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遲溪情不自禁笑出了聲, 腳步都慢下來。陳秘書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在那張冷淡疏離的臉上窺見一抹燦然的笑意,暗歎太陽從西邊起。
“不是有表妹陪你嗎?”她故意道。
溫檸小聲說:“她今天面完就回去了, 家裡只有我一個人……”說著頓了一下, 語氣凶起來, “都怪你,誘惑我去鬼屋,昨天還又問我怕不怕鬼, 你故意的。”
昨晚表妹陪她,今晚獨守空房。
“好好好,我錯了,”顧遲溪柔聲哄道, “今天回家,不過可能會比較晚,天黑後你害怕的話就先來辦公室, 可以嗎?”
身旁的陳秘書露出驚悚的表情:“!”
“……嗯, 行。”溫檸含糊不清地應聲。
“我在複訓,不跟你說了。”
“去吧。”
收了線,顧遲溪不禁唇角上揚, 她在備忘錄裡添了一條:
[11.6檸寶怕鬼]
培訓中心,三台A320模擬機正在運作。
溫檸的休息時間, 換同事上去,她倚在欄杆邊抱著手機笑,單手插在褲兜裡, 西褲襯得雙腿修長, 黑色的收腰製服外套乾淨利落, 袖口四圈金邊, 十分惹眼。
表妹的電話打了進來。
小姑娘的語氣很開心,匯報完情況後,說在電梯前攔住了顧遲溪,對方卻不記得她,有點沮喪。
溫檸一聽就毛了:“你攔她幹什麽?哪部電梯?大廈一樓?你生怕別人看不見是不是?”
聲音不自覺大了點,惹得另一頭的同事望過來。
她轉身往外走。
“表姐,你這麽凶幹嘛?你就是太傻,有這麽好的人脈資源不知道用,唉,你這個混了五年社會的人,思維比我這個剛出校園的人還學生。”表妹滿不在乎地說。
溫檸壓低嗓音:“這跟思維沒關系,徐安若,你別去麻煩她,不然出了什麽事後果自負。”
“哎呀知道了,緊張得你,我還指望顧姐姐給我介紹個高富帥呢……算了算了,還是自己靠譜,唉,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
掐了電話,溫檸愣在那。
仔細回味表妹的話,似乎不是淺層的意思,但她卻品不出更深的含義。
訓練一下午,結束後,溫檸直接去了顧遲溪的辦公室。
那人不在,門口只有高秘書,她大大咧咧進去關上門,隨手放包,翻箱倒櫃搜零食,往沙發上一坐。過了會兒,高秘書下班了,進來與她打了個招呼。
一整層樓寂靜無聲。
溫檸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輕輕掀起鋼琴蓋,坐下去。雙手放在琴鍵上,忘記彈什麽。
鋼琴上放著一本譜集,她拿下來翻了翻,多是古典樂。有一陣子沒有練琴,手生,翻遍後只找到一首舒曼的《夢幻曲》可以彈。
她將譜子擺好,嘗試視奏,磕磕巴巴彈出第一個小節……
小時候,溫檸站在自家二樓的陽台上,常常聽見隔壁傳來鋼琴聲,有時激烈,有時低沉,年幼的她不太懂,純粹喜歡聽。後來,她纏著顧遲溪教她彈鋼琴。
她不是個好學生,彈鋼琴是借口,目的不過是為了和姐姐玩。她不認真,姐姐教得很認真,漸漸,她開始認真了。
許多個夜晚,她抱著海豚娃娃趴在床上,聽姐姐彈《夢幻曲》,聽著聽著進入了夢鄉。
那是她賴在姐姐臥室裡的小心機。
溫檸一遍彈得比一遍流暢,但是彈不出小時候姐姐的味道。
累了,她起身在窗前站一會兒,來回走動,視線掃過牆上的耶穌受難圖,愣住。她靠近,仔細看了看,望向茶幾。
《聖經》不見了?
溫檸轉回目光,凝視著耶穌受難圖……
自從她第一天看到這些,就有股想追問的衝動,可是那時候,她的心被委屈和恨意填滿了,滿腦子只有自己這些年所受的苦,一點也不想過多關心那個人。
往後每每看見,話到嘴邊總是咽下去,她揣測、試探著顧遲溪的態度,那人的嘴比封條還緊,即使她問了也不會告訴她。
一顆心,大起大落,浮浮沉沉。
她開始執著於背後的真相,開始思索顧遲溪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因為在某一天,她忽然發現自己心裡最重要的位置依然留給了顧遲溪。這七年雖然是忙於賺錢才沒談戀愛,但她心裡清楚,沒有人再能走進她的世界,走進她為顧遲溪留存的世界。
既生氣那人不告訴她,又心疼那人獨自承受。
溫檸腦海中一閃而過“家庭戰爭”……
她一激靈,坐下來,掏出手機搜索“顧舟海”。
百科上顧舟海的頭像變成了灰色,詞條內記錄的只有基本信息,以及被外界熟知的事跡,關於隱私的幾乎沒有。家庭方面,只寫了兩女一子,連離過婚都未提到。
顧遲溪說父母離婚,自己是獨生女。
根據僅有的資料,溫檸可以推測出她大概有一個異母姐妹和兄弟,而同母異父的概率不大。
假設十歲那年父母離婚,十歲以前過的是獨女生活,怎麽會起戰爭?除非顧舟海早已離過一次婚,有一雙兒女,二婚遇見了顧遲溪的母親……
溫檸想得頭疼。
她鮮少接觸這些複雜的情況,想象不出自己沒見過的東西,搜不到有價值的信息,她放棄了。
……
八點多,溫檸上了司機的車。
顧遲溪正用ipad看著什麽圖表,神情專注,溫檸不忍打擾她,直到她關掉收起來,才問:“我妹說她今天攔你了?”
“……嗯。”顧遲溪點頭,眉眼間帶著倦色,“她只是看見認識的人比較高興,沒有給我添麻煩,你別怪她。”
她歪頭靠住溫檸的肩膀。
溫檸嗯了聲,順勢握住她的手,微調姿勢讓她靠得舒服些。
閱讀燈熄滅了,車內暗下來,窗外的光線一縷一縷照進來,落在臉上,像翕動的遊魚,不一會兒遊走了。靜謐中,能聽見彼此沉穩的呼吸聲。
許久,溫檸小聲問:“你辦公室茶幾上的《聖經》怎麽不見了?”
“在抽屜裡。”顧遲溪閉著眼答。
“哦。”
溫檸想了想,不知怎麽開口問,打消了念頭。
回到家,兩個人都有些累了,各自洗完澡,顧遲溪穿著卡通小檸檬睡衣上樓,鑽進了溫檸的被窩。
“關燈。”溫檸隨口道。
顧遲溪笑著捏她的耳朵,“不怕鬼了?”
“……”
溫檸冷哼:“有人在我怕什麽。”說完往被子裡一縮,抱住她的腰,“你會幫我把鬼趕跑的。”
顧遲溪有些受寵若驚,關燈,躺下來,側身面對著她:“這麽相信姐姐啊?”
“嗯。”
“不擔心我是壞人?”
“哪有什麽絕對的好人和壞人,你當我三歲小孩兒呢。”溫檸嗤笑,感覺這話有點耳熟,中秋節那晚顧遲溪說過類似的。
她頓了頓,問:“你做過什麽不想被我知道的事?有什麽陰暗面不想被我看見?”語氣很輕。
視線裡一片黑暗,彼此面容的輪廓模糊。
身旁人沉默了。
溫檸在黑暗中望著她,反覆咂摸幾句話,反應神經忽然變得無比敏銳,像黑夜中行駛在茫茫大海上的漁船,尋到燈塔的光。
難道,是因為擔心她無法接受“陰暗”,才不肯和盤托出麽?
“顧遲溪……”
“嗯?”
“家庭戰爭是什麽意思?”溫檸抓住她的手。
顧遲溪靜默不語。
“你媽打你?你爸打你?”
“爸媽打架?”
“兄弟姐妹打架?”
“檸檸——”顧遲溪痛苦地閉上眼,“別問了。”
她抽出手,翻身背過去。
溫檸知道自己至少猜中了一條,憑著記憶,追溯到十幾年前……
記得是小學四年級的冬天,某天晚上,她做完了老師布置的手工作業,姐姐突然來找她,說要在她這裡住一晚。
那會兒,溫檸恨不得時刻黏在顧遲溪身上,天天厚著臉皮找人玩都不夠,姐姐能主動來找她,她簡直高興瘋了,傭人要多拿一個枕頭過來,她也不讓,要和姐姐睡一個枕頭。
“姐姐~我今天忙著做手工,沒空去找你,你是不是想我了呀?”溫檸抱著人撒嬌。
十三歲的顧遲溪高高瘦瘦,皮膚蒼白得病態,有些早熟,總是緊抿著唇,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樣子。
她對溫檸展露出笑臉:“嗯,想你。”
“那你在我家多住幾天好不好?反正很近嘛……”
“好。”
溫檸高興得蹦起來,一把摟住她,卻見她輕輕皺眉,口中“嘶”了一聲。嚇得立刻停住,“姐姐,怎麽了?”
“……沒事。”顧遲溪笑著搖頭,“你有點重哦。”
小小年紀就把情緒藏得很好。
溫檸噘嘴哼了一聲,衝她扮鬼臉,“略——”
兩人先後洗漱,顧遲溪什麽也沒帶,只能穿溫檸的睡衣。她在廁所裡換,拿了褲子忘記拿衣服,才發現,溫檸一推門進去,“姐姐,衣服你忘……”
她布滿淤痕的上半身就這樣闖入了溫檸的眼。
溫檸嚇到了。
顧遲溪慌張地扯下毛巾遮擋,可是淤痕太密集,毛巾小小一塊,遮不全,能看見的地方都看得分明。
“誰打你?”十歲的孩子並不會相信這是磕磕碰碰造成的。
小檸寶眼淚汪汪地看著她。
顧遲溪接過衣服穿上,安撫地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說:“我媽。”
“她為什麽打你?”溫檸抽著鼻子,她不能理解,因為爸媽從來不打她,連凶都沒有過。
顧遲溪撒謊:“沒寫作業。”
雖然早熟,但自尊心很強,在旁人面前說起這些是很丟臉的。
“為什麽沒寫作業就要打你啊……”溫檸更不理解了。
顧遲溪沒解釋,隻替她擦著眼淚說:“檸檸,你很幸福。”
溫檸不明白,但是抱住了她。
後來,偶爾兩人一起洗澡的時候,溫檸總能看見顧遲溪身上深淺不一的淤痕,直到高中以後才沒再出現。那時,她很不喜歡楊儀,還萌生出讓自己爸媽收養顧遲溪的想法。
……
到現在,溫檸才反應過來,“沒寫作業”或許只是謊言,事情沒有那麽簡單,甚至遠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得多。
黑沉沉的空氣靜得人耳朵疼。
溫檸望著天花板,眸裡的暗色糊成一團,她咬住了嘴唇,側過身,一隻胳膊從後面摟住顧遲溪的腰,就如當年抱住那個遍體鱗傷的姐姐。
“好,我不問了,睡覺吧。”
顧遲溪沒做聲,一動不動。
過了會兒,溫檸搭著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肚子,“我怕鬼,你轉過來。”
顧遲溪立刻翻身。
“晚安?”
“晚安。”
沉默了幾秒,就在溫檸閉上眼睛之際,一片軟軟的熱熱的東西貼住了她的唇,“唔——”
天氣越來越涼,街頭行人紛紛穿上了外套。
下半年的飛行員複訓結束了,僅個別人沒通過考核,月初社招的儲備乘務員體檢全部合格,開始安排培訓,江城基地的建設在暗處悄悄推進。公司像一台巨大的機器,井然有序地運轉著,在這平靜的表面下,有暗流湧動。
顧遲溪很快查出了公司裡與羅謙有過“交易”的、被他安插在各處的人,列了一串名單。
先找借口拔掉了一個,試探羅謙的反應,或許是因為上次談起康華接替鄒鳴的事差點露馬腳,他這回沒有丁點動靜,倒是沉得住氣。
她隱隱覺得背後應該還有更大的魚。
如果真像她猜想那樣,事情就不在她所能及的范圍內,那個人,首先是大姐的打擊對象。
或者……
她心底冒出另一個猜想:賊喊捉賊。
周末,顧遲溪給自己放了假,準備陪溫檸看電影,誰知溫檸臨時被安排了備份,替換超時機組執飛,計劃泡了湯。
大姐一通電話打來喊她去玩。
不是很忙的時候,顧堇嫻每個周末都會帶孩子出去玩,一家三口享受天倫之樂,這次不知出於什麽想法,一定要顧遲溪去。
“你是Miko和Joe的小姨,我們一家人應該多親近。”
兩個孩子騎小矮馬,由人牽引,顧堇嫻挽著顧遲溪的胳膊走在旁邊,一面注意孩子,一面聊天。
“上次的事,我替阿嬈向你道歉,那天回去我罵過她了。”
顧遲溪淡淡嗯了聲,目光落在Miko身上。
她依然不能適應這份熟絡,但不像從前那般抗拒了,看著小外甥女,越看越覺得像溫檸小時候,粉嘟嘟肉乎乎的,很可愛。
顧堇嫻注意到她的目光,抿嘴笑了笑,繼續說:“對了,告訴你一個消息,王老爺子病危,王家現在正亂,王麗雅和她弟弟為財產分配的事鬧了起來,我們有好戲看了。”
“什麽好戲?”顧遲溪收回視線。
“她會為了給她兒子爭取更多而不擇手段。堡壘都是從內部開始攻破的,王家人是鷸蚌,我們是漁翁。”
“我在監視她。”
顧堇嫻嘴角噙著笑,眼裡精光閃爍。
她說兩句話,看一眼孩子,眼神充滿了母性的柔和,那一刻,顧遲溪不得不為之動容,有些羨慕。“聽起來,我好像幫不上忙。”
“不用,”顧堇嫻拍了拍她的手背,“這是我和她之間的戰爭,只不過順便捎上你那份,你別總是這麽想,就安心處理好你公司的事情,過自己的生活。”
那雙眼滿含溫柔的笑意,卻深不可測,仿佛在透過顧遲溪看另一個人。
敵人,要一個一個除,慢慢來。
顧遲溪沒說話,目光掃向小外甥女。
她掂量著,要不要把羅謙的事情與自己的懷疑說出來,但她始終不能完全信任大姐,權衡之下,還是選擇了沉默。她自己能處理得來。
顧堇嫻順著她望去,笑著說:“Miko長得有點像你小時候呢。”
“……”
一下子勾起些不愉快的回憶。
轉了一圈,回到屋子裡休息,吃點心。
顧遲溪有點喜歡小外甥女,喂她吃草莓,小蘿莉一點不怕生,沒多會兒就坐在了小姨身上,奶聲奶氣道:“小姨,我還想吃。”
“乖,”顧遲溪把她當縮小版的溫檸,心都被喊化了,捧起自己面前全部的草莓,“這些都給你。”
當年初遇,檸寶七歲。
小臉帶著嬰兒肥,穿一條淺橙色蓬蓬公主裙,嘴裡含著碎餅乾,朝她喊:姐姐你好漂亮啊,我要跟你結婚!
沒想到這句童言最後成了真。
想起便覺得歡喜。
一旁鬱悶的哥哥Joe:“……”
“Miko,喜不喜歡小姨呀?”顧堇嫻眯著眼笑。
小蘿莉點頭。
“那想不想去小姨家裡住?”
顧遲溪:“?”
小蘿莉吃著草莓,滿不在乎地點點頭,粉嘟嘟的腮幫子鼓了起來。
顧堇嫻用征詢的眼神看著妹妹,“讓Miko到你那裡住一晚,明天下午我再去接她,可以嗎?”
顧遲溪考慮了片刻,說:“可以。”
……
太陽還未落山,漫天霞光。
到了院門口,顧遲溪抱著小外甥女下車,一抬眼,看見溫檸的車停在院子裡,曉得人回來了,一時竟有些緊張。
在路上她已經想好說辭,如果溫檸問起來,就說是堂姐的孩子。
小蘿莉趴在懷裡又軟又熱乎。
穿過院子,顧遲溪上了兩個台階,輸密碼開門,屋子裡傳來電視節目的聲音。她換好鞋,給Miko拿出家裡帶來的小拖鞋穿上,牽著她肉肉的小手進屋。
“檸檸——”
溫檸坐在沙發上看綜藝,正入神,聞聲回頭,看著她們一大一小,猛地站起來,“誰家孩子?”
“我……”顧遲溪猶豫了一下。
堂姐這個說法應該夠保險。
溫檸卻一愣,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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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總:老婆你聽我說……
檸崽: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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