死的刀山火海,但她一定會記得,她有一日昏昏沉沉地醒來,你不肯為她剝一個雞蛋。
李十一聽著她的哭訴,以從未有過的表情,像是把被刀剜了的心擺在了臉上,她原本應當上前抱住她,但她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
手的骨節捏得發白,柔弱的手腕上青筋直冒,但她仍舊站得穩穩的,睜著酸澀到極點的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宋十九。
原來宋十九存了這麽多的不甘心,原來她同她的愛情並不是她以為的那樣健康。
宋十九哽咽的叩問狂風暴雨一樣襲擊著她疼得一縮一縮的心臟,縫隙裡鑽出了一些從前被埋得毫無痕跡的東西。
那個清冷淡漠的人,仿佛是絕情得令人難以置信。可是,她不曾彷徨,恐懼,患得患失嗎?她不曾害怕過宋十九的依賴不是愛情嗎?她不曾害怕過她覺醒後有一絲後悔嗎?就在方才,她在宋十九的眼神裡讀到對令蘅的陌生時,又是怎樣說服自己鎮定自若地為她擰上一塊巾帕的呢?
正如她絕口不提宋十九曾經佔有過自己,是羞澀,矜持,還是擔心若她知曉,再尋回記憶時,有一絲為難抑或難堪呢?
而上縉雲山尋狌狌一事,向來果斷的她一拖再拖,又是因為什麽呢?
她的喉頭咽了又咽,鼻翼微微翕動,想要剖白的話卻始終未從嗓子裡擠出來,她抬頭,望著空蕩蕩的臥室。
巾帕被毫不憐惜地扔在桌面上,散了骨架一樣癱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