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正常尺寸略小的黑白棋子灑在血泊裡,沾了血跡,像點了朱砂墨似的, 讓背後的文字越發鮮明。
這些棋子, 必定對樂小義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左詩萱歎息一聲, 應下樂小義的請求:“你的傷很重, 先把傷勢穩住, 這些棋子我會幫你收拾。”
“謝謝左師姐。”樂小義咧了咧嘴,試圖笑一下,以免左詩萱擔憂, 可她嘴角勾起的笑容滿是苦澀, 眼睛也淚盈盈的,比不笑更讓人難過。
柳清風走過來, 從左詩萱手中接過樂小義,沉悶地道了聲謝, 隨即一刻不停地離開南三閣,要去寒樓給樂小義療傷。
軒和拍了拍左詩萱的肩:“接下來這裡就交給你了。”回頭看著滿屋凌亂, 也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今日是僥幸保下了樂小義,但他們卻連要對樂小義動手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以後那手段通天的高人若還有動作, 他們該如何應對呢?
軒和走後, 左詩萱找來棋盒,將地上的棋子一枚一枚撿起,用絹布擦淨, 再投入棋盒裡。
其中有幾枚棋子落在床邊,左詩萱走過去,見樂小義放在枕頭下的佩劍斜斜地露出來一截。
左詩萱試圖將劍歸位,拿起枕頭時,那把寒鐵劍在她眼裡現出全貌,她伸向劍鞘的手卻驀地一頓。
那是一把很舊的寒鐵劍,但因持劍之人細心呵護,每天都會仔細打理,故而即便時日久遠,這劍仍光潔鋒利,除了細微之處的損痕外,劍身上毫無鏽跡。
劍鞘滑開約兩寸,露出劍脊處暗刻的“泫”字。
心裡隱約的猜測得到了證實,所有蹊蹺矛盾和疑惑就此有了答案。
左詩萱眸子裡有對真相的驚訝,卻不過於震驚,她無奈地抿起嘴唇,臉上露出兩分苦笑。
樂小義真的與玄天宮有染,有了這一條猜測,再聯系這幾個月來發生的許多事,聰穎如左詩萱不難還原真相。
想必樂小義近來取得聯系的那位故人,就是姬玉泫。
何雲露也是因為得知了樂小義欣慕之人是姬玉泫,這才大受打擊難以接受,甚至不惜離開劍神宗下山歷練。
樂小義來劍神宗八年有余,來時這把寒鐵劍就在她手中,所以她和姬玉泫幼時相熟,中間不知何故分別至少八年,幼時情分得到多麽深厚的地步,才能煉就這樣一顆日久彌新的真心?
在左詩萱的記憶裡,姬玉泫橫空出世震驚天下那一年,似乎恰好就是樂小義來劍神宗的時候。
如果樂小義不是因為受傷錯過了江湖上的消息,也許她能更早地和姬玉泫取得聯系。
腦海裡剛浮現出這樣的想法,左詩萱便搖了搖頭,如今有先天修為的姬玉泫縱然肆意也護不住樂小義,又何況早些年隱有傳聞,姬玉泫泥菩薩過江,自己身後尚是一地狼藉,如何能分心。
一切相遇和錯過都是因緣既定,左詩萱沒有走過這樣的路,卻也能預料到樂小義未來的辛苦。
她的姑母當年為了墮入魔道的樂君皓就已飽受詬病,承痛至今,何況樂小義和姬玉泫之間還是這樣一種為世俗所不容的關系。
左詩萱忽然迷茫,到底該勸樂小義理智,還是支持她選擇自己想要的感情?
她將寒鐵劍恢復原貌,忽然想起前陣子宗會那晚,她在院中開導樂小義的那番話。
——每個人生來都有自己的步調與節奏,也有自己的歸宿。
呵,道理往往旁觀者清,困局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誰也逃不過陷溺於思考時的掙扎和迷茫。
她又怎麽能確定,她認為對的選擇,於樂小義而言,就真的對呢?她不是樂小義,故而再怎麽理解也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那麽她能做到的最大善意,就是不傷害,不乾預,在必要的時候,拉她一把。
嶽州,玄天宮據點。
火光衝天,木質房梁接連倒塌,轟隆之聲不絕於耳。
石刹腳步踉蹌地扶著姬玉泫從熊熊火焰中走出來,一張臉黑得如同那些被烈火灼焦的牆面,素來少言少語的女人此刻卻喋喋不休地數落著:“你倒是溜得快,如果你再回來慢一點,我就要被那個女人的劍大卸八塊了。”
“少宮主威風啊,不是算無遺策嗎?怎麽居然在梅如君那個女人手裡栽了那麽大個跟頭?”她嘰裡咕嚕一直說話,姬玉泫緩慢眨動的眼睫因耳側聒噪始終無法閉上,自然也沒有力氣反駁。
石刹身上也全是血,步子不太穩,走兩步就要顛一下,邊走還抽出空來冷笑嘲諷:“看你現在要死不活的樣子,我簡直覺得解氣得不行,讓你先前算計我,你再笑笑看呐?笑不出來了吧?呵,姬玉泫,你也有今天!”
“梅如君到底是什麽人呐?能掌握你那麽多信息,甚至策反你安排傳信的密使,這個女人也太可怕了。”說起梅如君,石刹尚心有余悸,“最重要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居然還能脫身,我有預感,姬玉泫,你完了。”
“如果你不能盡快殺掉她,這個女人會一直跟你作對!”眼看姬玉泫的眼睛快閉上了,石刹故意抖了一下肩膀,將姬玉泫晃醒了,“聽見沒有?你是豬嗎這種時候也能睡得著?”
忽然,石刹眼角余光瞅見火光盡頭站著一道白影,心頭一跳的同時,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你真的完了,姬玉泫。”石刹歎了一口氣,“說不定是我們倆一起完,要不我還是拋下你自己逃走吧?為了你這麽個落魄少宮主丟了性命簡直不值當,再說了我本來也就不是你玄天宮的人,這事兒跟我沒關系啊。”
那道白影朝她們走過來,火光被她踩在腳下,步履平穩而堅定。
“不是讓你走嗎?!回來幹什麽?!”石刹側了側身,將姬玉泫護在身後,腰側的彎刀也有出鞘的趨勢。
來人是何雲露,她收了姬玉泫給的舉薦信,卻沒有按照石刹的囑咐偷偷離開,而是一直守在這條路的盡頭等待。
她在等什麽呢?
石刹不知道何雲露與姬玉泫之間的恩怨,但從平時她們的相處來看,至少不會是朋友。
如果何雲露敢趁火打劫,要在這種時候來取姬玉泫的性命,哪怕現在她也很虛弱,拚了這條命不要,她也會對何雲露痛下殺手。
何雲露沉默的眼瞳裡有須臾掙扎,片刻後,她苦笑一歎:“你把她放下吧,我來背她,這樣走得快一點。”
連意識迷迷糊糊的姬玉泫聽見這句話後都忍不住抬起頭來,意外地看了何雲露一眼,面帶疑惑語氣虛弱地問她:“你不殺我?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她現在的狀態她自己清楚,若沒有石刹幫扶,憑她自己,難以走出走出這片火海,如果何雲露要殺她,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
石刹聽到姬玉泫這句話簡直想把她的腦袋敲開看一看,裡面是不是裝了漿糊?哪有人把自己可以被殺死的時機大大咧咧地告訴可能對自己有威脅的人?
姬玉泫那麽想死的話她為什麽要出手救她?
何雲露卻松開了緊握的劍柄,眼睛裡掠過一抹哀戚:“那也要我真的殺得了你,玄天宮少宮主,出了名的陰險狡詐,我怎麽知道你還有沒有後手?”
“我知道我比不過你,連她我都難以企及。”她嘴裡吐出沉重的悲傷,伴隨著要將過去從自己心中抽離的痛苦,“你之於她,如她之於我,她能值得很好的人,我只希望,你能成為她的值得,否則……”
何雲露忘不了樂小義說出那句“心上人”時眼裡明晃晃的星光,她明白心悅一人,並為此心懷希冀的味道,才不願毀去樂小義心裡的期望。
哪怕姬玉泫十惡不赦,但在樂小義眼裡,她就是萬千絢爛的源頭。
只要樂小義偏心,她便沒有與姬玉泫一較高下的資格。
她以為樂小義只是姬玉泫眾多露水情緣中的一個,可她有天卻無意看見,姬玉泫練字時寫下的字帖,被壓在最下邊的一多半,寫的都是樂小義的名字。
這玄天宮的府邸,有多少人來,就有多少人走。
姬玉泫從不私下見客,唯一獨處的時光,全在書房,不是處理宮務,就是付給了那些藏在角落裡的字畫。
樂小義送她的東西,片刻也不離身。
何雲露不由心中戚戚然,她只是不甘心,可這不甘也在和姬玉泫短短幾日的相處裡被打擊得體無完膚。
樂小義在姬玉泫心裡的分量,也許超乎她的想象。
連這唯一的一點,她都無法與姬玉泫較量。
“否則如何?”姬玉泫唇角抿出一抹艱難的笑。
何雲露眸心一利,咬牙切齒地咆哮:“我必殺你!不惜代價!”說完,她動作近乎粗魯地將姬玉泫拉過來,甩在自己背上。
“嘶——”姬玉泫倒抽一口冷氣,“我開始懷疑你借口要幫我其實是要趁機謀殺,想把我痛死。”
何雲露面不改色:“閉嘴吧你!”
“呵。”石刹笑出聲,她終於弄明白了這兩人的關系。
原來如此啊。
她還以為姬玉泫人格魅力多麽強大,不管男女都會見色起意窺伺她的容貌,進而折服於她的性情,再因彼此妒忌而發瘋發狂。
即便是這樣的姬玉泫,還是有情敵啊。
也是,那個姓樂的小姑娘,有人喜歡一點都不奇怪。
年輕真好,還能如此肆意。
喜歡誰,討厭誰,都能放肆地說出口,哭也瘋狂,笑也瘋狂。
可她喜歡的人,這輩子只能偷偷埋在心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