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日。
九校戰的啟程日終于來臨。
小樽的第八高中或是熊本的第九高中這些遠地學校會提早抵達,位于東京西方郊區的第一高中,每年都是在開戰前天才抵達宿舍。
與其說是基于戰術意義,更是因為遠地學校有權優先使用當地的練習場。
正式比賽的會場,直到競賽當天都禁止入內探勘,所以不需要刻意提早抵達會場——
「就是這麼回事。」
「這樣啊……總之感謝您簡單易懂的說明。」
達也很想消遣摩利究竟在對誰解釋,但還是耐心聽完她的簡短說明,同時搖頭將這股對任何人事物都沒有好處的吐槽沖動趕出腦海。
兩人站著交談的地點,是在太陽強烈主張自我的夏季晴空之下。為什麼要在這種大熱天自找麻煩弄得這麼熱?就算這麼問,達也他也無從回答。
這並不是他的嗜好。
「對不起~!」
這句話以輕快響起的涼鞋踩踏聲為背景音樂傳來,朝著聲音來源看去,自己撐起遮陽傘避難的摩利歎氣露出笑容,任憑烈日曝曬的達也默默在終端裝置的人員名單打勾。
——遲到一個半小時的現在,所有人終于到齊。
「真由美,你好慢。」
「抱歉、抱歉。」
責備與道歉的話語都只有這麼簡短。
兩人若無其事地進入大型巴士。
原以為如此,下一刻,真由美雙手空空走出巴士。
「……忘了什麼東西嗎?」
有點擔心自己是否維持撲克臉的達也如此詢問。
換洗衣物與化妝品等住宿用品——在外頭過夜要帶化妝品的知識當然是深雪教的——已經打包裝進貨櫃,從選手們家里直接寄來的箱子裝進貨櫃時,已確認所有行李沒有遺漏。
即使真的有什麼東西忘了帶,宿舍大多會准備,頂多兩個小時的巴士之旅,應該不用帶太多手提行李才是。
「不,不是那樣……達也學弟,對不起,害你為我一個人等這麼久。」
「別這麼說,我知道原因。」
真由美遲到並不是「睡過頭」或是「搞錯時間」這種不負責任的理由。
三個小時前,她忽然來電告知家里有事會晚點到。
真由美在電話里希望大家先行出發,她之後再直接到當地會合,不過三年級學生一致決議要等她,所以真由美也盡可能趕過來會合。
並不是因為她是七草家繼承人。
她有兩位哥哥。
即使是十師族直系後代,真由美是排名第三還在念高中的妹妹,連她也得幫家里處理事情的狀況至少應該不會經常發生。然而,家里在學校正式活動的當天早上忽然叫她回去,肯定是基于很重要的事情。
對于真由美來說,要是其他學生先出發,她應該就不用這麼趕,行事也比較方便。不過因為大家——其實達也內心反對——提議等她,真由美才會勉強趕來。
所以達也不會因為她遲到一兩個小時就出言責備。
「可是很熱吧?」
「不要緊,現在還是早晨,而且這種程度的氣溫不算什麼。」
達也是工作人員里唯一的一年級,所以必然擔任行前點名的工作。
選手四十人、作戰團隊四人、技術團隊八人。
選手之外的十二人,只有達也是一年級。
除了這十二人,當然還有其他的後勤人員。不只是作戰與技術團隊,還有二十名志工組成了會場外的助理團隊,不過他們是另行前往會場,現在這里連教師都沒有。和一輛大型巴士與四輛工程車同行的人,除了司機就只有正式參賽成員。
「可是你汗流浹背……慢著,咦?真的沒有流什麼汗。」
「不,至少我還有能力使用魔法除汗……我自認沒有變態到在盛夏不會流汗。」
他使用的是將汗水成分與水分,從皮膚與衣服釋放到空氣的魔法。
達也的固有魔法「分解」,依照系統屬于分離魔法的衍生型,是「聚合」、「發散」、「吸收」、「釋放」的複合魔法,不過真要說的話,「釋放」的比例較高。
因此他比較擅長釋放系統的魔法。
「居然說變態……」
這兩個字應該沒有太奇怪,但真由美發出燦爛一笑,似乎是戳到笑點。
大概是因為季節吧。
這時候的達也,覺得她的笑容宛如向日葵。
應該是陽光、氣溫與濕度帶來的錯覺。
……真由美的笑容瞬間變回一如往常愛捉弄人的笑容,就是最好的證據。
「話說回來,達也學弟,這個怎麼樣?」
她所說的「這個」……肯定是達也所想的意思。
指的是真由美穿的夏季洋裝。
她以雙手按住遮陽帽的寬大帽簷,裝模作樣地擺姿勢,即使要刻意誤解也有難度。
今天只是入住宿舍,沒有任何正式活動。
或許是因為這樣,即使是學校活動的一環,也沒有穿制服的義務。
一年級包括達也都穿制服,不過二年級穿制服的人不到半數,三年級幾乎都穿便服。
即使如此,可能是在公眾場合避免裸露肌膚的現代服裝禮儀深植人心,所以大部分的學生和摩利一樣,都身穿通風的寬松長袖上衣以及長達腳踝的輕薄長褲。
引人注目的例外,就是名為千代田的二年級女學生。她身穿短褲以及高達大腿的長襪,很難定義她的穿著是否算是清涼。至于名為五十里的男學生,則是被她強迫打扮成五分褲加高筒襪,有如情侶裝的健行造型(順帶一提,這兩人似乎在交往)。
在這樣的眾人之中,真由美的穿著非常顯眼。
或許形容成「異常顯眼」比較合適。
裸露雙手與香肩的夏季洋裝。
裙子長度也在膝蓋以上。
裸露的雙腿搭配高跟涼鞋。
肌膚微泛褐色,應該是她抹了一層反射紅外線並且隔離紫外線的透氣保護膜。若考量到這一點,她就不算是直接裸露肌膚,但這種膚色反而令人誤以為是接受適度日曬的性感肌膚。
「很適合學姐。」
大膽的印花連身洋裝,真的非常適合真由美。
「是嗎……?謝謝。」
驚訝的語氣搭配有些靦腆的表情,也是絕妙的組合。
「……要是稱贊我的時候稍微害羞一點就完美了。」
比達也大兩歲的女孩,雙手交握伸直到腰際,揚起視線依偎過來。
身材嬌小卻擁有平均尺寸的胸部,被雙臂一夾,迷人的縫隙清晰可見。
到了這種程度,只會令人覺得是故意的。
「……看來很辛苦。」
「……啊?」
現在的達也無從得知真由美的急事是何種內容,但她肯定累積不少心理壓力。
「會長,出發吧,在車上應該可以休息一下。」
——達也決定如此解釋。
「等一下,那個……達也學弟?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達也的態度忽然充滿慰勞之意,還投以頗為同情的視線,使得真由美感到詫異。
◇ ◇ ◇
「……真是的,達也學弟居然把人家當成躁郁症患者,沒禮貌。」
在起步行駛的巴士里,真由美氣沖沖地鼓著臉頰,坐在她身旁靠走道座位的鈴音則是投以溫暖的目光。
「明明要他坐我旁邊,卻一下子就逃到別輛車了。」
順帶一提,達也是以技術團隊成員的身分搭乘工程車,客觀來看——或者說從表面來看,並不是在回避真由美。
「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這是正確的判斷。」
「咦,鈴妹,你剛才說什麼?」
真由美持續激動地發牢騷,鈴音則是以平淡的語氣吐槽。
真由美臉上掛著甜美笑容,眼睛卻完全沒有笑。即使她以這張恐怖的笑容,加上表面上——只有表面上——開朗的聲音詢問,也完全無損鈴音冷靜的表情。
「我說他的判斷很正確,可以避免慘遭會長毒手。」
「等一下,好過分!這話太過分了吧?」
鈴音正經八百斷言,使得真由美假裝從容的面具出現裂痕。
「幾乎沒有男學生能抵抗會長的豔姿,會長美貌的魔力就是如此強大。」
「……那個……」
「…………」
可能是鈴音講話時的表情過于認真。真由美不太能確定這是真心話還是玩笑話——不過,想成為魔法師的人講出「美貌有魔力」這種話,就可以確定是在說笑。
「但我聽說司波學弟擅長讓對方的魔法失效,會長的魔顏或許對他不管用。」
即使只聽到發音,真由美不知為何依然知道鈴音說的不是「魔眼」而是「魔顏」。(注:日文「魔眼」和「魔顏」音同)
「……鈴妹!」
真由美至此總算察覺自己完全在被耍。
「好了好了,會長,請冷靜下來。」
「你有資格這麼說嗎!」
好友依然維持正經八百的表情,真由美露出憤慨的表情進逼過去卻發現依然沒效,只能轉身背對鈴音,縮起身子鬧別扭。
縮起身體轉向側邊的她,就某種角度看起來——
「那個……會長,您果然身體不舒服嗎……?」
——就像是這樣。
從走道隔著鈴音傳來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擔心又緊張。
「啊?沒有,不是那樣……」
對于真由美來說,這是意外的誤解。
在她躊躇的時候,專程起身前來探視的服部,內心的誤解——或者該說先入為主的印象——越來越深。
「司波剛才提到會長似乎累了,看來並不是無謂的操心。那個人除去不懂分際這一點……不對,現在不是講這種事的時候。」
「那個,范藏學弟。我說了,我並不是身體不舒服……」
「會長不想害我們擔憂,我明白自己應該尊重您這份貼心,但要是過于勉強導致身體更加不適,將會得不償失。」
服部以正經八百的表情——以明顯打從心底關心身體狀況的視線凝視真由美。
他之所以有點臉紅,應該是因為真由美坐姿不太像樣,夏季洋裝底下的大腿若隱若現吧。不過,她的雙腿依然整齊並攏。
「服部副會長,你在看哪里?」
為求謹慎再說明一次狀況,服部正在凝視真由美的臉。
他沒有看向其他部位,但同時也代表——他努力不看其他的部位。
因為擔心而來到真由美的座位探視,卻慌張從映入眼簾的光景移開目光——由于感到內疚而且確實有看到那里,使得服部掩飾不住狼狽神情。
……光是這樣就感到內疚,光是這樣就內心浮動,反而證明他是老實又純情的少年。
「市原學姐!我並沒有看哪里……沒有啦,那個,我只是想幫會長蓋條毯子……」
不過在這種狀況,他這種純情少年的模樣是學姐們的絕佳獵物。
「服部副會長要幫會長蓋毛毯?那就請吧。」
鈴音露出通情達理頗能認同的表情起身,以眼神與話語催促服部。
至于真由美則是配合作戲,不只是害羞揚起視線,還以雙手遮蔽敞開的酥胸。
服部維持著雙手攤開毛毯的姿勢凍結。
真由美的眼神,確實隱約透露出整人的心態。
看來真由美變得更加難以控制了。
……司波學弟的判斷果然正確——鈴音暗自心想。
完全把自己的事情放在一旁。
◇ ◇ ◇
「那些家伙在做什麼啊……」
服部僵住不動,真由美以充滿期待的眼神仰望,鈴音冷漠旁觀,這種奇特的三國鼎立光景,使得摩利以自己才聽得到的音量無奈地說著,同時歎了口氣。
服部似乎照例被真由美玩弄于手掌心,摩利確認這一點之後,離開座椅的身體再度坐了下去(順帶一提,她的座位隔著走道和鈴音他們相對)。
摩利說不出口,但同樣有點擔心真由美的身體狀況,無力感因而更加明顯。
「唉……老樣子嗎……」
摩利暗自推測,就是因為真由美那樣拼命捉弄他,服部才會累積不少壓力,對二科生過度采取高姿態,進一步使得身為會長的真由美對副會長這種行徑頭痛不已,造成無止盡的惡性循環。這令她內心相當不愉快。
雖然這麼說,但摩利也知道,真由美平常背負的心理壓力遠勝于她。
摩利的家系曆史悠久——據說是平安時代武將渡邊綱的後裔,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從現在的勢力地圖來看,只是勉強在「百家」敬陪末座的程度。
摩利不知道該形容為突變、隔代遺傳還是沒有繼承到血統,總之家族之中只有她擁有傑出的魔法天分。因此,雖然家族對她寄予厚望,但摩利幾乎不用在魔法師社會,為了和其他家系你來我往而煩心。
相對的,七草家現在和四葉家共同位居十師族的頂點,真由美即使不是繼承人,也是直系後代,而且又是長女,所以在她依然是高中生的現在,甚至在還沒升上高中之前,就經常有其他家族來提親(並非傳聞,是確實的情報)。
至于真由美自己,即使是在十師族之內做比較,也堪稱擁有「傑出」的魔法天分。是將來備受矚目,魔法界血統純正的明日之星。
不只如此,她還在學校擔任學生會長,得額外操心許多事情。
即使個性再怎麼堅強,日子應該也過得不輕松。
摩利心想,她只是稍微玩開了,應該要寬容以對。
即使只在內心思考,摩利也沒有加上「站在朋友的立場」這句話,或許代表她有著故意使壞的羞澀一面。但要是有人當面對摩利這麼說,應該會被她一拳打倒在地。
——言歸正傳,
除非鬧到不可開交,不然就袖手旁觀吧——畢竟再怎麼說,服部似乎也甘受這種待遇——如此決定(擅自斷定?)的摩利將目光移向窗外。
她的座位是靠走道的雙人座。
所以必然會看見坐在窗邊的人。
「……摩利學姐,有事嗎?」
同樣有些無精打采的這名女學生,察覺到摩利的視線發問。
「嗯?不,花音,我只是在看窗外。」
摩利也將焦點從遠方景色移向身旁座位,朝著這名二年級學生千代田花音,露出尤其受女生歡迎的帥氣笑容。
她是摩利特別欣賞的學妹,摩利正在各方面著手,想讓她接任下屆風紀委員長。
摩利拜托達也制作(如果達也聽到這句話,肯定會強烈主張摩利是逼他制作而不是拜托)的交接資料,其實就是為她准備的。如果不是花音,摩利應該也不想整理詳細資料,
同樣是百家,但花音的千代田家位居主流,優秀魔法師輩出,是真正意義的「百家」。
這里的「百家」並不是意味著家系數量破百。
如同十位數之後是百位數,借用這個意思代表「僅次于十師族的家系」。
順帶一提,十師族也不是由十個家系組成。有資格稱為十師族的家系共二十八個,該時代擁有最多強力(請注意不是優秀,是強力)魔法師的家系前十名就會選為「十師族」。
真由美的七草家有特別多優秀的魔法師輩出,四葉家由當代世界最強魔法師之一,別名「極東魔王」、「暗夜女王」的四葉真夜當家掌權,使得這兩家被認定是十師族雙璧。
現在的十師族是由「一條」、「二木」、「三矢」、「四葉」、「五輪」、「六塚」、「七草」、「八代」、「九島」、「十文字」所構成,碰巧湊齊一到十的數字。不過這是十師族體系誕生至今的首例,至今會有兩三個號碼重複或缺漏是理所當然的狀況。
名門首推十師族,其余十八個家系算是遞補,緊跟在後的就是正牌的「百家」。
花音的千代田家就是百家之一。花音的對物攻擊力凌駕于摩利,如果以地面兵器為對手,戰斗力誇稱比起十師族的實戰魔法師毫不遜色,擁有的魔法力不愧享有千代田直系的名號。
不過花音並非因為忙于家務事而無精打采,這方面的原因和真由美有很大的差異。
聽到摩利的回應,花音輕聲說了句「這樣啊」就將視線移向窗外,接著發出「唉……」一聲慵懶的歎息。
這副模樣莫名嫵媚,令摩利有些煩悶。
「花音……」
「嗯?」
花音再度轉頭,看見一張和剛才完全不同,眉頭深鎖的表情。
不過就像東施效顰的故事,摩利露出那種表情依然迷人——主要是從女性的角度。
「頂多兩小時就會抵達宿舍,為什麼連這種時間都等不及?」
「啊,您這種說法很過分!我又不是小朋友,區區兩三個小時還是等得下去!」
摩利無奈地詢問,花音隨即像是換了個人似地充滿活力。
中性短發隨著她噘嘴抗議的臉部動作輕盈拂動。
「可是可是,我以為今天在車上也能一直在一起,稍微失望一下也無妨吧!」
「你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即使已經訂婚,但你們共處的時間,搞不好比『那對』司波兄妹還久吧?」
「這時代很少有機會搭巴士旅行,所以我一直很期待。畢竟去年只有我一個人。何況兄妹和未婚夫妻相比,未婚夫妻共處的時間當然比較久吧!」
「……是嗎?」
「那當然!」
花音挺胸——這麼說不太厚道,但上圍稍顯不足——如此斷言,摩利暗自歎了口氣。
這學妹平常作風果斷、說到做到,個性堅強又積極,是摩利欣賞的英挺少女,但……
(每次都這樣,這家伙提到五十里就宛如換了個人……)
「到頭來,為什麼技術團隊要搭另一輛車!反正行進時沒辦法工作,所以沒必要分車吧!這輛巴士選有座位,就算座位不夠,也可以租雙層或三層巴士啊!」
花音就像是找到了一個相當適合的宣泄管道,繼續大吐苦水表達不滿。摩利對此則是再度暗自歎了口氣。
◇ ◇ ◇
在這輛巴士上,還有一名少女和花音抱持相同的不滿。
——這名少女不像花音吵鬧,反而令她的朋友們莫名畏懼。
「…………」
「……那個,深雪。要不要喝個茶……?」
「穗香,謝謝你。不過,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有很渴。我不像哥哥一樣,在大熱天被人故意叫到車外站崗。」
語氣平靜又溫柔。
宛如光看就令人感到寒意,覆蓋萬物,將其塗成雪白的深沉雪花。
「啊,嗯,也對。」
穗香連忙附和,此時走道另一頭有人輕戳她的側腹。
(怎麼可以讓她想起哥哥的事情!)
(剛才是不可抗力啦!)
穗香與雫都沒有心電感應的能力,依然只以目光就能清楚溝通,這是因為,她們同樣想為洋溢著詭異壓迫感的深雪「做點事情」吧?
「……真是的,既然知道誰會遲到,明明就不用特地在車外等也沒關系……為什麼哥哥要這麼辛苦……」
深雪終于開始嘀咕抱怨了,老實說恐怖感倍增。
穗香好想逃走。
至少希望能和雫換座位。
但要是在這種狀況換座位,不知道深雪會對自己做什麼。
——不對,深雪不會因為這樣就對朋友做什麼,但是她周圍的危險氣息,足以令人如此胡思亂想(順帶一提,坐在雫旁邊的一年級女學生縮起身子,將視線固定在窗外)。
「……而且還搭乘裝滿機材的窄小工程車……至少在搭車的時候,我希望能夠讓哥哥好好休息啊……」
雫看向害怕的穗香,歎了口氣。
雫認為深雪這段自言自語少了「在我身旁」四個字(換句話說,雫在腦中自行修改成「讓哥哥在我身旁好好休息」),但她說出口的是另一句話。
「不過深雪,我覺得這就是你哥哥了不起的地方。」
雫趁著搭話探出身體,和穗香換位子。
穗香在後方合掌感謝,不過背對她的雫當然沒看到,深雪也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深雪沒想到自言自語被別人聽見,無法立刻反應。
雫立刻抓准機會繼續說下去,平常沉默寡言的模樣宛如裝出來的。
「即使在車上等,我們應該也不會有人抱怨,但你哥哥忠實完成『確認選手上車』的任務。點名確實是不重要的雜事,不過他處理這種無聊的工作也毫不馬虎,即使發生意外狀況,依然像是理所當然般履行職責,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深雪的哥哥真的很出色。」
能面不改色說出這種肉麻感想,這正是雫的個性。內心出現這個感想的人是穗香。
雫以正經八百的表情誇張贊賞,使得深雪像是倍感意外地睜大眼睛啞口無言。
「……是啊,哥哥真的在奇怪的地方是個大好人。」
深雪好不容易藏起害羞的情緒,冰冷的壓迫感消失了。
穗香躲在雫身後,握拳擺出勝利的姿勢。
◇ ◇ ◇
人類這種生物除了少數例外,只願意看想看見的事物。
或許該說「對于自己不想著見的事物視而不見」比較正確。
對于生物來說,從五官接收的情報,經常是壞事比好事來得重要。引發不悅的事物會危害己身,盡早發現威脅是生存關鍵。
然而人類會從不想看見的事物移開目光。
比方說,即使知道足以消滅己方的大規模破壞兵器已經確實瞄准過來,直到最後關頭都會無視于這個事實。
基于真正意義遠離生存競爭的先進國家人民,更容易有這樣的傾向。
即使不舉如此誇張的例子,將不想看見的事物視若無睹、當作不存在的事例,在日常生活之中不勝枚舉。
——比方說,亮麗美少女散發的肅殺壓力。
恢複原本文雅氣息的深雪,被男學生們團團包圍。
但他們直到剛才都不敢靠近。
深雪美得令人卻步,所以沒人敢裝熟纏著她,不過一有機會就會向她搭話,做出這種事的主要是一年級學生,偶爾也有二、三年級的學生。
後來摩利終于看不下去,強迫深雪她們三人坐在她後方的座位。
因此,總算得到安甯的深雪,和盡情吐苦水而舒坦的花音,分別坐在前後的靠窗座位,花音身旁是摩利,深雪她們後方找來克人坐鎮,使得車內好不容易恢複平靜(真由美則是睡得香甜,大概是盡情捉弄服部之後滿足了)。
和同**談很快樂,卻像是缺了某些東西。
抱持相同想法的兩名少女,在窗邊座位心不在焉地眺望流逝的風景。
所以深雪與花音兩人最早發現狀況。
「危險!」
放聲大喊的是花音。
隨著她的聲音,車內所有人幾乎都看向對面車道那一側的窗外。
從對向車道駛來的大型車輛——不過比這輛巴士小,是休閑用的越野車——以傾斜狀態在地面磨出火花。
有人大喊爆胎。
有人激動表示可能是輪胎脫落。
他們的聲音沒有危機感。
高速公路的對向車道是完全分開的道路,並且以堅固的護欄隔離。
基本上,對向車道的事故不可能波及這里。
對岸的火災在年輕的他們眼中,是看熱鬧振奮精神的場面。
然而只限短暫的時間——直到這一瞬間為止。
某人發出尖叫聲。
或許不只一人。
這也是在所難免。
大型車輛忽然打轉沖撞護欄,不知道基于何種巧合彈到空中飛向這里。
巴士緊急煞車,所有人一起往前倒。
慘叫聲或許是無視于注意事項,沒綁安全帶的學生發出來的。
巴士停下來了。
幸好沒有直接撞上。
然而掉到路面的車輛,冒著火焰滑向這輛巴士。
「給我震開!」
「消失吧!」
「停下來!」
「唔!」
車上沒有出現恐慌,原本可能應該是值得嘉獎的事情。
但這種狀況反而導致事態惡化。
毫無秩序發動的各種魔法,發揮毫無秩序的事象改寫力,瞬間朝單一物體作用。
這樣將會導致所有魔法相克,無法避免意外發生。
「笨蛋,快住手!」
摩利立刻察覺這件事。
幸好眾人施展的魔法都還在發動中,尚未完成。
只要所有人將施展到一半的魔法收回,就還有時間采取有意義的防備手段。
必須以強力的魔法瞬間改寫現實。
集結在車上的人們雖是魔法師的幼苗或種子,卻做得到這一點。
然而——要是他們的理智足以聽從摩利的命令,剛才就不會貿然使用魔法。
而且,如果要蓋過先前發動的魔法效果,實現意料中的效果,就必須以更強的魔法力覆寫發動中的魔法——
「十文字!」
摩利呼喚著足以勝任的魔法師。
克人正准備發動魔法。
但摩利從他臉上看見鮮少出現的焦慮神色,幾乎感到絕望。
摩利也明白。
魔法式毫無秩序交疊在這個空間,類似于「演算干擾」發動時的狀況。
即使是克人,也無法同時阻擋火焰與沖撞……
「火焰由我來!」
在窗邊起身的,是一名外型柔美的一年級學生。
她的魔法已經准備就緒。
克人見狀,開始構築護壁的魔法式。
但即使再怎麼天賦異稟,這名一年級學生能在這股想子風暴中有效施展魔法嗎——?
這一瞬間,摩利以為自己產生錯覺。
她是能夠認知魔法的魔法師,卻懷疑自己的知覺。
在深雪即將發動魔法,熊熊燃燒的鋼鐵進逼而來時……
剛才毫無秩序發動的魔法式,瞬間全部消失。
深雪就在這個時機發動魔法,簡直像是早已預料到這件事。
並非是將失火的車輛冰凍,也沒有阻斷空氣害司機窒息(即使如此,司機幸存的機率微乎其微),而是冷卻到常溫瞬間滅火的犀利魔法。
摩利不由得贊歎她的手法。
同時也證明摩利的魔法知覺能力正常運作。
克人展開的護壁魔法——物體從設定的方向入侵設定區域,就會改寫為靜止狀態的移動系魔法——使得已經化為殘骸的車子變形損毀。聽到撞擊聲響的摩利,從眼前的威脅移開注意力(摩利深信克人的魔法會擋住撞過來的車輛)。
剛才到底發生什麼事?
發動魔法回避事故時會造成妨礙的殘存魔法式忽然消失,這到底是什麼現象?
難道是真由美的魔法?
摩利立刻驅除這個不經意浮現腦海的想法。
真由美確實能處理魔法式毫無秩序四處飛散的現象。
然而真由美的對抗魔法(用來對抗魔法的魔法)形態,應該是以想子的子彈,將投射出來的複數魔法式同時射穿破壞。
不會像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將所有魔法式粉碎得灰飛煙滅。
如果真由美的魔法是精密控管的對空炮火,剛才的魔法(如果是魔法)就是將市區化為一片焦土的地毯式轟炸。一根柱子都不留,鋼筋全部熔解,連地基水泥都震飛,化為完全的荒蕪——就是如此暴力的手段。
在摩利與克人都因為殘存魔法力過于混沌而呆若木雞的場面,深雪卻像是早就知道相克狀態會消失,毫不猶豫使出魔法。
她知道那個「魔法」來自于誰?
難道,那個魔法是……?
「大家沒事嗎?」
摩利凝視著緊跟在後——如今就停在這輛巴士後方——的工程車,聽到真由美沉穩的聲音才回過神轉身。
「雖然千鈞一發,但是不用擔心。十文字與深雪學妹的活躍使我們逃過一劫。受傷的人就好好體認安全帶多麼重要吧,在下次機會派得上用場喔。」
真由美打趣說「沒有下次的機會當然最好」還送出一個秋波,使得各處發出笑聲。
所有人擺脫緊張與恐懼的情緒,露出放心的表情。
「十文字,謝謝你,你的手法還是一樣漂亮。」
「不……因為火勢很快撲滅,我才能專心擋下車子。還有,那些胡亂散播在場中的魔法式,是七草消除的?」
聽到克人詢問,真由美眼神游移,滿是尷尬。
「啊!我直到巴士停下來才發現出事……」
這麼說來,真由美直到意外發生之前都在睡覺。
克人也立刻想起這一點,只是眉毛微微起伏一次,沒有落井下石——這間學校人品最好的干部肯定是克人。
「啊,還有深雪學妹也是。剛才的魔法很漂亮。居然能在那麼短的時間構築絕佳平衡的魔法式,連我們三年級都很難做到。」
克人與摩利也點頭附和真由美這番話。
三人非常清楚,要在那種緊急狀況選擇不會過度的合適魔法,並且適度減少威力,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
真由美贊不絕口,使得深雪臉頰羞紅。
「會長,很榮幸受到您的稱贊。不過,是市原學姐幫忙停下巴士,我才有時間選擇魔法式,否則我也有點害怕自己會在情急之下胡亂出手。市原學姐,謝謝您。」
深雪鄭重行禮道謝,鈴音也默默點頭回應。
坐在深雪前面的花音,隔著椅背轉頭露出愕然的表情。
摩利也藏不住驚訝之意。
聽深雪這麼說就發現,光靠巴士的煞車不可能那麼快就停車。
司機踩下煞車之後,有人使用減速魔法輔助,這種事不難想像。
但摩利只注意到眾人對沖撞車輛使用的魔法,沒有察覺鈴音協助停車的魔法。
在所有人只顧著眼前威脅的時候確認處境,采取確切的應對措施。
魔法精度甚至被評為凌駕摩利等三人的鈴音大展身手立功。除此之外,在沒人察覺的狀況下唯一發現鈴音魔法的深雪,她的才華則是令人畏懼。
「相較之下,你啊……」
「好痛!摩利學姐,為什麼忽然打我?」
怱然被敲頭的花音含淚抗議。
「少啰唆,花音,你有資格抱怨嗎?森崎或北山慌得使用魔法導致事情惡化,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那些家伙還是一年級。不過你這個二年級率先亂陣腳是怎麼回事!」
「嗚嗚,可是我的反應最快,只是沒想到別人會重複使用魔法……」
花音的辯解,使得森崎與雫難為情地低下頭。
此外還有好幾人露出尷尬的表情。
「並不是凡事都越快越好!要稍微看清楚狀況,那種時候基本上要彼此打個招呼,避免相克吧?何況你在發生相克現象時沒有解除魔法,就證明你失去了冷靜的判斷力。」
「……我錯了,對不起。」
摩利看到花音沮喪的模樣,也沒有進一步責備。
雖然如此訓話,但一般來說若沒有相當的曆練,很難在那種場面維持冷靜的判斷力。
考量到這一點,深雪能夠清楚告知由她負責滅火,可說是值得驚訝的事情。
光靠天分做不到這種事。而且天才行事大多喜歡搶鋒頭,反而不擅長這方面的協調。
基于這個意義,花音是典型的天才個性。
深雪應該經過某些嚴苛的曆練吧,
她安分等待巴士起步的穩重模樣,和她的經驗相當吻合,也可以說相當不符合。
「這麼說來,司波。」
「是。」
摩利以名字稱呼達也,對深雪則是直呼姓氏。
她基本上都是直呼他人姓氏,只有真由美、花音或風紀委員會部分成員這種特別親近的對象才會叫名字。達也可以說令她抱持著特例的親近感。
「你知道那些魔法式……不,算了,沒事,你真的表現得很好。」
「啊?謝謝學姐誇獎。」
摩利原本想問「你知道那些魔法式,是誰使用對抗魔法消除的嗎?」這個問題。
然而問到一半,她遲疑是否應該得到答案。
不知為何,摩利覺得這個答案會對她周圍的「某些事物」造成決定性的創傷。
在窗外,技術團隊的男學生從分乘的工程車下車進行搶救行動。
雖說如此,剛才的越野車不只是猛撞護欄飛到半空中,還冒出那麼大的火焰。
駕駛的存活幾乎絕望。
沒有女生在現場幫忙,應該是不想讓她們看見淒慘的焦尸。
即使已經滅火,乙醇燃料再度著火的危險性也不是零。
試著切除車門的三年級學生後方,一名一年級學生設置攝影機進行現場存證。
摩利察覺到自己目光跟隨著他的背影,連忙移開視線。
◇ ◇ ◇
事故之後,包括警察問訊,以及協助清理現場至有辦法通行的地步,大約花費了三十分鍾的時間。加上出發的延誤,眾人在中午過後抵達宿舍。
基于競賽性質,活躍于九校戰的選手,後來大多從軍。
軍方為了確保優秀的實戰魔法師來源,在九校戰提供全面協助,除了比賽場地也包括宿舍。原本用來讓視察的文官,或是前來參與國際會議的國外高級將官及隨行人員下榻的飯店,在九校戰期間提供給學生與校方人士包下來使用。
雖然這麼說,也沒到無微不至的程度。
飯店終究是軍方設施,所以沒有專職泊車人員與門房。平常都是管理此地的基地值勤兵負責這些任務,但九校戰是高中生的大會,所以學生得自行搬卸行李。工程車上的大型機器會直接在車上使用,所以不需要搬卸,不過小型工具與CAD得拿到房內微調,得搬上推車搬運。
某名一年級的技術團隊成員迅速完成搬卸作業,推著載滿行李的推車前進,身旁則是有女學生面帶笑容談笑跟隨,看到這一幕的服部面色凝重搖了搖頭。
「服部,怎麼了?瞧你一副落魄的樣子。」
他身後傳來一個親切的搭話聲。
「桐原……不,沒那回事。」
服部轉過身,確認這個人果然是如聲音推測的好友,反射性回以沒什麼意義的否定。
「是嗎?至少看起來不像順心如意的表情。」
應該是有所自覺吧。
服部沒有進一步反駁桐原這番話,露出自虐的笑容。
「我有點……失去自信了。」
「拜托,後天就要比賽了,卻在這種時候喪失自信?」
桐原參賽的項目只有第二天的「群球搶分」,但是服部參加第一天、第三天的「沖浪競速」,以及第九天、第十天的「秘碑解碼」。
服部和參加單項競賽的桐原不同,才二年級就是主力選手。
要是他狀況不佳,將會大幅影響團隊戰略。
桐原會慌張也在所難免。
「到底為什麼沮喪?」
桐原認識的服部刑部努力又充滿自信,或許該形容為以努力得到自信。
服部才二年級就擁有全校僅次于三巨頭的頂尖戰斗能力,這可不是常常聽到流言蜚語所說的只靠天分,雖然因為他態度傲慢——這一點即使是好友也無法辯護——容易遭受誤會,但他的努力程度也是超越天分的頂尖等級。至少就桐原所見是如此。
努力、天分與實績,有這三項要素撐腰,應該不會輕易失去自信才對……
「看來你沒有察覺,真羨慕你……」
「這是怎樣?你拐彎抹角說我笨?」
「沒有啊,但我覺得你很遲鈍。」
「喂!」
服部露出經常被他人誤解的諷刺笑容。
看來稍微恢複原樣了。
服部因為消遣桐原而心情轉好,這使得桐原內心五味雜陳,但他確實得以安心了。
「……這樣不像你吧?到底是什麼事讓你陷入低潮?」
桐原稍微抱著還以顏色的心態如此詢問。
服部也沒有遲鈍到聽不懂好友的笨拙關懷。
「剛才那場事故……」
「啊~當時真是千鈞一發。」
「對,要是什麼都沒做,應該會有不少人受傷,或許甚至會出人命。」
「但總長他們不是順利解決了嗎?煩惱這種沒有成真的傷亡,是一種『瞎操心』的行徑吧?即使逆向思考也一樣有害心理健康。」
桐原豪爽的發言令服部輕聲一笑。
「桐原,我真的很羨慕你這種放得下的個性,但我不是在思考這種事。」
服部暫時停頓,並且再度微微搖頭。
「……當時,我到最後什麼都做不到。」
「因為在那種狀況貿然出手,可能會導致事情更加無法收拾。我認為光是沒出手,就代表你還維持正常的判斷力。」
桐原這番話是安慰,但不是表面上的安撫。他的指摘基于客觀的事實分析,服部認為他說的一點都沒錯。
即使如此,服部依然面色凝重。
「不過……司波學妹卻展現了正確的對應方式。她依照自己專長的領域確實判斷該分擔的工作,也沒有忘記知會大家。即便產生相克現象的魔法式沒有在她使用魔法之前忽然消失,她應該也能和十文字總長合力解決事態。」
「當時連渡邊委員長也沒能出手啊。而且司波學妹似乎擅長冷卻系魔法,問題只在于魔法是否適合吧?」
「渡邊學姐擅長的領域偏向對人戰斗,她在那個場面沒有出手,反倒是自制生效的成果。如果是那種狀況,我能做的事情比較多。
……不對,不只是魔法力的問題。渡邊學姐瞬間判斷她不該在當時出手,而請十文字總長處理。十文字總長在她出聲之前,就判斷這是自己必須想辦法的場面,預先准備構築魔法式。而且看透當時只靠總長很難回避危險,沒有慌張使出魔法。司波學妹則是冷靜地判斷自己能做的事,並且出聲統整大家。
問題不單純在于魔法力的強弱,或是能夠使用多麼多元或強力的魔法,不是這種單純的技術問題,而是身為魔法師,是否能在非得使用魔法的場面正確使用魔法——對,問題不在『魔法』的天分,是『魔法師』的天分。她的魔法力確實出類拔萃,單純比實力我八成贏不過她。然而直到發生剛才那件事,我一直沒有很在意這一點。因為魔法師的優劣不是只看魔法力的強弱。不過——不只是魔法的天分,我連魔法師的天分都輸給學妹……當然免不了失去自信。」
服部再度消沉,桐原露出像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
「啊~這是曆練的問題,我覺得那對兄妹在這方面很特別。」
「兄妹?」
評價對象不是「她」而是「那對兄妹」似乎超出服部預料,他不禁疑惑地回問桐原。
「那個哥哥……我猜應該下過殺手。」
「下過殺手?」
服部發出的狐疑聲音隱含驚愕的情緒。
「對,他曾經實際殺過人,而且不只一兩人。」
「……應該不是真正殺人的意思吧?你的意思是他有實戰經驗?」
「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你知道我爸待過海軍的登陸部隊吧?」
「嗯,記得有好幾次在對馬海域交戰的經驗?」
感覺像是唐突轉換話題,但服部沒有質疑,而是附和桐原這番話。
「老爸階級只是下士,不過反過來說,正因為是基層士官,所以經曆過最前線的戰斗,也認識很多真正沖鋒陷陣以生命抗敵的人。老爸的戰友偶爾會來我家聚餐作樂,他們散發的氣息果然和我們不同。不管是劍術還是射擊,即使再怎麼鍛煉戰斗技術或殺傷他人的招式,實際殺過人的士兵和沒殺過人的運動員,殺氣的質依然不同。你知道四月那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嗎?」
再度轉換話題。
「怎麼忽然提這個……聽說是反魔法派恐怖分子干的好事,恐怖組織則是被十文字家肅清,我只知道這麼多。」
服部對于這種唐突的做法表達不滿,卻未顯煩躁。他直覺理解到這是相關話題。
「這樣啊……那就不能講得太詳細了……總之既然是你,講到這種程度應該無妨。我當時就在肅清恐怖分子的現場,司波兄妹也是。」
「……真的?」
「我能體會你想這麼問的心情,不過是事實。而且當時在現場,我大概看見了司波——那個司波哥哥的本性。」
「本性?」
比起桐原這番話,他話中隱含的些許戰栗,更使得服部反射性回問。
「對,本性,或者是本性的一部分。真的是不得了。性質和那些在前線厮殺活下來的士兵相同,殺氣卻濃密好幾倍,簡直像是把這股殺氣當成大衣披在身上。危險到令我毛骨悚然,甚至質疑這種家伙為什麼會來念高中。」
桐原嘴里這麼說,表情看起來一副按捺不住的樣子。
「……年紀這種東西應該無從隱瞞才對。」
服部並不是在故意裝傻。稍微有些偏離重點的這句感想,比他的表情更能表現出他內心所受到的震撼。
「這就代表經驗不等于年齡吧,」
桐原能理解好友受到的震撼,因為他自己也是過來人,所以沒有吐槽服部偏離重點的意見,而是面帶苦笑回答。
服部再度詢問,但這次的語氣有所猶豫。
「……司波學妹也是?」
這份猶豫肯定大多來自「不願相信」的心態。另一方面,桐原似乎沒有產生這種心理——應該是春天交女朋友的重大影響——非常干脆地回覆朋友的詢問。
「我沒有直接看到妹妹做了什麼,不過那個哥哥會帶她前往打斗現場,她肯定不是平凡的女生。看她今天那樣就知道美麗的玫瑰帶刺,不只如此,她應該是以銳利爪子與猙獰利喙捕食毒蛇的孔雀吧?想追她簡直是不要命。總之無知也是一種幸福吧?」
桐原這番話的最後兩句不是講給服部聽,而是暗指搭車時圍著深雪的男學生們。
「但我沒想到『那種個性』的服部會說出那種話。」
服部無法完全消化接收的情報而掩不住困惑,桐原朝他投以略帶揶揄的笑容。
「……什麼意思?」
桐原若有含意的笑容令服部心生不滿,以顯然不悅的語氣回問。
即使如此,桐原快樂的笑容絲毫不受影響。
「魔法師的優劣不是只看魔法力的強弱來決定,是嗎?如果會長聽到你親口說出這句話,應該會非常開心吧?」
「唔……!」
服部以銳利的目光瞪向桐原。
但桐原依然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不,服部的過度反應,令他以更開心的笑容筆直回以視線,反而使得服部轉過頭去。
「不提優劣,但強弱絕對不是只以魔法力來決定。」
服部毫無知會就踏出腳步,企圖將桐原留在原地。但桐原對這種明顯抗拒的態度視若無睹,跟在服部身後繼續說下去。
「花冠與雜草的分類,只不過是入學之前的實技測驗結果。一科生有人突飛猛進,也有人遲遲沒有進展。像是千代田,和去年夏天只靠天分擺架子的狀況相比判若兩人。二科生也一樣,只要沒有自暴自棄,應該也有很多人能變強吧?……不,這不只是預測未來的情況,現在的二科生就有不少『有本事』的家伙,今年的一年級尤其如此。喔,我可不是因為我輸給了司波家的哥哥才這麼說。」
服部的肩膀猛然顫抖。
桐原見狀心想:「這麼說來,這家伙也曾經吃過那個家伙的苦頭。」
「總之,我承認他現在比我強。不過就算那個家伙強到近乎詐騙,我可不打算永遠認輸。我會不斷鍛煉自己,在下次比試時獲勝。要是因為現在不如人就放棄,那就永遠是輸家。
至今二科生都因為曾經不如人導致現在放棄,所以他們沒有變強。我們也沒必要認同那些家伙和我們對等。不過反過來說,如果是想變強而且確實變強的人,我們就沒理由瞧不起。」
服部依然沒有回應,不發一語地快步前往自己分到的房間。
桐原聳了聳肩,轉身看向剛才當成話題的那對兄妹。
桐原後方不遠處,司波妹妹嚴肅凝視著哥哥。
桐原見狀不禁心想:「希望沒有再度鬧出什麼麻煩事。」
而且對于自己毫無脈絡可循的思緒露出苦笑。
◇ ◇ ◇
櫥原的預感以他不樂見的方向,命中他微薄但或許懇切的願望。
「那麼,哥哥的意思是,剛才那個事件不是意外……?」
走在身旁的妹妹蹙眉詢問,推著推車的達也微微點頭回應。
「那輛車的彈跳方式不太自然,調查之後發現正如預料,曾經殘留魔法痕跡。」
達也以在意他人耳目的音量回答,深雪也效法哥哥輕聲細語。
「但我什麼都沒看到……」
這句話表面上是反問,但深雪對哥哥的話語深信不疑。
她從一開始就目擊那場「意外」。
而且直到最後,都沒有感受到對方使用魔法的形跡。
然而哥哥不一樣。深雪只看得見「現在」,哥哥的知覺卻能溯及「過往」。
深雪知道,既然哥哥斷定「曾經殘留」,就表示這件事確實發生。
「當時是使用小規模的魔法,而且是以最小功率瞬間使用,這是無法查出魔法式殘余想子的高度技術。對方應該是受過專業訓練的秘密活動分子,這種本事被當成棄子真可惜。」
「當成……棄子?」
這句話的不祥含意,使得深雪的聲音比她意圖中還要微弱。
「當時總共使用三次魔法,首先是引發爆胎的魔法,再來是讓車身旋轉的魔法,第三個魔法則是對車身往斜上方施力,將護欄當成跳台讓車子往上飛。
三個魔法都是在車內使用,應該是想隱瞞使用魔法的真相。實際上包括你在內,現場有許多優秀的魔法師卻沒人察覺。我『當時』也沒有察覺,整個手法真的很漂亮。尤其是最後的術式,術士在車上和車子一同旋轉還能抓准撞上護欄的瞬間,曆練肯定不簡單。」
「那麼,使用魔法的是……」
「行凶的魔法師是駕駛,換句話說,那是自殺攻擊。」
深雪停下腳步低頭。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
「真卑劣……!」
並不是哀傷,是憤怒的展現。
妹妹未對罪犯抱持錯誤的同情心,而是對下令的主謀表達憤怒,達也見狀滿足點頭。
「罪犯或恐怖分子原本就是卑劣之徒,發號施令的人願意賭命的例子很罕見,從這一點就看得出來。每次都為這種事生氣會沒完沒了。不提這個,我比較在意對方的企圖。」
達也輕拍兩下妹妹的背安撫她,然後再度推動推車前進。
深雪也立刻跟在身後。
——然而走不到十步就再度停下。
坐在牆邊沙發的一名少女揮手示意,短褲加編織涼鞋的健康裸腿大方展露無遺,上半身也是香肩畢露的背心。
達也配合深雪停下腳步一看,打扮得像是誤以為來到某個度假海灘的這名好友,停止揮手從沙發起身。
「一星期不見了,過得好嗎?」
「嗯,還好……話說艾莉卡,你怎麼會在這里?」
「當然是來加油啰。」
簡單問候之後,深雪疑惑地提出詢問,艾莉卡則是干脆回答。
深雪當然預料到是這種答案,也因此無法接受。
「可是後天才比賽啊。」
「嗯,我知道。」
艾莉卡有種惡作劇孩子的個性,傾向于捉弄別人樂在其中,有時候難以切入重點。
「深雪,我先走了,艾莉卡,晚點見。」
達也立刻決定放棄追問,留下深雪她們進入電梯廳,要將載滿機材的推車送到技術團隊工作用的房間。
「啊,嗯,晚點見……慢著,好歹讓我打個招呼吧?」
「對不起,技術團隊的學長姐在等哥哥,所以你怎麼提早兩天來?」
深雪代替哥哥道歉之後再度詢問。
「今晚是交誼餐會吧?」
「…………」
「…………」
「…………所以呢?」
深雪等待艾莉卡繼續回答,不過感覺似乎等再久,也不會得到完整的說明,不得已深雪只好主動接話。
「我為求謹慎先講一聲,非相關人員禁止參加餐會,即使是學生也一樣。」
「啊,這你放心,我們是相關人員。」
「啊?你說……」
「艾莉卡,房間的鑰匙……咦,深雪同學?」
深雪想問的「你說相關人員是什麼意思?」這句話,被小跑步接近的少女聲音打斷。
「美月,你也來了?」
「深雪同學,午安……怎麼了?」
聽到深雪詢問的美月,開朗地對她打招呼,但深雪目不轉睛地打量她代替回應,令她不太自在地露出客套笑容。
「……好搶眼。」
「那個……會嗎?」
美月不太放心地俯視自己。她今天穿的是細肩帶外衣加上高過膝蓋不少的裙子。就某些人看來,可能比艾莉卡還要誘人。
深雪的率直感想是「誤以為這里是什麼避暑勝地嗎?」這樣。
「艾莉卡說穿得太拘謹不太好,所以……」
「這樣啊……」
深雪想說艾莉卡幾句,但看到她佯裝不知情的模樣撇過頭,就覺得說也沒用而放棄。
哥哥應付艾莉卡的時候經常歎息,深雪如今稍微能體會這份心情。
「美月,我是為你好,你還是趕快換衣服比較好。這套衣服很可愛也適合你,但我覺得時機和場合不符。」
然而深雪不會只以苦笑作結,她的個性比哥哥稍微正經,而且有點不服輸。
「是這樣……嗎?……果然?」
「嗯,應該。」
美月悄悄看向艾莉卡詢問,深雪同樣悄悄朝艾莉卡投以視線,並且點頭回應。
「咦~會嗎~?」
艾莉卡終究沒辦法當作不知情了,心有不滿地提出反駁。
「話說你剛才提到房間鑰匙,你們要住這里?」
……不過這次輪到深雪視若無睹。
「是的。」
美月回答的時候,艾莉卡在旁邊氣沖沖的,但沒有刻意質詢深雪。
艾莉卡在這四個月以來的相處中學習到,這名像是舍不得殺蟲子的美少女,其實個性剛強、毫不留情。
「居然還有空房間……不,更重要的是,飯店居然願意讓你們入住,這里明明不是普通人可以住的地方……」
「這方面就靠門路了。」
恢複心情的艾莉卡毫不愧疚地揭曉答案,使得深雪忍不住輕聲一笑。
「不愧是千葉家。」
語氣依然殘留說笑的成分,但深雪絕對不是出言調侃,純粹是打從心底附和此事實。
如同十師族的姓氏包含一到十的數字,百家里的主流家系例如千代田、五十里,姓氏都有十一以上的數字。數字大小不代表能力強弱,但是姓氏有數字就代表血統較好,可以當成魔法師實力的推測依據之一。像這種姓氏包含數字的魔法師家系,是以「含數家系」這樣的隱語稱呼(這當然不過只是一種推測實力的依據,即使放眼第一高中的學生會,也只有會長真由美一個人屬于「含數家系」)。
而艾莉卡家也是千葉家,換句話說是「含數家系」的百家主流家系之一。
千葉家是專精使用自我加速、自我加重魔法搭配近戰戰技而名聞遐邇的名門。千葉家的特別之處,在于他們不只擅長施展魔法,而且還自成體系,研發出近戰魔法師的培育准則。
如今警察與陸軍步兵部隊的魔法師,據說有一半直接或間接受到千葉家的教導。海軍與空軍也一樣,可能會遭遇近戰場面的部隊,經常委請千葉家派遣教官。
如果只看實戰部隊的門路,千葉家的權勢或許勝過十師族。
「可是沒關系嗎?我以為艾莉卡討厭拿家里當靠山……」
「我討厭的是別人以『因為我是千葉家的女兒』這種有色眼光看我。門路就該拿來利用,不用才虧大了。」
如果對象不同,這種問答可能會造成劍拔弩張的氣氛,不過可能因為問答的人是深雪與艾莉卡,所以兩人對此毫不在意。
「呵呵,說得也是。那我也得去整理行李了。雖然不知道你們是哪方面的相關人員,不過就在餐會再見吧。」
在艾莉卡揮手與美月點頭目送之下,深雪走向電梯廳。
「喂,艾莉卡,自己的行李好歹自己拿吧?」
「柴田同學,我幫你提行李過來了。抱歉我先斬後奏,不過櫃台那邊太多人了。」
走到一半,深雪聽到兩名少年呼喚艾莉卡她們的聲音。
其中一人的聲音很熟悉,另一人則是沒聽過。
所以不是兩名女生,而是兩組男女。
深雪沒有停步或回頭,暗自露出笑容。
◇ ◇ ◇
說起來,深雪他們搭乘的巴士,又是為何預定在前兩天中午這種過早的時間抵達呢?
原因是為了參加傍晚舉辦的餐會。
既然是高中生的餐會,當然沒有酒精飲料。即將一分高下的選手們共同參與的無座位自助餐會,宛如一場小型的開幕儀式。曆年來比起和樂的氣氛,緊張感更加引人注目。
「所以我其實很不想參加……」
真由美身為學生會長的這句不當發言,達也決定禮貌地當作沒聽到。
技術團隊屬于後勤人員,卻也是在競技場活動的正規隊員,所以有義務參加餐會。不擅長餐會這種接待場合的達也,其實內心贊成真由美的意見。
參加餐會的統一服裝是各學校的制服,不用煩惱穿著問題是好事,不過借來的西裝式制服實在不合身,提升了抗拒赴宴的心情。
「還是應該買一件新的比較好嗎……?」
大概是微微搖晃身體的動作被發現了。
深雪擔心地蹙眉仰望達也。
「沒事,不要緊。抱歉害你操心了。」
不只是這番話令達也難為情,這樣簡直看不出誰是哥哥(姐姐),這是所有人都要參加的官方活動,不應該抱怨不擅長或是不喜歡。
「不,請哥哥千萬別這麼說。」
大概是從達也細微的表情變化,看出他已將憂郁的心情一掃而空吧。
深雪開心地微笑。
「好了,那邊的兄妹,禁止打情罵俏。」
若有含意的風涼話,使得達也揚起目光一看——嚴格來說,必須將揚起的目光再度下移——真由美忍住笑意看著達也他們。
「居然說打情罵俏……這是怎樣?」
達也在八卦網站看過,某些少女罹患一種疾病,會將世間所有異性關系解釋為男女之情,自己身邊居然實際有這種患者,說真的,達也不敢領教。
不過真由美應該只是老樣子,想消遣他而已吧。
達也早就明白不會得到正經的回應,還是姑且以視線催促真由美回答。
不過真由美的目光不是投向達也,而是看向他的身旁。
她一副隨時要笑出來的模樣,達也沿著她的視線一看……
「深雪……你為什麼在這時候害羞?」
妹妹羞澀地低著頭。
「各位,我們走吧。」
真由美收起剛才的消極態度,不知為何改以愉快的表情催促眾人。
達也莫名覺得自己像是被當成轉換心情的工具而無法釋懷,不過看到真由美腳步變得輕盈的背影,就有種「唉,算了」的想法。
◇ ◇ ◇
參加九校戰的人員,光是選手就有三百六十名,加上後勤人員則超過四百名。
表面上要求全員參加餐會,但肯定有不少人以各種理由缺席。
即使如此,也是參加人數高達三四百人的大規模交誼會。
會場必然得要很大,飯店也需要許多工作人員。
光靠飯店的專屬人員與基地的支援大概應付不來,這是很容易推測的狀況。明顯是來打工的年輕人穿著服務生的服裝在會場來回,也是可以令人接受的事情。
不過——要是在其中發現熟人的身影,就不得不感到驚訝了。
簡短的宴會致詞結束之後——感謝這場演講並非無聊到只有冗長這個優點——達也立刻前去取餐,此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隨著「您需不需要飲料呢?」這個熟悉的聲音轉身一看,眼前出現艾莉卡單手托著裝有飲料的托盤的身影。
「原來相關人員是這麼回事啊……」
「啊,你聽深雪說過?嚇了一跳嗎?」
「……有。」
艾莉卡開心露出笑容,達也沒有余力思考機靈的反擊方式,只能點頭回應。
「真虧你居然能潛入這里……不對,這種程度是理所當然吧。」
畢竟是這樣的地方。
即使會雇用日薪工讀生,這里也不會輕易雇用高中生。
此外還有年齡限制。即使這次的餐會沒有酒精飲料,也不會因此放寬條件。事實上,在會場穿梭的服務生與女侍,看起來大多二十歲以上。
或許該說不愧是千葉家吧。
但她似乎把門路用錯地方了。
「不過話說回來……」
「嗯?怎麼了?」
「沒事……」
達也語氣含糊,不像是平常的他。
在當事人面前,終究不方便說出「不過話說回來,你變得真多」這種話。
艾莉卡應該也明白自己的年齡不太妙。
她的妝化得相當成熟。
即使這麼近距離看她,也和其他女侍差不多年紀。
艾莉卡平常給人的印象,是和年紀相符的活潑美少女,不過身材纖細修長的她,也很適合成熟的妝扮。
(只有她……?)
達也不經意覺得自己的思緒有股不協調感。
艾莉卡並非只身前來。
應該還有美月陪同。
美月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很難說她適合接待客人,這樣的她是否能勝任餐會女侍呢?
「嗨,艾莉卡,你這身打扮好可愛,原來相關人員是這麼一回事。」
深雪加入對話,剛好填補達也沉默造成的時間空檔。
「就是這麼回事。怎樣,可愛吧?不過達也同學完全不肯稱贊。」
艾莉卡左右轉動身體,讓維多利亞套裝風格的服務生制服短裙輕盈地飄動,同時語帶不滿地如此說著。
話鋒忽然指向達也,使得達也以天生靈活的腦袋立刻試圖反擊,但深雪搶先一步。
「艾莉卡,向哥哥要求這種事也沒用喔。」
深雪笑著搖了搖頭,比起達也,反倒是艾莉卡露出意外的眼神凝視她。
深雪這番發言不是袒護達也而是否定,出乎艾莉卡的意料。
——不過,這是艾莉卡太早下定論。
「哥哥不會被女生的服裝這種表面的性質影響,而是確實欣賞我們的內在,所以對這種場合限定的服務生制服沒興趣。」
達也認為深雪的評價偏高又偏低。
關于這次的狀況,達也只是在意其他辜情——也就是美月,所以沒有注意到艾莉卡的服裝。他還是會貼心稱贊女性的穿著,要是對方穿得過于清涼,也會不知道該看哪里。
——不對,在這種場合,問題或許不在衣服,而是衣服底下的個性。
「噢,原來如此,達也同學對扮裝沒興趣啊。」
「這是扮裝?」
「我覺得不是,不過看在男生眼里好像是這樣。」
兩名少女的對話把說不出真心話的達也扔在一旁,逕自發展下去。
「你說的男生是西城同學?」
「那家伙連這種程度的意見都說不出來啦。說這是扮裝的人是Miki。不過我已經有好好修理他一頓了。」
最後那句危險的話語,清楚留在達也的耳中。
但深雪似乎對此不太在意。
「Miki?」
交談對象理所當然般說出這個完全陌生的專有名詞,深雪會比較在意或許很合理。
「……是誰?」
面對深雪的詢問,令艾莉卡露出「啊」的表情。
「對喔,深雪不知道。」
艾莉卡輕聲說完,還來不及叫住就跑開了。
「身手真好,看來她的平衡感非常優秀……」
看到艾莉卡單手托著托盤,沒有灑出飲料跑步離開,達也著實佩服。
深雪心想這個意見有點脫線,但她說出口的是更加無礙的話語。
「到底是怎麼回事?」
其實深雪沒有期待得到答案。
只是忽然跟不上話題,為了接話才隨口發問。
然而超乎預料,哥哥回以明確的答案。
「她應該是去叫干比古。
吉田干比古,你應該知道這個名字吧?」
「是哥哥的同班同學吧?」
這個名字在期末考名列前茅造成話題,深雪也清楚記得。
「他和艾莉卡從小一起長大。深雪還沒見過干比古,她應該是想引介?」
原來如此,確實像是艾莉卡會做的事。
包括二話不說忽然跑掉的舉動。
「深雪,你在這里啊。」
「達也同學也在一起。」
兄妹不經意看向艾莉卡消失的方向,此時輪到兩名女學生前來搭話。
「雫,你特地來找我?」
「穗香,雫……你們也總是在一起。」
這麼說來,就達也所見,她們兩人似乎總是共同行動,所以這個問題只是基于好奇心,沒有特別深刻的意思。
「因為我們是朋友,也沒有理由分頭行動。」
「說得也是。」
雫毫不害臊回以這個答案,令達也覺得問了笨問題而露出苦笑。
達也從上個月開始直呼兩人的名字。
強烈「要求」這麼做的人是穗香,不過以達也的立場來看,比較像是輸給了雫施加的無言壓力而接受。
「其他人呢?」
詢問的是深雪。
但她的語氣不太起勁。
「在那里。」
朝著穗香指的方向看去,一群男學生連忙移開目光。
同屬代表隊的一年級女生也僵在相同的地方。
「應該是想接近深雪,卻因為達也同學在旁邊才不敢接近吧。」
「這是怎樣,把我當成看門狗……?」
雫的推測,令達也發出無奈的聲音。
說中的機率很高,所以也沒辦法一笑置之。
「大家肯定是不知道如何和達也同學交流。」
穗香這番話是安慰,但達也認為很有可能。
他自覺到自己正是「異類」。
原本應該由連也主動接近他人,但……
「荒唐,明明都是第一高中的學生,而且現在同為代表隊成員……」
勢如破竹如此斷言的聲音另有他人。
「千代田學姐。」
花音單手拿著玻璃杯(當然是無酒精飲料)加入達也等人。
同樣拿著杯子的五十里也跟在她身後。
「花音,明知如此,身體卻不聽使喚,這就是人心。」
「啟,只有某些場合允許這麼任性喔。」
花音與五十里以名字稱呼彼此。
他們畢竟已經訂婚,這麼做或許理所當然至極。
「兩位的論點都很正確,但目前有個更簡單的解決方法。」
達也猜測這兩位或許愛管閑事,但他覺得要是為了這種事爭論,自己也不會愉快。
達也不忍妨礙情侶談心,試著盡快解決現狀。
「深雪,去大家那邊吧,團隊合作很重要。」
「可是哥哥……」
「晚點再來我房間,我的室友只有機材。」
基本上,選手與工作人員都是雙人房,但達也是唯一的一年級工作人員暨二科生,因此真由美以「這樣就不用費心」以及「負責看管機材」的名目,分配一間雙床雙人房(單人住雙人房)給達也住。
「穗香和雫也一樣,方便的話晚點再聊。」
深雪似乎依然有所不滿,但她很清楚達也為何說出這種話。
「……明白了。那麼哥哥,晚點再去找您。」
「等等再讓我們去打擾吧。」
「晚點見。」
深雪、穗香與雫依序回答,笑著向三人揮手道別的達也,感受到有一股不高興的視線朝向自己,而轉過身來。
「好成熟的應對,但我覺得只是把問題延後耶。」
達也與花音的關系,並沒有超過面識的范疇。
花音沒道理對達也的人際關系插嘴,但是達也知道花音這番話是出自于俠義心腸,所以也決定正經回應。
「延後就行了。因為這個問題不需要立刻解決,而且時間能解決某種程度的問題。」
「這……」
花音就這麼說不出話,投以不甘心的眼神,看來這位高年級少女相當不服輸。
「花音,司波學弟說得沒錯,世上有些事情並不是越快解決越好。」
「不過,你這樣確實少了一些年輕的氣息。」
五十里的發言不是幫達也說話而是打圓場,卻因為有人闖入對話而搞砸。
「摩利學姐。」
對于新加入話題的摩利,達也沒有反駁,只是簡單點頭示意。
「五十里,中條在找你。」
而摩利似乎早將達也這個反應當成預定內的話題插曲,立刻就說明來意。看來她不只是為了消遣而來。
「不好意思,那麼中條同學在哪里?」
「一號工程車。來賓快要致詞了,快點完成事情把中條拖來會場。其他不重要的來賓暫且不提,但要是在宗師致詞時缺席,傳出去很難聽。」
「說得也是,我明白了。」
「摩利學姐,恕我們告辭。」
五十里依照指示快步離開會場,花音宛如理所當然般跟著他走。摩利目送兩人之後,重新轉身面對達也。
「看來尺寸剛好。」
「不過腋下有點緊。」
摩利看著達也所穿的西裝式制服詢問,達也同樣看向自己的身體回答。
「沒辦法,這是備用制服。即使尺寸相同,也沒辦法顧慮到體型的細部差異。要是穿更大的尺寸,腰圍會大到很難看。」
「說得也是,這也沒辦法。」
摩利的話語略帶苦笑的感覺,語氣也像是聳肩而出——不過沒有真的擺出這種動作——達也則是如此附和。
「買件新的不是比較好?」
摩利的聲音沒有惡意。
「買新的西裝式制服卻只穿兩次,這樣太浪費了。如果是布制徽章,只要在穿的時候拿掉就好,不過這是刺繡……」
達也如此說著,低頭稍微瞪向自己的左胸。
上面繡著八枚花瓣的徽章。
和別校學生的交誼場合,必須要從正面看得到校徽,才易于辨識——達也被這種說法逼得穿上這件制服。
「不一定只有兩次喔。秋季有論文競賽,而且無法保證你不會晉升一科。」
摩利掛著笑容說出這番話,但眼神頗為認真。
達也板著臉回答:
「即使獲選參加論文競賽,穿自己的制服應該也無妨。而且我不可能晉升一科,至今沒有這樣的規定與前例。」
達也這番話使得摩利笑出聲音。
「前例?你現在的立場就是史無前例吧?你這樣的二科生史無前例,所以不能只因為沒有前例就否定可能性,這種說法不成根據。與其說沒有前例,你更應該成為『前例』,為今後像你這樣的學弟妹鋪路。」
「…………」
看到達也一副有苦難言的表情,摩利再度開心地笑了。
「那麼,我去找別校干部聊一聊,要不要一起來?」
「……不用了,艾莉卡應該會來找我。」
達也提到艾莉卡的瞬間,摩利的眼中閃過一絲動搖。
今後把這件事當成還以顏色的題材吧?達也腦海掠過這樣的想法,不過兩人的淵源有點深,不太適合用來開玩笑。
達也默默目送摩利離去。
「咦?深雪呢?」
正如達也的預料,艾莉卡帶著干比古回來了。
「我讓她去同學那里,晚點她會來我房間,到時候再介紹。」
「啊,嗯。」
達也這番話前半是對艾莉卡說,後半是對干比古說。
干比古的反應與其說是遺憾,更像是松了口氣。
「……我不會勉強喔。」
「……啊?」
似乎沒有立刻察覺達也在向他說話。
所以干比古的回應慢了半拍。
「慢著,不是那樣!我確實有點緊張,不過……」
「好討厭喔~男生就是愛在美女面前耍帥。」
「艾莉卡也夠漂亮了,尤其是今天。」
「咦?等一下,討厭啦……」
「所以?」
對于前來消遣的艾莉卡,達也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然後催促干比古說下去。
「達也,你真是……沒有啦,初次見面卻穿這種衣服,我有點不好意思。」
干比古欲言又止,接著以一副疲倦的樣子搖頭回答問題。
達也聽到這番話,重新審視干比古與艾莉卡的服裝。
干比古的服裝是白襯衫、黑色蝴蝶領結與黑背心。
艾莉卡的服裝是裙擺飄揚展開的黑色連身服加白色圍裙,戴著白色頭飾。
簡單來說,不是執事與侍女,而是侍從與侍女。
「我不認為這身打扮很奇怪啊,飯店從業人員都是這樣吧?」
在場內來回的服務生,服裝都和干比古相同。
「看吧,Miki自我意識太強了。」
「我叫作干比古。」
從他們的語氣與表情就窺視得見,兩人至今反覆相同的互動無數次。
看來,干比古似乎非常不喜歡自己現在的穿著。大概是他出身于曆史悠久的家系,對于打扮成侍從有所抗拒。
「話說回來,另外兩人呢?」
達也很想知道他們為何會在這種地方打工,但還是決定不要過問。
「你覺得雷歐能勝任待客工作嗎?」
「他應該還是懂得拿捏這種程度的分寸吧……」
達也試著低調為朋友辯護,但艾莉卡隨時會笑出來的表情沒有改變。
「美月也說她不喜歡這身打扮,或許和Miki意氣相投?」
「我叫作干比古!」
「是是是~」
干比古相當不悅地要求訂正,艾莉卡卻只是隨口回應,就將視線移回達也身上。
「基于這個原因,他們兩人都負責後勤工作。雷歐在廚房做粗活,美月負責洗碗盤。」
達也不知道究竟是「基于哪個原因」,卻能理解艾莉卡想說的意思。應該吧。
「因為他們兩人都擅長操作機械。」
「是啊,兩人都不可貌相。」
現在這個時代,無論是倉庫貨物進出或是餐具清洗,幾乎都用不到人力。
包括相當細節的部分,機械都能代替人力負責。
簡單來說,他們兩人在後面操作廚房用的自動化機械。
「我原本應該也是後勤,為什麼忽然叫我到外場?」
不過可能是干比古和達也不同,身為當事人的他無法理解,應該說無法接受。
「是程序出了一點差錯,我不是說明好幾次了嗎?」
「這不算是說明吧!」
「好了好了,不要吵。即使只是打工,但我們正在工作。看,那邊的盤子空了。」
「……艾莉卡,晚點再找你算帳。」
干比古扔下這句話走向餐桌,但是這樣的放話聽在達也耳里不太像是「當真的」。
「明明是Miki自己忘記……」
艾莉卡無奈地以這句話目送,從她的聲音與表情感覺不到其他的情緒。
然而達也認為,這不是艾莉卡全部的真心話。
「……我不知道有什麼隱情,但是可以稍微手下留情吧?」
艾莉卡似乎沒有即時聽懂達也的意思,停頓好一段時間才回答。
「……沒什麼天大的隱情就是了。不過也對,我這樣也有點像是在亂發脾氣吧。明明知道Miki不擅長這種事,我卻……」
「想故意惹他生氣?」
「唔~算嗎?我確實覺得他過于拐彎抹角,看到這樣的他就會嫌煩。可以體諒他為何無法率直露出笑容,卻不認同他執著到忘記如何憤怒……那已經是執迷不悟的程度了。」
「你好善良,」
「別這樣。」
達也只是隨口說說附和,沒有其他意思,但艾莉卡的抗拒反應激烈得出乎預料。
「我剛才不是說亂發脾氣嗎?我和Miki現在位于這里,都不是基于自己的意思,是家長強迫的結果。即使我看起來善良,也只不過是同病相憐。」
從她頑固的態度,隱約可窺見頑固的心。
「……詳情我不會過問。何況得到答案也沒用,我會忘掉剛才那番話。」
達也沒有嘗試解開這個心結。
「抱歉,就請你別再過問吧……那個,達也同學。」
艾莉卡沒有計較達也為何不安慰她。
「什麼事?」
「達也同學……真冷漠。」
語氣和字面相反,沒有責備的意思。
「……話題轉得好突然。」
「不過,我很感謝你這份冷漠……吧。不會太過溫柔,所以能夠放心向你吐苦水。沒有同情我,所以不會丟臉……謝謝你。」
最後一句話的聲音,細微到幾乎聽不見。
達也看著艾莉卡逃也似地前往附近餐桌的背影,心想:人都有些屬于自己的煩惱呢。
總數四百人的無座位自助餐會,擺放料理的餐桌當然不能只在中央准備一張。占據飯店整層頂樓的宴會廳,兩側牆邊以及正中央的前、中、後各三張,總共擺了九張大餐桌。用來填飽年輕人肚子的料理接連上桌補充。
曆年來,都是各校學生自行聚集在同一張餐桌旁。
不過,小角色(?)可以只顧著大吃大喝,但是各校干部沒這麼輕松。
深雪在真由美示意之下和班上同學道別,跟學生會成員同行。
在真由美與鈴音和別校學生會干部打招呼——並且進行黑心情報戰——的時候,深雪在兩人身後悄悄凝視著目送艾莉卡的哥哥。
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做出表情,只在心中暗自歎息。
深雪推崇達也勝過所有人(不是深雪對達也的推崇勝過所有人,是推崇達也優于所有人),
她不認為哥哥是完人——但還是認定哥哥是某種程度的超人。
深雪認為哥哥的缺點不算少。
其中一項缺點,就是無法相信別人表達的好感。
多少有部分原因在于他過度遲鈍,沒能理解他人的好感。
不過更嚴重的是,達也會打從心底質疑別人為何對他抱持好感。
就某種意義來說也無可奈何。
因為親生父母不只沒有對達也灌溉名為「愛情」的極致善意,還親手從他的內心剝奪了「愛情」本身。
深雪明白,哥哥會回應她的愛情,簡直是一項奇跡。
即使如此,看到可愛的學友(即使在深雪眼中,艾莉卡也是不折不扣的美少女)展現近乎愛戀——深雪認為或許是「戀情」——的好感,哥哥還是以理性沉著的態度目送,使得深雪比起安心更感到心酸。
深雪認為,哥哥應該連她凝視的目光都沒有察覺。
或許有察覺到她的視線。
但是達也肯定並未想像深雪抱持何種心意——想到這里,深雪更加哀傷。
而且逐漸火大。
——這麼一來,非得要好好教訓幾句才能消氣。
——哥哥過于遲鈍的個性,肯定會成為建立圓滑人際關系的絆腳石。
——是的,這無疑是為了哥哥,愛之深責之切。
深雪在宛如雕像的文雅笑容底下,做出這樣的決心。
……她不可能沒有察覺到周圍凝視她的視線,或許沒人理解真正的她。
真由美她們正以(表面上的)笑容開懷暢談的對象,是第一高中視為最強勁敵的第三高中學生會成員。
第三高中的一年級學生,在後方竊竊私語。
如果他們是在聆聽學長姐的情報戰勤于分析戰力,那就不愧是校風尚武的第三高中,高年級學生或許會感動落淚,然而……
「一條你看,那個女生是不是超正?」
「居然用超正來形容……你是哪個年代的高中生啊?」
「少啰唆,又沒問你。一條,怎麼樣,你覺得呢?」
「興奮什麼啊……沒用的,那種美少女高不可攀到極點,不可能和你打交道。」
「你真的很啰唆,就算我不可能,一條或許就有機會吧?因為一條有長相有實力有智慧,還是十師族家系的繼承人,這樣我們好歹也有機會一親芳澤吧?」
「居然意氣風發地講這麼丟臉的話……」
實際上,他們在進行這樣的對話——不過,很像高中生的風格。
「將輝,怎麼了?」
只不過,位于人群中心的男學生並沒有回應熱烈討論的同伴們,而是專注地凝視著造成話題的女學生。
與其說戴著迷人的面具,英挺的氣息更加強烈,很適合「年輕武者風格的俊美男性」這種複古方式形容他的容貌。接近一八〇公分的身高加上寬厚的肩膀、緊實的腰部與修長的雙腿……第三高中一年級學生一條將輝確實如隊友所說,外型容易受到女性的青睞。
「……將輝?」
將輝以疑惑的表情看向叫他的人。對方同樣身為第三高中一年級,是名體格不高卻鍛煉結實的男學生。
「……喬治,你知道她是誰嗎?」
「喬治」只是綽號,外表完全是黃種人,本名吉祥寺真紅郎也是純日式風格。這名學生聽到將輝的詢問,不經思索就立刻回答。(注:日文「祥寺」音近「喬治」)
「嗯?噢,我想你看制服應該就知道,她是第一高中的一年級。姓名是司波深雪,參賽項目是『冰柱攻防』與『精靈之舞』,似乎是第一高中一年級的王牌。」
「呃,所謂的才貌雙全?」
一條將輝無視于誇張向後仰的隊友,不自覺輕聲低語。
「司波深雪嗎……」
這個聲音,使得喚為喬治的這名男學生,投以意外又好奇的視線。
「將輝居然對女生感興趣,很稀奇吧?」
其他學生們出聲贊同。
「聽你這麼說,確實如此。」
「以一條的條件,女生總是會主動接近,用不著勤于追求吧?」
「不曉得多少人羨煞這個家伙。」
周圍逐漸成為「沒異性緣的男生亂發脾氣」的樣貌,但將輝沉默沒有回應。
只在不會太明顯的狀況下,不時移開視線凝視深雪。
他的視線蘊含著不平凡的熱度。
來賓開始致詞時,成為本日主角的不經世事高中生們,停止用餐動作並中斷談笑,以過度正經的態度聆聽大人們說話——也可能只是假裝聆聽。
艾莉卡回到工作崗位之後,沒人前來搭話的達也,總算擺脫閑著沒事的狀況。
光是瞻仰接連出現在台上的魔法界名人,就是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有些人第一次看見,也有些人只在影片看過。
此外當然也有當面見過的人,或是曾經在相同的室內同席,只是沒有交談過的人。
其中最令達也注目的,是被尊稱為「宗師」的十師族長老。
九島烈。
他是在這個二十一世紀的日本確立十師族的序列,直到大約二十年前,都被譽為世界最強的魔法師之一的人物。
這名老人維持最強名號退出最前線之後,就幾乎不曾出現在公眾場合,卻不知為何只會每年在九校戰露面,這一點眾所皆知。
達也同樣沒有當面見過他,只有在影片看過。
達也在自己心中,發現一股宛如直接見到曆史人物的興奮情緒。
來賓們激勵或訓示的致詞順利進行,終于輪到九島老者了。
年齡應該差不多將近九十歲。
曾經譽為最強的魔法力,至今還殘留多少?
還保有使用魔法的體力嗎?
在達也如此心想時,司儀宣告老者的姓名。
不只是達也,會場所有高中生都屏息等待九島老者上台。
現身的這名人物,使得達也不禁忘記吐氣。
出現在柔和聚光燈底下的人,是身穿宴會禮服,將頭發染成金色的年輕女性。
騷動的氣氛傳遍全場。
不只是達也受到沖擊。
過度意外的事態,使得場中議論紛紛。
上台的不是九島老者嗎?
為什麼由如此年輕的女性代為現身?
難道是發生某些狀況,才會派她代為致詞?
(——不,不對。)
達也終于察覺真相。
出現在台上的人,不只是這名女性。
她身後站著一名老人。
眾人只是被外型搶眼的年輕美女吸引注意力。
(——精神干涉魔法。)
老者恐怕發動了覆蓋整個會場的大規模魔法。
准備顯眼事物轉移他人的注意力,這種「改變」細微得稱不上是事象改變,是不用做任何事就自然發生的「現象」。
這是規模大到足以對所有人同時產生效果,卻微弱得難以察覺的魔法。
(這就是當年曾被譽為最強……不,是被譽為「極致」又「最巧」的「詭術士」——九島烈的魔法……)
或許是察覺達也的凝視,
女性身後的老者咧嘴一笑。
那是宛如少年惡作劇成功的笑容。
身穿禮服的女性,聽到老者低語之後站到旁邊。
聚光燈打在老者身上,場中一片嘩然。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九島老者忽然憑空出現吧。
老人的雙眼再度看向達也。
達也低調以目光回禮。
老者的眼睛展現非常開心的笑意。
「首先,抱歉讓各位陪我玩這個胡鬧的把戲。」
即使除去麥克風的因素,他的聲音依然年輕洪亮得不像高齡將近九十歲。
「剛才是小小的余興節目,與其說魔法更像魔術,不過就我所見,只有五人察覺這個戲法的真相,換句話說……」
許多高中生深感興趣聆聽這位老者表達的意思與意圖。
「如果我是企圖消滅你們的恐怖分子,假裝成來賓使用毒氣或炸彈攻擊,只有五人能夠展開行動阻止我,就是這麼回事。」
老人的語氣沒有特別加入強調或斥責之意。
然而會場覆蓋著和至今不同種類的寂靜。
「學習魔法的各位年輕人。
魔法是手段,魔法本身並不是目的。
我設計這種惡作劇的把戲,是希望各位回想起這一點。
我剛才使用的魔法規模很大,強度卻極低。
若從魔法力的標准評定,只是低等魔法。
但是各位受到這種弱小魔法迷惑,明知我會出現在這里,還是沒有認知到我的存在。
磨練魔法實力當然很重要。
必須努力提升魔法力,絕對不能松懈。
然而光是這樣並不足夠,我希望各位將這一點銘記在心。
搞錯使用方法的大魔法,比不上精心設計使用方法的小魔法。
請各位記住,後天開始的九校戰是較量魔法的戰場,更是較量魔法使用方式的戰場。
學習魔法的各位年輕人。
我期待各位將會展現什麼樣的巧思。」
所有聽眾拍手回應。
不過很遺憾,沒有達到滿堂彩的程度。
在滿心疑惑地鼓掌的同年代青少年之中,達也同樣在鼓掌。但他和其他少年少女不同,一直靜靜地展露笑容。
魔法的使用方式比魔法的等級還要重要,這種想法是對等級至上的現代魔法社會提出異議。魔法的價值取決于使用方式,意味著只把魔法視為一項獨立的工具。
這名老魔法師位居國內魔法師社會的頂點,卻建議眾人違抗現代魔法社會的原則,這種態度換個角度來看不負責任,因為他的影響力足以改變現代魔法社會的原則。
如果九島老者的演講只是嘴里說說,達也應該也會反感,然而這位老者以淺顯易懂的方式實際演練,他以達也學不來的高超手法,將魔法當成道具靈活運用。
——這就是「宗師」嗎……
九重八云、風間玄信,以及這位九島烈,這個國家依然有達也必須學習的魔法師。此外肯定還有許多值得學習的對象,只是達也不知道而已。這是在FLT研究室學不到的事情。
沒想到就讀高中出乎意料地不會無聊。
達也此時如此心想。
◇ ◇ ◇
交誼餐會在兩天前舉辦,是為了保留前一天充分休養。
技術團隊或作戰團隊忙著進行最後沖刺,不過參賽選手則是以各自的方式養精蓄銳,准備明天即將開始的戰役。
話是這麼說,但一年級是在大會第四天上場,現階段興奮與高亢的心情依然勝于緊張,若是從年齡考量,他們難免會當成和同學一同出游而不禁玩開。
用過晚餐之後,深雪、穗香與雫三人今晚也來到達也房間玩,但是達也正忙于調整啟動式,所以她們早早就回到自己房間。正規賽和新人賽的比賽行程表不同,因此一年級都是同年級兩人共住一個房間。穗香與雫同房,深雪與C班名為瀧川和實的少女同房。不過和實的個性傾向于運動社團風格,經常和社團學長姐共同行動,所以深雪也大多待在穗香她們的房間。
時鍾的短針(這間飯店不知為何都是三針式掛鍾)即將指向羅馬數字的「Ⅹ」,等待明天參賽的高年級選手應該大多已經就寢。正因為明白這點,不只是深雪她們三人,其他隊友或其他學校的一年級學生,也沒人毫無分寸、大聲喧嘩。即使如此,年輕的她們精力過于充沛,無法像高年級學生一樣進入夢鄉。
三名女孩聚在一起熬夜會做的事,當然就是聊天。
其中當然有例外。從外在印象來看,深雪與雫似乎就屬于這樣的「例外」,但她們兩人其實意外地「平凡」。
最近的話題當然是九校戰,女孩的私房話題可不只是時尚與戀愛,不過切入點依然容易追著流行走,這也在所難免。
如前面所述,時間即將來到晚間十點,不過飯店沒有熄燈時間。因此即使傳來敲門聲,也不需要焦急慌張或存疑。
「啊,我去應門。」
敲門聲使得三人同時起身,最靠近門的穗香勸阻了另外兩人。
「晚安~」
「咦,艾咪還有各位,怎麼了?」
從門後現身的人,是紅發散發紅寶石光澤,引人注目的嬌小少女。她是深雪等人的隊友,名為明智英美。身後則是她的四名同學。換句話說,第一高中新人賽女子組的成員幾乎到齊。
「嗯,那個,這里有溫泉喔。」
「……抱歉,請講得淺顯一點。」
穗香聽不懂她開心告知的這番話想表達什麼意思。
「這麼說來,這間飯店的地底是人工溫泉。」
不過深雪似乎明白英美的意思。
「對,不愧是深雪,真聰明!」
「……對不起,你這麼說我也沒有很高興。」
英美毫無惡意,但是被她悠閑的聲音稱贊(?),深雪不知為何頭有點痛。
深雪按著太陽穴,英美則是一副「嗯?」的樣子歪過腦袋。
「沒事,別在意。所以溫泉怎麼了?」
在深雪催促之下,英美露出純真的笑容。
「嗯,所以啊,我們一起去泡溫泉吧!」
英美突如其來——就深雪聽來是如此——的這番話,使得深雪與穗香轉頭相視。
穗香似乎和深雪有同感。
「可以嗎?這里是軍方設施耶。」
不過代表三人詢問英美的,是位于最後面的雫。
這里不是普通飯店,是國防軍隊演習場的附屬設施。除了預先說明可以使用的設施,其他地方甚至禁止進入才對。
「我試著去拜托,結果獲准了。可以用到十一點。」
英美輕易否定雫的擔憂。
「不愧是艾咪。」
穗香不禁無奈地輕聲說著。
「有說才有機會,對吧!」
可惜對于得意洋洋回應的英美完全無效。
「不過,記得在這里泡溫泉要穿泳裝啊。我沒帶泳裝。」
「這也沒問題,飯店會連同毛巾借我們泡澡服。」
即使深雪提出具體的問題,英美也早就俐落地安排解決了。
准備就緒到這種程度,深雪她們三人也沒有理由拒絕。老實說三人都對溫泉——即使是人工打遙的——感興趣。
「那就容我們同行了。我回房拿衣服,你們先去吧。」
英美聽到深雪的回答開心點頭。
「OK,不用太急沒關系。」
深雪輕輕舉手致意,和隊友暫時道別。
地底大浴場(人工溫泉)由第一高中一年級女生包場。
不是近乎包場,也不是沒有其他房客在使用,這里十點到十一點真的由她們包場。
大浴場類似團體使用的澡堂,原本就以這種方式運作。
不過,這座地下人工溫泉雖然號稱大浴場,實際上最多只能容納十人左右。這座溫泉原本是為了治療演習造成的肌肉關節酸痛,將流經飯店地底的堿性冷泉加熱而成的療養設施,主要使用者是高級軍官(而且是中年以上的將官),沒有想過提供給眾多游客作為休閑設施。由于只用來在醫生指定的時間泡湯,所以得在前方的淋浴區清洗身體,再穿上泳裝或泡澡服入內。
——不過除了她們,似乎沒有其他團體申請使用。
女性泡澡服直截了當來說就是「沒有褲子,長達大腿的純白短褂」。改為形容成「不使用腰帶的迷你裙長度浴衣」或許比較有情調吧?毫無帶子固定的寬松設計很適合用來泡澡,不過穿起來比泳裝更加沒有安心感。
「哇……」
「怎……怎麼了?」
穿這種衣服會害羞得不敢展露在異性面前,但這里都是女生,而且是頗能交心的隊友。不過英美發出的歎息聲,令穗香感受到像是被男性看到的羞恥與警戒。
她不禁合起前襟緊握。
英美的雙眼肯定投向那個部位——穗香的胸部。
「好意外,穗香身材真好~」
英美緩緩前進。
穗香不斷後退。
背部很快就碰到浴槽牆壁。
「穗香。」
「什麼事?」
英美釋放的危險氣息,使得穗香的聲音近乎慘叫。
「我可以扒開來看看嗎?」
「當然不可以!」
英美的眼睛在笑,很明顯是在胡鬧。但問題在于她不會把胡鬧只當成玩笑作結。
穗香環視澡堂求助。隊友們不是泡在浴池,就是坐在浴池邊緣泡腳。所有人都和英美一樣眼帶笑意,只有一個人例外。
「有什麼關系,反正穗香的胸部很大。」
「是這個問題嗎!」
英美的眼睛依然在笑,但穗香看到她眼中蘊藏著不會只以玩笑作結的懾人光芒。
「雫,快救我!」
穗香忍不住朝著「唯一的例外」雫求助。
雫緩緩起身。
「沒關系吧?」
她說完這句話就走出浴池。
「為什麼!」
好友的背叛,令穗香悲痛呐喊。
雫一瞬間以悲傷的眼神俯視自己的胸部。
「反正穗香的胸部很大。」
她留下這句斷罪的話語,進入單人三溫暖室。
澡堂響起穗香的慘叫聲。
(到底在吵什麼?)
深雪對澡堂傳來嘩啦啦的拍水聲感到不解,同時再度淋浴。她已經在房間浴室洗去汗水與塵埃,但還是循規蹈矩,使用別名「洗人機」的全自動淋浴設施清洗身體(頸部以下)換上泡澡服。以毛巾確實固定長長的秀發,進入總算平息騷動的澡堂。就在這個時候,浴池里的隊友視線同時集中在深雪的肢體。
「怎……怎麼了?」
深雪不由得退縮停下腳步詢問,卻沒人回答她。
注視她的視線總數也沒變。
「各位,不可以,深雪性向很正常!」
穗香不知為何以悲壯的表情從浴池起身,以這句話打破不自然的沉默。
「穗香?」
穗香講得太簡略,深雪似乎聽不懂話中含意。
「哎呀~抱歉抱歉,不小心就看得入神了。」
位于最角落,坐在浴池邊緣,名為里美昴的D班少女,以近乎紳士的少年語氣說出這句話,使得深雪總算明白穗香想講什麼,也明白剛才投過來的視線代表什麼意思。
「等一下……我們都是女生,講這什麼話?」
深雪慌張說著,將短短的衣擺往下拉到大腿內側。這個動作,使得澡堂再度被莫名緊張的沉默所籠罩著。
淋浴之後留在肌膚的水氣與浴池冒出的蒸氣,使得單薄的泡澡服緊貼身體,清楚凸顯出深雪的女性線條,其中也包括胸前充滿彈力的雙峰。
前襟露出微微染成淡櫻色的胸口。
從短短的衣角修長延伸,白得眩目、無可挑剔的美麗腳線。
尤其以深雪的狀況,相較于一絲不掛,裸露程度遠低于泳裝的泡澡服,更能醞釀出一股強烈的嬌豔魅力。
「……都是女生,嗯,這我明白,但……」
「不過該怎麼說……看到深雪就覺得性別不是問題。」
眾人深有所感如此低語。
「真是的!捉弄人也適可而止吧。」
深雪在這種狀況勇敢踏入浴池。
在緊盯著不放的視線之中,文雅地屈膝泡入浴池。
側坐讓水面來到頸子的高度時,前襟隨著水流晃動,刹那間,深雪的後頸大幅展露。
不知道從哪里傳來感歎聲。
並非開玩笑也不是胡鬧的詭異氣氛。
要是持續這種狀態,深雪的貞操可能會有危機。
「深雪,我站在你這邊!」
幸好穗香激起水波坐在深雪身旁,打斷眾人宛如蛛網捕捉蝴蝶的視線。
「再不適可而止,這里所有人都會落得泡冰水澡的下場喔!」
隊友們聽到這番話的同時,忽然擺出嚴肅的表情,轉頭不再看向深雪。
即使眼睛看著其他地方,意識依然受到深雪吸引。
場中明明有這麼多妙齡少女,卻沒人開口說話。
另一方面,深雪很想對穗香這番話提出異議,卻覺得要是貿然表示「我不會做這種事」似乎會破壞這種危險的均衡,因此還是不發一語。
「……怎麼了?」
待在單人三溫暖室所以沒看到剛才那一幕的雫,對浴室這股尷尬氣氛提出純樸的詢問。
或許是有人詢問而自省,少女們終于恢複正常。
少女們一旦恢複原本的步調,澡堂就充滿熱鬧的談笑聲。
女孩會聊的話題,不只是時尚與戀愛。
不過時尚與戀愛確實是她們愛聊的主題。
泡澡閑聊的話題,自然演變成昨天交誼餐會見到的男性。對象主要是「男生」,卻包括「男人」與少部分的「大叔」。講好聽點是她們欣賞的對象范圍多元又包容,但坦白說是這樣:
「——所以啊,飲料吧台的那位酒保先生,是一位很迷人的大叔。」
「唔哇……那位明顯超過四十歲吧。興趣居然是中年大叔,你的人生完啰……」
「請說迷人的紳士才對。高中生在我眼中都是幼稚的孩子,有種完全不可靠的感覺。」
「會嗎~?我不認為同年紀的男生都不可靠,只是你倒黴遇不到好對象吧?」
「就是說啊,五十里學長看起來就很有包容力吧?最重要的是他看起來人很好。」
「喜歡一個有女朋友的對象,我覺得只會更空虛吧?而且以五十里學長的狀況,他的女朋友還更進一步成為未婚妻了。」
「說到可靠,非十文字學長莫屬?」
「不行啦,十文字學長就是太可靠了。不只看起來可靠,他還是十師族的繼承人。」
「說到十師族的繼承人,第三高中就有一條家的繼承人吧?」
「啊,我有看到,那個男生挺不錯的。」
「嗯,雖然男生不能只看外表,但如果外表也好看當然更沒話說。」
……就像這樣。
此時英美忽然把話鋒轉向浴池角落,正在消除(精神)疲勞的深雪。
「說到第三高中的一條,他一直用火熱的視線看深雪喔。」
英美說話的對象是深雪,但深雪無法回應她這番話。
「咦,是嗎?」
「難道是一見鍾情?」
「既然是深雪就有可能。」
「應該說,沒對深雪一見鍾情的男生才奇怪吧?」
「搞不好他們早就認識。」
眾人發出開心的尖叫聲。
「深雪,實際上呢?」
沒有應和這聲尖叫的雫,以正經八百的語氣——雫的語氣缺乏抑揚頓挫,即使本人沒那個意思,聽起來也正經八百——詢問深雪。
深雪對此的回應是:
「……容我正經回答,我只有從照片看過一條同學,甚至沒發現他在會場的哪里。」
要說是過分也好冷酷也罷,第三高中光是聽到深雪這番回答,戰力八成就會大打折扣。滿心期待的少女們聽到這個回答之後,全部感到卻步。
不過,到處都有這種毫不放棄的人。
「既然這樣,深雪喜歡什麼樣的男生?果然是哥哥那樣的男生?」
對昴的問題起反應的不是深雪,是穗香。她身體瞬間緊繃,只有坐在她身旁的雫察覺。
深雪一副極為平靜的態度,不只是平靜,甚至浮現無言以對的表情回答昴。
「我不知道你抱持著什麼樣的期待……但我和哥哥是親兄妹啊,所以我未曾將哥哥視為戀愛對象。何況我不認為世上還有其他人和哥哥一樣。」
聽到深雪的回答,昴與英美明顯露出失望的神色(昴看起來有點裝模作樣)。
接下來就沒人繼續詢問深雪與達也的關系。
然而,在現在的浴池里,有兩名少女沒有全盤接受深雪的答案。
穗香與雫從深雪的語氣,感覺到「未曾將哥哥視為戀愛對象」這句話以外的情感。
◇ ◇ ◇
達也讓深雪她們回房之後——不過三人後來和隊友在地下人工溫泉拿他當成閑聊話題——待在工程車里調整啟動式。
「司波學弟,也差不多該告一段落了。」
聽到這句話的達也環視四周,發現車上只剩下他與另外一人。
「原來這麼晚了。」
時間差不多將近凌晨。
五十里露出性別不明的笑容,點頭回應達也這番話(題外話,五十里的便服與發型都是中性風格,所以達也懷疑這位學長刻意打扮成不像男性的外型)。
「司波學弟負責的選手都是第四天之後上場,我覺得最好不要一開始就繃得太緊。」
「說得也是。」
達也負責的是一年級女子組精速射擊、冰柱攻防、幻境摘星這三項競賽。這是深雪她們的希望,也是一年級男生(主要是森崎)抗拒的結果(深雪參賽的項目是冰柱攻防與幻境摘星,穗香是沖浪競速與幻境摘星,雫是精速射擊與冰柱攻防)。
一年級的競賽——新人賽在第四天到第八天舉行。
相較于明天就有負責選手參賽的後勤人員,達也確實比較從容。
花音只有第二、第三天的冰柱攻防要上場,但五十里還有負責明天出場的選手。
「那麼學長,我先告辭了。」
達也刻意沒有邀請五十里一起收工,獨自離開工程車。
盛夏的夜晚,即使已經進入深夜,氣溫也沒有明顯降低。
只穿一件T恤散步剛剛好。
沒有立刻回房,而是以輕便穿著在飯店周圍閑逛的達也,察覺到莫名緊張的氣息。
有人屏息觀察周圍,就是這樣的氣息。
達也最初以為是小偷,卻立刻排除這種想法。
想隱藏卻無法完全隱藏的這股氣息,是更加暴力好戰的類型。
達也解放知覺,連結情報體次元——包含萬物情報體的巨大情報體。
(共有三人,位置在……飯店周遭偽裝成樹籬的圍欄旁。)
三人各自攜帶手槍與小型炸彈。
即使他們位于飯店用地外側,也已經進入軍方管制區,這座基地的戒備絕對沒有松懈。會以哨兵與機械監視,發現入侵者就立刻驅除,對于武裝分子尤其不留情。
對方是突破警備網入侵的歹徒,而且還准備了炸彈。
即使手邊沒有CAD,也不能放任這種危險的家伙。
達也無聲無息起步奔跑。
他的知覺,捕捉到一名同樣朝可疑人物接近的朋友。
不輸給達也的潛行身手。
依照最初的位置,雖然兩人同樣前去接觸可疑人物——但干比古比較快。
達也一邊奔跑,一邊構築支援術式。
他的魔法能力特化為只能使用特定魔法,即使沒有CAD,只要使用的是特定魔法,無論速度、精確度與威力,都和其他魔法師使用CAD的狀況相等。
干比古准備施展魔法。
他沒有使用CAD。
透過情報體次元的知覺傳輸給達也的情報不是影像,而是概念。
干比古取出三張短簽——應該是符咒。
干比古想使用的不是現代魔法,是古式魔法。
在達也「認知」之前,想子就沿著干比古的手注入符咒構築術式。
現代魔法和古式魔法的基本構造完全相同,都是干涉「存在」附屬的「情報」,進一步藉以改寫「事象」。
只是干涉的方法與形式不同。
干比古發動的魔法系統,並不是在魔法演算領域構築干涉用的情報體(也就是魔法式),而是分成三階段進行:在手上的符咒追加情報作為媒介,將脫離「物質」漂浮于情報體次元海的「獨立化為非物質存在的情報體」納入操控,藉以改寫現實的事象。
相較于直接改寫伴隨著事象的情報體,也就是個別情報體的現代魔法,這種魔法系統的速度與自由度較差,優點則是不容易受到改變事象時的抵抗。如果是限定范圍的事象修改,比起現代魔法,可以用更少的力量得到大規模的效果。
能夠分析魔法式的達也,短短一瞬間就能理解這麼多。
而且他在干比古的術式感覺到焦躁。
(這樣會來不及。)
干比古使用的魔法有許多無謂的迂回路徑,造成的施法延遲將會長到無法忽視。
達也將「分解」的准心設定在歹徒手中的槍。
干比古之所以察覺到危險的氣息,是因為他正在進行魔法訓練。
這里是飯店庭園的深處。
他在遠離建築物,環繞著飯店土地的圍籬附近找到了一塊杳無人煙的區域,開始進行每天要做的「修行」。
「精靈」是一種遠離個別事象,化為「風、水、火、土」這種抽象「概念」的聚合體。神祗魔法(精靈魔法)的基礎訓練,就是要和這些精靈的知覺同步。
以現代魔法學來解釋,精靈是脫離實體,漂浮在情報之海的情報體。
隨著概念本身移動到情報世界,以概念表現而成的能量聚合起來,移動到現實世界。
據說已經有方法可以觀測到這種「非物質個體」。
不過干比古像這樣和「精靈」接觸,就能確實感受到它們「存在」于這個世界。
不是基于理論,而是實際的感覺。
對于干比古來說,精靈確實位于此處,是擁有意識的存在。像這樣進行接觸,精靈就是一種能夠告訴干比古各種「見聞」的「物體」。
干比古剛開始進行同步訓練,就「得知」飯店外圍有人。
原本以為只是外出辦事的人或是巡邏兵,所以沒有在意。
然而精靈反覆告知這件事,使得干比古認為這或許是警告。
他以同步訓練的應用型,朝著精靈告知的方向伸出知覺之線。
線捕捉到的是「惡意」。
干比古表情緊張得緊繃。
一時之間,他猶豫要找人幫忙還是自行處理。
干比古無法斷言現在的自己足以確實壓制任何對手。雖然心有不甘,但他沒有這種自信。因此他咬著嘴唇,認為應該回到飯店通知警備部隊。
然而感性對理性的決定提出異議。
理性以外的某種東西告訴他,這樣會來不及。
從體內誕生的焦躁情緒,似乎是精靈要他「盡快行動」的警告。
干比古不是回到飯店,而是跑向「惡意」。
有所擔心。
他擔心要是對方攜帶槍械武裝,現在的自己是否足以應付。
鮮少魔法師能在極近距離交戰時勝過手槍。
要是有掩蔽物,不受物理屏障妨礙的魔法較為有利。
在掩蔽物派不上用場的狀況,魔法師很難應付只要按下扳機就能開槍的速度。
然而干比古將這種合理的擔憂視為怯懦,排除在思緒之外。
昨天的事情掠過腦海。
干比古被迫做這種服務生小弟的工作,是父親的指示。
艾莉卡說是程序出差錯,但是干比古知道真相。
——去看看你原本應該列席的地方吧。
前天晚上,父親對他說出這句話。
擔任服務生小弟,是實現這個目標的手段。
或許干比古的父親要他看看那些站上風光舞台的同年紀學子,作為一種當頭棒喝。
或許想促使他發憤圖強。
然而這句話與這種做法成為屈辱,盤踞在干比古的心中。
這時候的干比古,或許想證明「自己並非無能」。
該地點只有零星的照明,不過干比古家系的修行,也包括在黑暗中行動的訓練。
即使只有星光,也不會構成任何阻礙。
接近到惡意已經明確轉為人類氣息的距離時,干比古取出符咒。
三名歹徒,需要三張符咒。
對方應該也察覺到干比古了。
朝干比古釋放的惡意與敵意,令他確定這三人是歹徒。
無法猶豫。
敵意已經轉換為殺意。
猶豫將會失敗。
確認對方身分並非當務之急。
干比古在符咒灌輸魔力,施展出法術。
干比古手邊出現閃光,歹徒頭上逐漸聚集起電子,宛如相互呼應。
電擊不到一秒就會襲擊歹徒。
然而按扳機所需的時間不到半秒。
達也瞬間做出這些判斷,發動預先准備好的「分解」魔法。
三名歹徒手上的三把手槍,依照個別情報體的改變而解體散落。
緊接著——
半空中的小型雷電擊倒三名歹徒。
「是誰!」
干比古厲聲詢問的對象,並不是倒在圍籬外尚未現身的敵人,而是從他身後趕來支援自己的魔法師。
干比古理解了
他的魔法原本會來不及。
之所以沒有受傷,是因為其他魔法師出手支援。
這場實戰逼他承認,自己的魔法已經失去往昔的速度。
「是我。」
「達也?」
從氣息就感覺得到干比古內心受到打擊。
然而達也只是簡短回應,沒有停下腳步,在圍籬前方往上跳。
以自我加重術式進行負向加重,翻越超過兩公尺高的圍籬。
干比古呆呆目送他離去,在回過神之後取出新的符咒,同樣使用自我加重術式。
干比古在圍籬對面落地時,達也單腳跪在倒地的歹徒旁邊。
「達也?」
這兩個字包含各方面的詢問。
連干比古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想問什麼。
「沒死,技術真好。」
達也似乎以為他在詢問歹徒狀況,也可能是在某種程度看穿干比古的混亂,選了一個最無關緊要的方式解釋。
「啊?」
干比古無法理解達也為何稱贊他。
他自虐地認為,原本應該是自己被打倒。
「從看不見狀況的位置,對複數目標進行精准的遠距離攻擊,而且是以逮捕為目的,沒有造成對方致命傷,一招剝奪行動能力,這是最佳戰果。」
達也的語氣冷靜得可以形容為冷酷,光是聽在耳里就知道不是客套話或安慰。
干比古無法相信的不是達也,是自己。
「……但我的魔法原本來不及,要是沒有達也的支援,我就會中槍。」
從干比古口中說出來的,是超越自制的自嘲話語。
「真蠢。」
「……啊?」
然而達也劈頭責罵,使得干比古無法繼續出言自虐。
「『要是沒有支援』只是假設,你的魔法成功逮捕歹徒,這是唯一的事實。」
「…………」
達也毫不留情的責罵與指摘,使得干比古大吃一驚。
「實際上有我支援,你的魔法也確實來得及奏效,什麼叫作『原本』?干比古,你到底認為原本應該是什麼樣子?」
「這……」
「無論對方有多少人,無論對方再怎麼干練,都不需要任何人支援就能勝利。你該不會是以這種條件當基准吧?」
干比古感受到一股心髒反轉的沖擊。
他也明白達也所說的「基准」多麼荒唐。
然而自己內心深處,真的沒想過類似達也指摘的這種事?
「真是的……我刻意再說一次。干比古,你很蠢。」
「達也……」
「為何否定自己到這種程度?
為何貶低自己到這種程度?
什麼事讓你如此不滿?」
「……就算說出來,達也一樣不會懂。這種事說了也沒用。」
「或許不會沒用。」
干比古以反駁築起高牆逃進後方,達也卻以話語的攻城槌粉碎。
「啊……?」
這次干比古真的啞口無言,達也則是以銳利如箭的視線射穿他。
「干比古,你在意的是魔法發動速度吧?」
「……聽艾莉卡說的?」
「不。」
「……那你為何知道?」
「你的術式太冗贅了。」
「……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問題不在于你自己的能力,在于你使用的術式本身。這就是你無法隨心所欲發動魔法的原因。」
「你為什麼知道這種事!」
干比古放聲大喊。
因為過度混亂。
因為過度憤慨。
他所使用的術式,是吉田家經年累月,積極吸收古式魔法的傳統與現代魔法的成果,不斷改良而成的。
達也只看過一兩次就認定是瑕疵品,使得干比古憤慨。
一直當成逃避責住的妄想而否定,至今視而不見的疑念被達也說中,使干比古混亂。
「我就是知道。但你不用勉強自己相信我。」
不過達也以冷靜的語氣回應干比古的怒斥,使得干比古說出更加動搖的話語。
「……你說什麼?」
干比古使用與剛才相同的問句,但這次的語氣與剛才不同。
「我只要用『看的』就能理解魔法構造,用看的就能讀取啟動式的技術內容,進一步進行魔法式的分析。」
達也回以這個難以相信的答案。
干比古的混亂至此達到頂點。
他沒聽過哪個魔法師做得到這種事,要是這種特異能力真的存在,現代魔法學面臨的難題將會解決一半。
「……你不用勉強自己相信我。」
達也再度扔下這句話。
干比古感覺聽到「接下來是你自己的問題」這樣的弦外之音。
「這個話題今天到此為止。不提這個,得先處理這些家伙。我留下來看著,可以請你找警衛過來嗎?還是由我去找?」
老實說,干比古目前的心理狀態,無法思考達也的「告白」是真是假,這個轉移話題的提議令他求之不得。
「啊,我去找吧。」
「明白了,我在這里等。」
干比古再度發動「跳躍」術式,消失在圍籬的另一頭。
另一方面,達也稍微思考該如何限制歹徒的行動之後,決定將他們埋起來。使用「分解」會把回填的土也消除,所以必須分別使用「分離」與「移動」魔法。雖然不以CAD進行這項作業很辛苦,不過和剛才的「跳躍」一樣,這種單純的術式,達也已經將整個魔法式記在腦中,只要是逐次發動而不是同時發動,在實行方面不成問題。
說來諷刺,人工打造的虛擬魔法演算領域位于意識領域有一項優點,那就是可以直接使用完整記在腦中的魔法式。
(我好奸詐。)
抱持著受害者意識,卻將其當成方便的工具使用。
達也對毫無節操的自己露出自嘲的笑容,准備發動魔法。
——但是沒這個必要了。
熟人的氣息接近過來,使得達也中斷魔法。
沒等多久,對方就主動搭話。
「特尉,剛才的建言真不留情啊。」
「少校,您聽到了?」
達也沒有察覺到風間在偷聽。
然而這種事不足為奇。
風間接受九重八云指導的時間遠勝達也,是九重門下的第一高徒。沒有連結情報體次元的達也,很難察覺風間的氣息。
達也簡單敬禮致意,風間咧嘴回禮。
「總是對他人漠不關心的特尉,很難得做出這種事吧?」
「您說在下『漠不關心』似乎太過分了。」
「還是說感同身受?那名少年似乎和貴官抱持相同的煩惱。」
「在下早已從那種等級的煩惱畢業了。」
「換句話說,你是過來人?」
「……這些人可以麻煩您處理嗎?」
風間露出壞心眼的笑容毫不留情追擊,失去退路的達也好不容易轉移話題。
「交給我吧,基地司令部那邊由我來說明。」
但風間也明白繼續追問沒有意義。
他收起笑容,嚴肅地朝達也點頭示意。
「勞煩您了。」
「不用在意,貴官也一樣做了預料以外的工作。」
「好的。不過這些家伙究竟有何目的?」
「天曉得,我們的工作不是應付罪犯……但他們的積極程度超乎預料,實力也超乎想像。達也,務必小心無妄之災。」
「是,謝謝您的關心。」
「明天中午再慢慢聊吧。」
「說得也是,那麼恕在下告辭。」
「嗯,再見。」
兩人從長官與部屬的表情,改為師兄弟暨好友的表情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