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瑾榮有些莫名。
延王之子很快被帶進來,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比姬瑾榮長得要健壯些。他的眼睛帶著幾分兇狠,跟狼崽子似的,惡狠狠的目光簡直會咬人。
明明五官不太像,姬瑾榮卻一下子認了出來。
那眼神,那神情,竟是像極了他那被推下水的侄兒。
姬瑾榮對抓住延王之子的黑騎營騎兵說:“放開。”
那兩人不曾猶豫,聽令鬆開手。那少年本來掙扎得厲害,聽到姬瑾榮的聲音後卻停了下來。少年大膽地抬起頭,打量著坐在桌邊的姬瑾榮。
一看之下,竟像是把魂兒都丟了,久久回不了神。
姬瑾榮問:“餓嗎?”
少年咽了咽口水。他在城裏多了兩天,才混在人群裏出了城,沒想到剛離開京城沒多久就撞到了鎮南王那煞星手上。
這兩天少年害怕被發現,哪里敢去買吃的。剛才掙扎得厲害時還不覺得,如今不用掙扎了,又冷又餓的感覺頓時上來了。見鎮南王坐在一側,他咬著牙說:“不餓!”
姬瑾榮“哦”地一聲,並未再邀請。他笑了起來:“為什麼出城?”
少年抿著唇,盯著姬瑾榮直看。姬瑾榮顯然是養尊處優的人,皮膚細-嫩白-皙,五官更是好看至極——只要他微笑看著你,你一不小心就會卸下戒心!
少年害怕再次落入鎮南王手裏,對姬瑾榮說了實話:“我要救我妹妹。”
姬瑾榮沒有說話,靜靜地望著少年,意思是讓少年接著往下說。
少年只好將實情合盤托出。他與妹妹雖是王妃所出,可延王偏寵愛妾,在他們母親去世後由著愛妾折騰他們兄妹兩人。這次他妹妹病得厲害,連太醫都束手無策(或者根本不想管)。他聽說有神醫在平安縣落戶,就準備悄悄去將神醫請回來。
姬瑾榮聽完了,望向鎮南王。
鎮南王說:“陛下放心,臣已命人去請那位神醫到延王府。”
姬瑾榮頷首。
少年注意到姬瑾榮與鎮南王之間的默契,心中有些震驚。他直愣愣地跪在地上,並不起身:“多謝陛下。”
姬瑾榮說:“起來吧。”他沒為難這半大少年,叫店家再給他上一份吃的。
少年受寵若驚。
瞄見韓適之和長孫猛都端坐一旁,他才忐忑地坐下。
不知為何,鎮南王給他的感覺很危險也很可怕,姬瑾榮卻完全不一樣。姬瑾榮總是透著親近、透著和悅,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夢裏才會有的神仙人物。少年小心翼翼地偷瞧著姬瑾榮,心裏莫名地變得安定。
姬瑾榮光明正大地打量著少年,等他狼吞虎嚥地把鹵肉、熏肉吃完,才問:“名字?”
少年吃了姬瑾榮的東西,不好再冷著臉,老老實實地回答:“蕭宣煒。”
姬瑾榮心頭一跳。他說:“你父王取的?”
少年緊抿著唇,小狼似的目光倔強地望向姬瑾榮。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我自己取的。”延王根本不理他們兄妹倆,若不是他母親護著他們,他們恐怕連皇家玉牒都上不了。在他母親為他想名字時,他便提了“宣煒”二字。
姬瑾榮一聽就知曉少年遭遇過什麼,有點兒心疼。
他有心想問少年為什麼要選“宣煒”二字,又怕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這不過是巧合罷了,這兩個字又不算偏,起名字時想到一塊也不無可能。
不過這少年與他生父不親近,帶在身邊好好教導說不定大有用處。思及此,姬瑾榮說:“你與我入宮,”見少年要反對,姬瑾榮補了一句,“帶上你妹妹。”
少年喜出望外:“真的可以嗎?”他不想要榮華富貴,只想帶著妹妹好好活下去。姬瑾榮的意思是,從今以後他可以帶著妹妹住到宮裏——雖不知姬瑾榮為什麼這樣做,但他對姬瑾榮有著莫名的信任!
姬瑾榮點點頭。
鎮南王皺起眉頭。
姬瑾榮說:“我們這就去。”
一行人轉到延王府。
姬瑾榮不打算向延王解釋什麼,接了人就走。蕭宣煒的妹妹還很小,怯生生地躲在蕭宣煒背後偷瞧姬瑾榮。姬瑾榮並沒有立刻和他們敘話,而是讓人將他們安置好,然後吩咐韓適之為蕭宣煒找個好老師,要有才能又管得住狼崽子的那種。
沒等他轉向長孫猛,長孫猛已經了然:“陛下放心,我會找人好好教導世子習武!”
姬瑾榮滿意地一笑,讓他們去忙活。
長孫猛和韓適之剛走,鎮南王來了。鎮南王見姬瑾榮這邊一個人都沒有,不知該不該高興。他喊:“陛下。”
姬瑾榮說:“那孩子,是宣煒嗎?”
鎮南王說:“臣也不知道。”
姬瑾榮望著鎮南王。他不信鎮南王到這時候才知道“蕭宣煒”這名字。
鎮南王說:“陛下,臣確實看過玉牒,也知曉‘蕭宣煒’的存在。只是在和陛下相認之前,臣不願讓他出現在陛下面前,也不願去查證他到底是不是那個讓陛下傷心難過的傢伙。”他伸手裹住姬瑾榮的手掌,“臣不願別的人佔據陛下的視線。”
鎮南王說得理直氣壯,姬瑾榮沒法指責他。
換成他自己,他也不會大方到讓別人佔據自己的伴侶太久。
姬瑾榮唯有說:“且看些時日。”
鎮南王點頭。
有蕭宣煒在,也算了了姬瑾榮的遺憾。當初姬瑾榮會將皇位傳給他,不就是因為那娃兒的死而對皇室寒透了心嗎?如今有這麼個娃兒在,等他們嘗遍了這邊的美味就可以功成身退!
至於那所謂的“任務”,實在再簡單不過。
姬瑾榮準備在打完突厥、選好儲君後便改國號為“周”,既算是為“一統天下”慶賀,也算是完成“任務”。到時兩邊的任務都成了,他們隨時可以選定的新世界!只是他以前都是暴力破壞舊世界、直接殺入新世界,不知這樣“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務會有何不同。
鎮南王隱隱有點擔憂。
姬瑾榮卻有條不紊地安排著接下來的事兒。
順便“看看”蕭宣煒。
這一“看”,看了三月有餘。
眨眼是春末,春耕了了,朝中又無事,鎮南王便命人辦“美食節”。這美食節彙聚了大江南北的名廚,一艘艘商船在京水碼頭靠岸,運來了大江南北的新鮮食材。中原從來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國度,為了能奪得美食節上的展位,各種烹飪技巧各展神通,花樣之多讓留駐京城的突厥人、色目人、西洋人都目不暇應!
蕭宣煒木著臉在美食節場地周圍佈防。
最開始被鎮南王“委以重任”,蕭宣煒是拒絕的。後來瞧見姬瑾榮亮亮的目光,蕭宣煒默默妥協。他們陛下什麼都不喜歡,就喜歡吃這一樣,他們難道還不能滿足他們陛下這小小的口腹之欲?
蕭宣煒一絲不苟地安排好一切,回宮中向姬瑾榮複命。
禁衛見是蕭宣煒,沒有通傳,讓開道路讓他進去。
蕭宣煒不知姬瑾榮為何這樣信任他、優待他,但心裏還是感動得很。等他、等他再準備準備,說不定可以開口喊姬瑾榮一聲“五叔”——
蕭宣煒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姬瑾榮與他年紀相當,他對姬瑾榮卻有著難言的孺慕之情。若非他心中只認定那麼一個“五叔”,他肯定已喊出口!
其實這也是蕭宣煒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為什麼他一看到姬瑾榮就很想親近?
難道因為姬瑾榮也排行第五?還是因為姬瑾榮的眉眼和“那個人”有幾分相像?
正想著,禦書房已近在眼前。蕭宣煒知曉鎮南王肯定也在裏頭,不由得放輕了腳步,悄悄摸摸地走近,想聽聽鎮南王與姬瑾榮私下聊些什麼。
靠近書房,豎起耳朵,蕭宣煒屏息靜聽。
鎮南王正在撥弄著沙盤上的旗幟。
他邊動著手,邊說:“突厥那年已分成三塊,突厥二子一塊,飛鷹父子一塊。陛下眼光過人,這飛鷹與他幼子果然野心勃勃,僅僅半年便占了五分之二的草原重地。”
姬瑾榮眉頭微微擰起,並沒有鎮南王那麼樂觀。他說:“縱虎出匣,並非好事啊。”
鎮南王說:“等這只虎能傷人了,陛下教出來的狼崽子也長大了,正好拿來練練手。”
姬瑾榮喊:“石頭。”
鎮南王閉上嘴,看著姬瑾榮。
姬瑾榮說:“別小覷別人。”他與鎮南王對視,“這天底下,從來都——從來都,不缺聰明人。”
鎮南王見姬瑾榮神色認真,覺得分外可愛。
他正要應和,卻聽屋外傳來極輕的哭泣聲。那哭出來的人仿佛正死死壓抑著自己的悲傷,不想讓屋裏的人聽見。
鎮南王耳力極佳,那極力隱忍的啜泣哪能瞞過他的耳朵?
能無聲無息來到書房外的,只有蕭宣煒一個,鎮南王不用猜都知道是蕭宣煒在外頭!
姬瑾榮也聽見了。
他與鎮南王對視一眼,走到門邊,打開書房門。
蕭宣煒沒有躲藏。
他流著淚望著姬瑾榮。
他聽見了!他聽見姬瑾榮喊鎮南王“石頭”!他聽見他們之間熟稔又默契的交談,一如“夢中”的那兩個人!
姬瑾榮沒有避開蕭宣煒的目光。
這幾個月來,姬瑾榮越來越肯定自己的猜測。
一開始,只有這名字一樣;再後來,他們發現從來無人教導的蕭宣煒卻有著難得的練兵之才;還有飲食上的喜好,平日裏的動作、習慣——
一樣一樣地比對過來,竟有八-九分的相近。
姬瑾榮還沒想清楚如何和蕭宣煒開口。
若是能再見到那個小娃兒,他自然是高興的。只是這種好事兒真的有可能發生嗎?大千世界之中,他們竟能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時代再次相逢?“老天”若是真的如此仁慈——
那他願意回饋它同等的善意。
姬瑾榮開口喊道:“宣煒。”
這幾個月來姬瑾榮不是沒有這樣喊過蕭宣煒,可這一聲在蕭宣煒聽來卻完全不一樣。他壓不住心裏頭快要溢出來的歡喜,上前撲通一聲往地上一跪,用力抱住了姬瑾榮:“五叔!”
鎮南王:“……”
鎮南王默不作聲地把蕭宣煒拎了起來。
——隨手往門外一扔。
嘭。
門被用力關上了。
蕭宣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