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凝結的夜露將落未落時停住,被孩童遺落的爆竹卷兒同寒風鬥得如火如荼時停住,連鑽進窗縫要擾亂安神香的硫磺味兒也停住。
遊走在時間之外的只有一個主人,她穿著華麗而優雅的旗袍,烏發紅唇,玉面情目,好看得令人心驚。她慢步踏在走廊間,腳步松松軟軟的,仿佛踏在雲裡。
時辰的縫隙裡流沙一樣窸窸窣窣地閃回記憶,戰國時她剛剛睡醒,飲了一口朝露,赤足朝夏姬走去。
大明將傾,清軍入關時,她扔了一根虎骨,袍腳生風朝秦良玉走去。
如今她剛結束了一場刻骨噬魂的情愛,紅著緋麗的眼站在春萍的屋前,走得漫不經心又步履沉沉。
漫不經心源於無人反抗的安靜,原來她是個不大老實的小騙子,方才才說自己不善用法術,此刻卻將時間停駐得如此胸有成竹。
九大人能夠毫無疑問地將阿音停住,將五錢停住,甚至將受傷未愈的阿羅,同尚未覺醒的李十一,通通停住。
她微微垂著頭,橫眉入鬢秋目飛星,隻將呼吸略略一收,木門“啪”一聲洞開,重重打在兩旁的牆壁上。
牆灰連落下也不敢,牢牢攀附著石壁,生怕惹惱了漏夜而至的貴人。
宋十九走進去,環顧四周,屋子裡簡陋得過分,方才洗過腳的水擱在邊上,春萍總舍不得倒,說是第二日可以舀來澆花。
她繞過木盆,停到春萍床前,沒多瞧熟睡的春萍,隻將右手探到她頸後,左手摟住她膝蓋彎,打橫抱了起來。
清風浮月的腳步聲穿過李十一吻過她的樓梯,穿過等阿羅回來的廳堂,穿過阿音嗑瓜子的院子,穿過五錢日日買菜回來的門檻,腳步聲停了停,最後走向她依偎著心上人尋落腳處的巷子。
月光將孤清的影子拖得極長,待快要消失在青石板路的盡頭,身後的路燈才一盞盞亮起來,偶有幾戶睡得遲的人家,窗戶裡透出暖融融的光,像是初到山城這日,落入宋十九笑眸中的殘陽。
桌上的燈燭倔強地站了起來,好似從未被打趴下過,李十一肩頭一撤,伸手扶住桌面。
哪怕方才的停頓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哪怕她不應該曉得宋十九使出了法術,但沒有一個人能比她更能察覺宋十九的離開。她這才明白,原來心裡有一個人,什麽耳報神千裡目都是不必要的,空氣裡有她,同沒有她,是徹頭徹尾的兩碼事。
她將眼神移到木椅上,宋十九的外套還搭在上頭。她的小姑娘長大了,有了不懼風雪的能力,她可以什麽也不必帶上,包括李十一。
院門前的黃狗永遠沒有心事,搖著尾巴同上學的小子們追逐嬉鬧了一回,便氣喘籲籲地叼著路邊的破拖鞋回來。阿音將一盆水潑出去,見這情境,嫌棄得柳眉倒豎,盆一扣反手撐了腰:“姑奶奶的拖鞋你細瞧瞧,回回揀這破爛兒往我跟前湊。”
她罵罵咧咧地回屋,見李十一至了廳堂,臂彎裡搭著宋十九的大衣,有些奇怪,卻未深究,隻朝廚房努努嘴,道:“今兒臘八,五錢早起熬了粥,你自去廚房舀。”
李十一將大衣搭到沙發扶手上,“嗯”一聲,鼻音重重的。
阿音洗了手,一面擺碗筷一面同梳洗好下樓的阿羅好心情地飛了個媚眼兒,笑嗔她去盛粥,又對廚房裡喊一聲:“十九幾時起?若醒了,也替她備上一碗。”
春萍是娃娃,瞌睡多,待她來了再熱也不遲。
李十一未答,隻端了一碗出來,默不作聲地坐下,和她們對坐著喝完了一碗熱粥。
這臘八粥從前是因著佛道,但中國人總能將大半的節氣過成團圓。有了濃稠香糯的大米,甜蜜黏爛的棗泥兒、花生、桂圓和各色豆子,擠擠攘攘的更是十分熱鬧。過了臘八就是年,阿音原本想感歎兩句,卻覺今兒氣氛出奇地詭異,便惴惴不安地瞟了兩眼,隻管喝粥。
李十一用完了一碗粥,甚是矜持地擦了擦嘴,面色如常地將碗筷收拾進廚房裡,複又坐下,對阿音道:“阿音,我要走了。”
她沒特意喊阿羅,隻對她點了點頭。
阿音的筷子“啪”一聲架到碗上,皺眉問她:“走?走什麽?回上海麽?”
她見李十一心事重重的,心裡頭有了不好的預感,連嘴也顧不得擦,又問她:“若要回上海,我這便收拾東西。”
若要回上海,十一怎麽會說“我”呢?
不安的情緒猝不及防,阿音捉住絹子,等著李十一開口。
李十一抿抿唇,輕聲道:“昨日我同十九起了爭執,她帶著春萍走了,我需得去尋她。”
阿音抬起胳膊杵著下巴,這爭執多半是因著春萍,她大抵能猜個七八分。雖說是擔憂,可李十一決心去追,她這便十分滿意,況且十九的心意都瞧在眼裡,若十一去哄,那自然沒什麽大礙。阿音腦子裡飛速地過了一遍,對她道:“你這回倒有些長進——她往哪裡去了,幾時走的,你心裡有數沒有?”
“沒有。”李十一淡淡道。
“那你追個——”阿音移了移肩膀,忍住了。
李十一抬眼,曼聲道:“這便是我同你說的緣由。春萍是南京人,若十九要想法子救她,多半要往南京尋去,只是……”
“只是你怕她改了主意,回這屋子來尋我們,卻不見人影。”阿羅將手裡捏著的杓子輕輕一放,出了聲。
李十一頷首,同她對視一眼。
還有的話未說出口,她同宋十九之間,需要二人單獨相談的契機,而十九昨日所訴,她對周遭人的態度尚有些心結,李十一覺得,暫且將羅音二人留下為好。
阿音卻一瞬間低了頭,再抬起來時眼眶濕漉漉的,問她:“咱們這便要分開了,是不是?”
她咬著嘴唇,仍舊是厲害得寸步不讓的模樣,但她陡然明白了李十一為什麽沒有立時去追宋十九,而是耐心地等她們醒來,同她們安靜地喝完了一碗粥。
她想將阿音阿羅撇下,獨自去尋宋十九。
李十一是個事事講究頭尾的人,連告別也要鄭重其事。
方才吃下肚的粥都湧了起來,堵在胸口,酸得一浪比一浪高。阿音望著李十一清淡的眼神,雙眼脹脹地熱起來。
她一面死死掐著大腿克制,一面在心裡頭罵自己,原本是夠得上領個獎的瀟灑姑娘,幾時這樣矯情。
當初搬去胡同裡時,她咬著牙秉著氣,愣是笑嘻嘻地同李十一做了個飛吻,說李十一你做什麽這幅喪門星的模樣,咱們山高水長山不轉水轉水不轉那路也轉,總不至就生離死別了,你若想你姑奶奶我了,隻管來喝酒便是。
那時她孤零零一個人,除了李十一什麽也沒有,卻也心知李十一不會將她撂下。
後來她便數著日子等李十一,李十一哪日來了,恩客便能多得兩個笑,丫鬟能多得幾個賞,高興了連黃包車師傅也能有幾把瓜子兒。
如今她有了阿羅,她卻生出了一種略顯荒誕的直覺,好似李十一將她完完好好地托付給了別人,從此便無事不登三寶殿,再沒什麽要緊緊挨在一處的牽扯了。
她眼一眨,就要滾下淚珠子來。
李十一蹙眉,安靜地望著她。
阿音遮遮掩掩地揩了一把眼角,自嘲笑一聲:“也不曉得是不是年紀大了,總聽不得什麽別離的話。”
她不大明白自己不陰不陽的心態是什麽,似乎有些像那出嫁的女兒蓋上紅蓋頭之前,務必要抱著爺娘涕泗橫流地哭一場。
李十一笑了笑,突然問:“阿音,你說,我這個人,最大的好處是什麽?”
阿音一怔,李十一面不改色:“漂亮。”
阿音“噗”一聲笑出來,眼淚珠子還掛在睫毛上,嫌棄地望著她。
李十一將笑意收回去,又問她:“你再說,我最大的短處是什麽?”
“悶葫蘆。”阿音揚起下巴,篤定極了。
李十一搖頭,頓了頓,歎道:“我這一生,活得太被動了。”
“你……”阿音咬了咬下唇。
阿羅抬頭看李十一,聽她說:“我看似主掌一切,其實不過是以主動的姿態接受命運的安排。”
“我與父母分離,和師父學倒鬥,與塗老么同行,養大十九——都不是我的選擇。”
她將“接受”活成了習慣,連向宋十九表達心意,都是因著虛耗的由頭。因此她才無法給心愛的人安全感,才無法令宋十九感受到她的堅定,才會讓宋十九以為,是她步步緊逼,自己無可奈何。
“我想,”李十一將眼神對上阿羅,“令蘅不是這樣的。”
她應當主動地告訴宋十九,她的堅守,她的喜好,她的愛憎,她眼中的獨一無二,她心裡的世間無可取代。
這是她想了一夜的話,她要先練習將它們說給好友聽,然後才能在重逢的時候,順順當當地說給那個人聽。
李十一沒有再耽擱,起身將沙發角落裡早收拾好的包袱拿起,仍舊將宋十九的外套搭到臂彎上,未再寒暄兩句,便獨自走出了院子。
阿羅站在門檻邊,阿音倚著門框,望著李十一細長的背影,將門閂有一搭沒一搭地拉。
仿佛是有一句“再見”還未說出口,也不曉得幾時才能再會。
她在寒風裡亂著頭髮瞧啊瞧,要瞧不清李十一了,才“嘖”一聲:“可憐啊。”
阿羅斜眼看她。
“漫漫追妻路。”阿音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