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情勢當真一百八十度翻轉。
要知道, 太子被大阿哥胤禔揍了一拳的緣由, 正是話語間提到了大福晉身體不好。而原先是先動手的那一方理虧,大阿哥又不巧劃傷太子臉皮,太子把大阿哥這麼關押起來, 便是大皇子黨也無法指責太子全是公報私仇。
大福晉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去世。眾人首先就聯想到, 這莫非是太子曾說的那些詛咒應驗了, 才讓大福晉不好。再者, 大阿哥終究是太子大哥,這一關押,讓大哥與大嫂天人永隔前的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傳統習俗上太子這個二弟可說背上了無法挽回的罪過。
死者為大, 這句話通常也包括死者的家屬。放現代, 縱使是人酒駕在先出了車禍給撞死了, 他的家屬們也是能是非不分、抬著棺材到處嚷嚷要賠償。
於是大福晉一死,大皇子黨腰桿兒立刻挺直了, 說話也憤怒了,直鬧著要太子立刻放人!理由是, 太子殿下已讓大阿哥見不到大福晉最後一面, 難道連送大福晉最後一程的治喪, 太子竟都還想阻了自己兄長!?
所以太子這邊簡直氣急敗壞,情勢正好的時候收到這消息, 當場就砸了半間書房!
「事情哪會如此巧合!?什麼時候不死偏偏這個時候死!!大嫂難道還與大哥一樣,到死都要與孤作對麼!?」
太子奶兄從德這時早已摒退一眾伺候的,就怕他們聽見不該聽的話, 稍後陰沈勸道,「殿下切勿憂急。大福晉的死因下官已使人詳查,若查出……那殿下目前困境便只是暫時,縱使先放了大阿哥出來治喪,亦非無操作餘地。」
太子猛地抬頭,狹長利眼爆出精光。「你是說,明珠那老不死,真敢為了大哥去動大嫂性命?」
從德陰暗一笑,「要大福晉久病在床就只等著西去,她的餘命若能有更大用處,任誰都會考慮一二的不是?下官這種說法,亦是合情合理。」
意思就是,便是事實不是如此,他們也能讓流言傳的如此。
太子陰狠眯眼,想沒多想便點了頭。他與胤禔間已無轉圜餘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又何需客氣。
「如此甚好。你便去安排。」
無獨有偶,會這麼想的,竟不只是太子這邊而已。
胤禔被關在宗人府裡時,對外並無法通信,他是直到被迎出宗人府那會兒,才聽到這個令他震驚的消息。懵著心神被帶到伊爾根覺羅氏的靈堂前,見那白幡飄飄、香燭縈繞,胤禔當場眼眶一紅、便就魏顫顫地跪下了。
伊爾根覺羅氏的病況究竟如何,他怎會不清楚?
然而,怎麼就……怎麼就會這樣了?
頂著發紅的眼眶,狠狠磕了幾個響頭後,胤禔眼角掃過早等在一旁、攏著袖子的堂舅公納蘭明珠。納蘭明珠是名身形乾瘦的小老頭,垂下的眼皮一半蓋在似已混濁的目珠上,要不聞其名、初見納蘭明珠之人,總不小心地就會誤認這名老者性子和藹寬順。
然而,要論這位堂舅公背地行事,是如何的不擇手段……胤禔突地就覺一陣冰冷爬上背脊。他想都沒想過,今天,竟也輪到自己親身體會一二。
他與她,可是少年夫妻啊。
總想生個嫡長子當先繼承的執念,讓胤禔幾乎沒放任何心思在院裡的格格侍妾身上。這一路過來,就只盯著伊爾根覺羅氏的肚子大了又小、小了又大。長女、次女、三女、四女,不斷的失望與無奈之後,直到幾年前,終於是得了第一個嫡長子。
他還記得,嫡長子出生的那晚,伊爾根覺羅氏激動地哭了。而他那時只是高興,就想著,他福晉終於償了自己心願,先前幾胎的不如意,有了嫡子也就算了罷。大大小小的不滿過去後,伊爾根覺羅氏與他之間,先前多年扛著的不如意,倒成就出一份夫妻共患難的情誼。
胤禔從沒想過要他的福晉、要他的福晉……思及此,胤禔終是忍不住開口問,語氣艱澀。
「堂舅公,求您老實跟我說,這究竟、究竟……」
垂著眼皮的納蘭明珠直接打斷大阿哥話頭,只道,「人死不能復生,堂舅公勸你,節哀順變,凡事都該往前頭看哪。」
話裡話外的提醒與閃避,胤禔慘笑一聲,知道自己無須再問。
問了,他也不會得到真正的答案。
縱算是得到了,怕也不是他想承受的了。
***
十天後,為此趕緊趕慢回到京城的康熙,京裡老早擺了一出大戲等著他看。
他的二兒子,因為黨爭,對大嫂口出惡言被大兒子揍了一拳,便趁機把自己大哥關進宗人府。關押期間,大兒子的福晉竟就無巧不巧地去了,好似這事便都是二兒子惡言的錯,還讓大兒子見不到人最後一面,永生抱憾。二兒子對此不忿,竟提了太醫院的脈案直指,大福晉去世,全是大兒子這邊暗害,就為了替大兒子脫身!大兒子出離憤怒,披著喪服不忘怒指二兒子竟為自己開脫,傳出這陰險惡毒的流言!
一團亂麻的官司當中,孰真孰假,康熙回來後,瞧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兒子與二兒子。一個紅了眼睛徒說自己冤枉,一個氣憤難平又說自己才是被潑髒水的那人,兩相指責之間,是連面上的和平都不願再維持了。
康熙自知不是神,上面那些真相,在這麼多時日經過後,要使人查,不一定能查的清楚明白。於是整件事下來,康熙唯一能確定的,就只是自己的傷心與痛心。
先前秋獵,他的幾個兒子們,可不還嘻嘻哈哈地打鬧著、嘻笑著。營火會上,大兒子意氣風發,二兒子銳意俊雅,還讓蒙古部族的王公們多所羨慕著。曾幾何時,事情就變成這樣了。是自己過於放任的錯,抑或是兒子們大了的心,再也拉不回了……
瞧著身服素縞、面容憔悴的胤禔,再瞧過臉上還敷著紗布、憤恨委屈的胤礽,康熙一路強撐著回京的精神頭兒,到此時也差不多撐不住了。因為他竟想不出,還能對這兩個在他面前已是毫無顧忌、惡言相向的兒子們,說些什麼。
失望的盡頭,就只剩放棄而已。
「都退下罷。朕累了。」
嘆口氣,康熙擺擺手,什麼也沒吩咐,便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偌大的懋勤殿裡只剩康熙一個主子時,他總是直挺的背脊終於垮下。面上的疲累與風霜,好似在方才的爭執中又徒增了許多。
一邊伺候的梁九功見狀,都有些不忍。端起參茶,溫聲細語地勸。「萬歲爺龍體金貴,千萬保重為上。」
攤坐在龍椅上的康熙聞言沒有動彈,就只抬了手,像是眼睛酸澀似地捏了捏鼻樑。那微微顫抖著的細微動靜,伺候久了的梁九功,又如何不知,那掩飾的,其實是一名老父的眼淚。
然而,他也只能沈默。沈默地聽著幾聲沙啞的低語,迴蕩殿中。
「作孽。全是作孽。」
***
康熙的不吭不聲、兩不相幫的異常沈默,令還被壓在宗人府沒出來的四爺又被多關了幾天。四爺先前沒有同大阿哥一起被釋放,是因為他沒有奔喪的理由,一直被以「謀叛」同黨的身份,圈禁在宗人府裡。
直到康熙回來,兩黨吵的所有人都摸不清真相,康熙竟也半句不提大阿哥揍向太子的那一拳,這才有人想起,還有個被圈禁在宗人府裡的四阿哥,趕緊呈了旨請康熙放人。
康熙似乎真厭惡了太子與大皇子間的鬥爭,這股怒氣,同樣發在沒能讓兩者安然相處的四兒子身上。
伴隨釋放四爺旨意下來的,是康熙也解了四爺身上所有的職務與差辦。美其名是要給四爺壓驚、養上這陣牢獄之災所帶來的驚神與損傷,但實際上,卻是把人給冷凍起來,什麼都不讓管。
四爺在宗人府裡平靜地接了旨意,稍後才讓蘇培盛扶自己起。圈禁期間他其實吃好睡好,身體並不虛弱。可要被關押之人還精神奕奕地應付皇阿瑪派來的宣旨太監,那也就太沒有眼色了。
稍後,終得回府的四爺一踏進自己的貝勒府,腳步馬上轉往正院過去。自己被釋放的消息下人自是當先傳了回來,想必這會兒寧西早伸長脖子、望眼欲穿地等著自己了罷。
這一想,腳步又快上些許。來到正院時,果真見小福晉已領著元寶等著了(兩隻小的這會兒連坐都還不會,自是出不了迎)。四爺見狀和緩了神色,走近幾步、才要開口說上幾句。
突地一陣漫天白.粉,當頭灑了過來!
四爺猝不及防,連眼睛裡都入了一些,登時被激的直掉淚,也嗆咳了幾聲。這還沒反應過來前,身上又是一陣微痛。啪啪啪的響聲,就像幾支帶葉的樹枝打在自己身上。這些全是小福晉動的手,四爺雖是難得狼狽,嘴裡卻也只有無奈。
「這是做什麼了?」
「給爺驅驅厄運,日後便都能逢凶化吉。」寧西認真揮舞柚葉。
「你不老說迷信不好?」四爺撥了幾下,總算把腦袋上的鹽巴弄乾淨。身上的則是被寧西手裡的柚葉打掉了一半。
寧西嘟噥回道,「要涉及爺的安全,寧可信其有麼。」回頭還有豬腳麵線*跟火盆等著四爺呢。
見小福晉忙活地認真,四爺也就站原地讓人這裡打打那裡拍拍了。這等陣仗的歡迎,可與他想像中情思切切、乳燕投林的重逢大不一樣,然而當中的關心與在意,四爺卻是能品出更多。
直到寧西終於拍滿意了,丟開柚葉,這才快步上前抱住四爺。「無論如何,回家就好。」手像拍元寶似的,在背後安撫地拍拍。
元寶見狀,也跟著撲向四爺大腿。「阿瑪回家好!」
被這樣對待的四爺,心中不無柔軟。穩穩接住香香軟軟的小福晉,又拍拍元寶腦袋。與妻小團聚的同時不由想起大哥院裡發生的事,抱著人的手臂更加收緊幾分。
是啊。看似平凡的日子,裡頭藏著的幸福與安穩,份量原來丁點兒都不算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