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之後,鎮南王終於讓蕭宣煒和姬瑾榮說話。
見蕭宣煒眼眶泛紅,姬瑾榮說:“哭什麼!那時候,我命比你長。”那時候姬瑾榮比大部分皇室成員都活得久,自然也包括這娃兒。
蕭宣煒說:“我看見了。”
蕭宣煒將自己的境遇細細道來,原來他從小便能“入夢”。“入夢”時,他是另一個小孩,同樣不受重視,同樣不被寵愛,但他在夢裏遇到了“那個人”。
那個人就是姬瑾榮。
那時候姬瑾榮教會他很多東西,他學得認真極了,因為他胸中憋著一口惡氣,總想著要吐氣揚眉,叫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好看。
他對那幾個“堂兄”早有怨氣,一時被衝動剛沖昏了頭,竟在先生面前將他們壓了下去。
沒想到學識雖然比過了,終究比不過堂兄們的蠻橫和暴戾。
最終讓“自己”命喪黃泉。
“自己”死後,蕭宣煒的夢並沒有結束。
他看著姬瑾榮一步步為他報完了仇,一步步為魏霆鈞報完了仇,一步步為這樣的人、那樣的人實現他們看來有些不切實際的祈願——他就那樣看著,看著,只能看著。看著姬瑾榮殫精竭慮,看著姬瑾榮病體沉屙,看著姬瑾榮一步一步將自己推向鬼門關——
他的五叔,原本不用這樣!
他五叔的命,本來就是活一天短一天!
都是因為他意氣用事,都是他們不自覺地將心中期望壓到了姬瑾榮身上。
姬瑾榮病得多醒得少,曬不得夏日豔陽,賞不得冬日白雪,一聲所到之處,不過是皇城之中,禁苑之內。
他所能看見的,只有他們在外面所看見的——
於是他們所憂愁的,便成了姬瑾榮所憂愁的;他們所期望的,便成了姬瑾榮所期望的。
蕭宣煒強忍著哭意:“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五叔你本不用那樣的。”他的五叔理應好好調理好身體,慢慢養好底子,去想去的地方,吃想吃的美味,輕輕鬆鬆快快活活。江山社稷與他的五叔有什麼關係,天下百姓與他的五叔有什麼關係,他五叔的命都是從閻王殿裏搶來的!
姬瑾榮伸手揉了揉蕭宣煒的腦袋。
蕭宣煒忍不住抱住姬瑾榮。
鎮南王在一邊看著,很手癢,非常手癢,特別特別手癢。
姬瑾榮見鎮南王又想把人扔出去,笑著讓蕭宣煒坐好。
蕭宣煒興高采烈地說:“五叔,我今日已經安排好美食節的事兒,再過兩天就可以嘗到天南海北的吃食了!”
姬瑾榮有點擔心是不是過於鋪張浪費。
鎮南王說:“吃的東西,哪有可能鋪張浪費。”京城時候世間最繁華的地方,怎麼可能連一點點食物都解決不了?與其擔心鋪張浪費,還不如擔心食物不夠,餓著了來湊熱鬧的百姓和達官顯貴!
姬瑾榮忍俊不禁。
確實,只是食物的話,根本不必擔心鋪張浪費。
“美食節”的食物又不是全做給他一個人吃,他可以嘗鮮,別人也可以嘗鮮——同時還給各地一個展示自己的機會。
即使是最剛正不阿的言官,也不會因這事兒而指著鼻子罵他“驕奢淫逸”。
姬瑾榮沒再多言。
鎮南王與蕭宣煒的心意,他都能感受得到,也不想拒絕他們的好。
蕭宣煒接著和姬瑾榮說“正事”的理由賴著不走。
這一賴,賴到了夜半時分。
鎮南王的臉色已經黑得不能看。
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蕭宣煒覷了鎮南王一眼,大無畏地開口:“五叔今晚我要和你睡!”
鎮南王忍無可忍地將蕭宣煒拎了起來。
蕭宣煒掙扎著怒駡:“放開我!魏霆鈞,你休想再一個人霸佔五叔!”
鎮南王特別特別手癢。
姬瑾榮見他們兩個人大有大打出手的勢頭,站起來把他們往門外一推,嘭地關上門。
兩個都趕了出去。
眼不見為乾淨。
殿外的鎮南王與蕭宣煒對視一眼,徹底沒了顧忌,在殿前的空地上打了起來。
鎮南王下手沒留情,把蕭宣煒打得落花流水。蕭宣煒脾氣也倔,愣是不服輸,被揍得鼻青臉腫還是頑強地和鎮南王硬扛。
鎮南王揍得身心舒暢,一記手刀把蕭宣煒拍暈了,扔給底下的人,吩咐他們把蕭宣煒送回他自己的住處。
鎮南王摸進姬瑾榮被窩。
姬瑾榮感受到鎮南王身上灼熱的雄性氣息,轉了個身,埋進鎮南王懷裏。他說:“宣煒還小,你下手別太狠。”
鎮南王說:“我有分寸。”他酸溜溜地把姬瑾榮摟緊,“我知道陛下會心疼。”
姬瑾榮一愣。
相比皮厚肉糙的鎮南王,他確實有些心疼年紀小的蕭宣煒。
他睜著眼,看著近在咫尺的胸膛,那上面有著交錯的疤痕。
這些疤痕許多年都沒消失,可見當時傷得很重。哪個人生來就皮厚肉糙?每個人生下來都是父母的寶貝,身體發膚都被好好地愛護著,哪里傷了道小口子都會讓父母擔憂半天也心頭半天——只是有的人早早就被迫學著獨自面對世間險惡。
姬瑾榮輕輕吻上鎮南王肩膀上最猙獰的那道疤痕。
鎮南王只覺渾身滾燙。
鎮南王難掩激動:“陛下……”
姬瑾榮伸手環抱住鎮南王,仰頭親了親鎮南王的嘴巴,注視著鎮南王說:“你,我也心疼。”
鎮南王將姬瑾榮緊緊擁入懷中。
第二天,鎮南王聽底下的人彙報:“王爺,延王世子發誓要打敗您呢。”
鎮南王心情好,笑著說:“我等著他來打敗。”
*
時間一晃便是五年。
蕭宣煒到了弱冠之年。
為了從各方面贏過鎮南王,蕭宣煒和長孫猛一塊去了北邊。隨行的有姬瑾榮為他安排的“老師團”,或者應該成為“智囊團”——再過個許多年,他們將會被稱為朝中柱石!
蕭宣煒打了場勝仗,虜獲了不少牛羊,命底下的人趕著牛羊回京。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美食節”,人人都知道這位少年“神將”不管軍務多麼繁忙,都會親自回京為他的皇帝叔父籌辦這個“美食節”。
到了此時,朝野之中人人都知曉了姬瑾榮的喜好。
要是誰家中意外做出了什麼美食,第一個念頭便是“快快快,快多做兩遍,寫出最好的做法,我要將它獻給陛下”!當然,沒有人因為獻了美味就雞犬升天,他們只是單純地想讓姬瑾榮高興而已。
蕭宣煒做好安排,立刻入宮見姬瑾榮。
姬瑾榮身材拔高了,只是比之他身邊的鎮南王、比之他、比之長孫猛等等,還是過於纖細。姬瑾榮好吃但不貪吃,也喜歡騎射、喜歡馬球,因此底下獻了再多好吃的,他依然沒有長胖多少。蕭宣煒木著一張臉,語氣卻帶著幾分心疼:“五叔,你比上次瘦了點。”
姬瑾榮覺著有趣,不由捏了捏蕭宣煒的臉。軟軟的,手感不錯。
蕭宣煒瞄了眼旁邊的鎮南王,見鎮南王臉色又黑了,心中暗爽。他不僅不閃也不避,還伸手抓住姬瑾榮的手掌,表示姬瑾榮可以捏個盡興。
鎮南王想把這礙眼的傢伙給扔出去!
姬瑾榮自然也發現了鎮南王臉色有多難看。他遺憾地收回手,問起蕭宣煒北邊的情況。
蕭宣煒說:“聽說‘美食節’如今是我們的一大盛會,西突厥和北突厥都派了使者跟在我們後面過來,”他面上帶上幾分得意的笑容,“韓先生把他們的住處安排得很近,不知他們打起來沒有!”
突厥本來一分為三,後來飛鷹將突厥長子控制住了,接收了突厥長子手中的人馬,在靠近西梁諸郡的地方建都,被稱為“西突厥”。西突厥與原突厥可汗對抗,屢屢占了上風,氣得突厥可汗病故身亡,突厥次子接任可汗之位,但此時他們已不能叫“突厥”,只能是“北突厥”。這兩邊原本同出一脈,只是幾年來新仇舊恨攢了不少,見面時當然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姬瑾榮笑了起來:“適之這傢伙,一點都沒變。”
韓適之看著斯斯文文,做起事來可一點都不斯文。
蕭宣煒說:“他們這次來恐怕是想求我們幫他們的,五叔你會答應他們嗎?”
姬瑾榮笑容更深:“答應啊,為何不答應?”
蕭宣煒說:“我怕養虎為患……”
姬瑾榮說:“我不怕。”
蕭宣煒目光灼灼地望著姬瑾榮。
姬瑾榮含笑說:“我有你們呢。”
蕭宣煒心中激動。是啊,這不是有他們在嗎?怕什麼!這突厥要是敢反咬一口,他就讓他們後悔一輩子!
蕭宣煒頓時有了底,追問道:“那我們幫哪邊?”
姬瑾榮說:“為何要選?”
蕭宣煒愣了愣。很快地,他明白了姬瑾榮的意思。他們為什麼要選?他們大可分開接見兩邊使者,兩邊都給些好處,然後再將兩邊的弱處都給對方透一些。讓他們自己打自己,西突厥打北突厥,北突厥搶西突厥,那多有趣啊!
等兩邊打得兩敗俱傷,他們還可以趁機要了這些草原野蠻人的命!
蕭宣煒目光亮了起來:“還是五叔厲害!”
姬瑾榮笑了笑,並未多說什麼。
鎮南王是最瞭解一切的人。前些年大齊和西梁分據兩邊,不得不忍辱向突厥可汗稱臣求援。突厥可汗總是幫助弱的那邊、打壓強的那邊,一次次地煽動大齊與西梁——也就是整個中原不斷內耗。而突厥什麼都不用做——甚至不用動手搶,大齊和西梁就會爭相將美女、糧食、黃金白銀送到黑沙城!
姬瑾榮所做的,就是將局勢徹底扭轉過來。
如今中原一統、突厥分裂——
該是突厥償還的時候了。
很快地,朝中聽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北突厥歸還燕北!
那可是先祖留下來的燕北啊!
那裏有貧瘠卻廣闊的土地!
那裏有荒涼卻雄偉的長城!
那是他們的燕北!
不少老臣老淚縱橫,幾乎高興地昏了過去。
長孫猛找到韓適之。
韓適之在撫琴。
坐在琴桌前的韓適之俊美極了。
長孫猛呆呆地站在一邊看著,覺得空氣裏飄著的熏香好聞,覺得韓適之那雙手好看,覺得韓適之彈的曲子特別好聽——那調子並不是長孫猛平日裏喜歡的那種,可聽在耳裏卻覺得心中平和無比,整個人都變得舒暢起來。
長孫猛等韓適之彈完了,才大馬金刀地坐到韓適之旁邊,說:“適之你高興嗎?突厥將燕北還回來了!”
韓適之說:“高興。”
但是並不至於欣喜若狂。
長孫猛拉著韓適之的手,對著韓適之左瞧右瞧,納悶地說:“那你怎麼不像那些老頭子那麼激動!”
韓適之把自己的手抽回。
他說:“我早已猜出來,自然不會太激動。”
長孫猛手裏抓了個空,有些失落。燕北回來了,韓適之還會和他這個武將混在一起嗎?他記得很長一段時間裏,文官們都很討厭他們這些武將,覺得他們是沒腦子的莽夫。
長孫猛酸溜溜地說:“是是是,你們腦袋好使,什麼都能提前猜出來!”
韓適之聽出長孫猛話裏的酸意,愣了愣,望向長孫猛。
長孫猛對上韓適之好看的眼睛,心底那種壓抑不住的滾燙與炙熱又噴湧而出。他再次抓住韓適之的手,這次抓得牢牢的,不讓韓適之有機會掙開:“適之,我很害怕。”
韓適之擰起眉頭,不解地問:“害怕什麼?”
長孫猛忐忑地說:“燕北已經收回了,適之你以後會不會不理我了?”
韓適之臉皮瞬間泛起了幾分赤紅。
——氣的!
韓適之罵道:“難道你覺得,我們這麼多年的情誼都是假的!”他甩開長孫猛的手,“你覺得我與你相交,就是為了讓你去收復燕北!在你心中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就是這種與人結交都帶著機心的人!”
長孫猛被韓適之罵懵了。
看到韓適之眼底的怒意與傷懷時,長孫猛意識到自己的無端揣測傷了韓適之的心。
韓適之再怎麼聰敏,也不過才二十來歲而已。
有些事他不想做,有些人他不想去周旋,但為了燕北、為了大齊,他不得不去做。因著一心想收回燕北,韓適之能交心的朋友本就不多,而他這個死乞白賴纏著韓適之、自詡是韓適之“知己”的人,卻對韓適之說出那種傷人的話!
長孫猛狠狠甩了自己一記耳光。
韓適之呆住了。
長孫猛打完了自己,上前抱緊韓適之,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適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我自己太差勁了。我怕你嫌我笨,怕你嫌我莽撞,我害怕——我害怕再也不能來找你,再也不能見到你,害怕你再也不對我笑——甚至害怕你再也不罵我。適之,適之,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韓適之被長孫猛抱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說:“放開!”
長孫猛說:“我不放!”他死皮賴臉地把韓適之摟得更緊,“除非你原諒我!”
韓適之臉皮薄,耳根徹底紅了。
原來想來向韓適之討教的蕭宣煒遠遠瞧見的,便是這曖-昧的一幕。
蕭宣煒:“……”
他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很大很大的傷害。
韓適之注意到蕭宣煒的到來,毫不留情地把長孫猛踹走了。
蕭宣煒花了老長時間才從剛才那一幕緩過勁來。
韓適之面色很快恢復如常。
他問:“殿下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蕭宣煒默契地不提剛才的事,誠懇地向韓適之討教問題。
*
第二天一早蕭宣煒憋得不行,入宮找姬瑾榮分享“八卦”。
沒想到姬瑾榮還沒醒,反倒是鎮南王大咧咧地從龍床上下來,一點都不避著他,光明正大地取過一旁的衣物穿上。
蕭宣煒忍不住望向床上熟睡的姬瑾榮。
春來天氣暖和,姬瑾榮身上的被子很薄,也沒把他整個人蓋起來。在露出的那小半截肩膀和脖子上,有著幾個若隱若現的新鮮“印記”!
蕭宣煒心都碎了。
鎮南王穿好外袍,將他提溜起來扔到殿外,哼笑一聲:“看夠了?年紀小小的,知道什麼叫非禮勿視嗎?”
蕭宣煒說:“一定是你逼迫五叔的!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打敗你、打敗你的黑騎營!”
鎮南王被他逗得發笑。他說:“好,我和你五叔等著你。”說完他砰地關上門,把蕭宣煒的視線隔絕在門外。
床上的姬瑾榮已經醒了。
他做起來望著鎮南王:“你、你,別故意氣他。”
鎮南王俯首吻上姬瑾榮的唇,惡劣地學姬瑾榮的結巴:“我、我沒有故意氣他。”
姬瑾榮一腳踹他。
鎮南王一點都不覺得疼,朗笑說道:“再教個一兩年,我們便讓他監國。”他伸手抱住姬瑾榮,“到時臣可以陪陛下遊歷天下。”
姬瑾榮說:“好。”
*
建安元年春,先皇登基三十五載。前十五載,平南蠻、西梁、突厥。
突厥稱降之日,先皇得先祖入夢,改國號為“周”,以慶天下一統。
朝野莫不應從。
此後先皇攜鎮南王遊歷四方。
太子蕭宣煒監國二十年,忽見先皇入夢,似是道別。
太子帶百官至夢中之地,只見海中有一龐然巨物由遠而近。
等近得他們能望見背上之人,那巨物又停了下來。
背上之人含笑而立,與他們揮手作別。
竟是雲遊四海的先皇與鎮南王。
那龐然巨物不等他們相見話別,轉身游向海天之處,很快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太子慟哭不已,三日三夜不食不寐。
第四日,終是接見百官,奉先皇遺旨登基。
改元建安。
是歲,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而此時的姬瑾榮與魏霆鈞,早已進入另一個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