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突然出現的恐懼驚叫, 震得石多壤的腳步一頓, 也震得扇子滿是期盼的神情一僵。
火把散亂一地,十餘個村民奪路而逃,幾乎是幾步一摔, 往山下滾走。
片刻, 這黑暗山頭, 只剩幾個還在燒著餘溫的火把。
火焰餘暉在石頭上燃燒著, 灼得石頭一片焦黑,點點火光在石多壤無神的雙眼裡晃動, 暖化不了他僵硬的臉。
白翁小跑過來,將那火把踢開, 怕已經不知疼痛的石多壤去觸碰。他看著那跑遠的村民,想到他們慌慌張張的模樣,歎氣:「害怕?為什麼會害怕?」
風溟眉眼一抽:「大半夜的突然出現一個死了半年的人,你們還要他們跳舞歡迎?」
扇子兩眼一亮, 問道:「也就是說, 如果白天出現就不會怕了?」
風溟朝她一笑:「你真是天真可愛。」
「……」扇子細想也覺得他們害怕是正常的, 畢竟這是半夜,而且不知道哪裡刮來的妖風,吹得人心底發毛。要是她睡到半夜看見這麼一個沒有血色的人,也的確會覺得很可怕呀。她默默朝大魔王靠了靠,「但至少白天會好一些。」
「我說你們……」風溟忍無可忍道, 「為什麼不直接飛上天, 給個神諭, 讓他們搬走?」
明明是小仙女,不是怪物,非要折騰。
「這不一樣。」白翁說道,「不僅僅是為了讓村民搬走,還有石多壤臨死前的心願。」他歎道,「你沒有看見,方才那團屍氣?是黑的,以他的畢生所為,本該可以去仙界當個小神,但心有遺憾,以至於他無法上天。讓他完成心願,便能淨化這股屍氣了。」
「他的修為,可以去冥界當差。」風溟捏住旁邊小仙女的臉蛋,說道,「你看看她,堂堂小仙女,早出晚歸,兢兢業業,一個月只有一日假期,做神仙好麼?」
扇子抗議道:「是兩天!我還有年假!」
「哦。」風溟對白翁說道,「看,只有兩天假,但冥界是十天。」
本來還在嫌棄的扇子神情一凜:「十、十天?」
「心動了?我舉薦你去?」
扇子「好」字已在舌尖上,最後硬生生吞了回去,斷然道:「才不,還有,不要捏我的臉。」
「唉——」待了許久的石多壤緩緩轉身,身體還很僵硬,無神的雙眼看向三人,說道,「他們不會聽我的,我已經死了,他們只會怕我。」
扇子不解道:「為什麼會怕你?到了天亮,就不怕了。」
石多壤搖搖頭,如果只是一天兩天,倒還好,可已經過去半年。半年,縣老爺只怕早就把許諾良田的公文撤了回去,就算能將他們勸走,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歎氣,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裡。
那晦暗的夜幕,漸漸落下,遠山已呈黛青色,黎明將至。連風,都夾著寒霜晨露的冰涼。
石多壤往山下的村莊看去,清晨的村莊,慢慢被晨曦籠罩,半年了,村裡並沒有什麼變化。他還是覺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覺,剛剛醒來。
只是沉睡時是初夏,而今已是初冬。
日光剛剛掠過村落,那沉寂的村子,突然傳出喧鬧聲,家家戶戶的大門轟然打開,隨即每家幾乎都衝出人來,再次手持農具,朝山上湧去。
扇子以為他們來迎石多壤,可一瞧,每個人都氣勢洶洶,身上貼著黃符,還有人捧著觀音石像,如潮水倒湧而來。
她愣了愣,白翁也一怔,他們分明不是歡迎的架勢。
山上林木不多,多是石頭,石多壤站在石頭上,十分惹眼。遠遠地看不清,但隱約能看出人影。
村民又驚又怕,但仗著人多膽大,瞧見了人也沒有停下步子,只是更加緊握手中的東西。
扇子終於覺察到氣氛不對勁,上前說道:「石多壤,走吧,不要留在這了。」
石多壤怔神看著他的故土,自從知道自己死而復生,一切感覺都不同了。他並不痛心村裡人這樣驚怕他,甚至打算解決他,如果換做是他,他也會害怕。
他只是依舊不甘心,石村還是石村,過了幾十年,依舊是滿布石頭的村落。他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麼三年前,不先讓村裡最開始就願意離開的青壯年出去,等安定了再回來接走他們的家人,就不用耗費三年之久了吧。
扇子見他不走,伸手要抓他衣裳將他帶走,可手還未觸碰,便被風溟拉了回去,他沉聲:「他身上屍氣還沒有完全清除,你不能碰他。」
仙到底是仙,跟魔妖冥三界是不同的。
「可是村民快上來了。」扇子轉向白翁,急聲,「快帶他走吧。」
「他並不想走。」白翁似乎明白了什麼,他也低眉看向山腳下不斷靠近的村民,說道,「帶他走,他的怨氣只會更深,連冥界也回不去。」
生在這裡,死在這裡,哪怕死得毫無價值,這裡也是落葉歸根的地方。
所以石多壤絕對不會走的。
白翁歎氣,他到底是想得太簡單了。
他在人間數百年,無論去何處都是座上賓,人人都待他極好。他便以為,人間處處真情。他此刻才意識到,他骨子裡是魔,永遠都不會懂凡人。
村民浩浩蕩蕩而來,黑色的腦袋離得越近,喧鬧聲就越大。他們借著這鬧聲,驅散心中的恐懼,也想讓山上的鬼怪聽見,自動離開。
然而快到山頂,那人還是站在那,紋絲未動。
離了約莫十丈遠,村民終於看清那人的確就是石多壤,眾人的臉色驚變,兩腿發軟,沒有貿然靠近,但也沒有往後退。
突然一塊石子擲在石多壤僵硬的身體上,石頭從他的身上輕落,滾落在地上的岩石上,叩出沉悶聲響,也叩得扇子的心也一震。
村民不斷拾起石頭朝石多壤扔去,不多久石多壤的頭上臉上,還有身體都見了血,他一動不動看著他們,眼底沒有憤怒。
「滾出去,從這個村子滾出去。」
「你都已經死了,還回來幹什麼,這裡的人都是你的長輩小輩,你還留戀世間做什麼!」
「你快去投胎吧,別回來害我們!」
惡聲陣陣,震得扇子眼眶裡的淚一直打轉。她看著被驅趕的石多壤,看著朝他扔石頭的村民,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她沒有從石多壤的臉上看見痛苦,可她很痛苦,她還是高估了凡人接受生死的能力。原來大魔王沒有說錯,他們真的只有驚恐,沒有開心。她從村民的臉上,看不到一點歡喜,只有滿滿的恐懼。
恨不得,將石多壤重新塞回土裡的恐懼。
「哭什麼。」風溟伸手抹掉她的淚痕,對這情況一點都不意外,但他一點也不高興,完全沒有贏了她的喜悅,甚至覺得很心煩。剛抹掉了淚痕,眼淚又衝刷而下,淚還是暖的,可她的心有多涼,有多難受,他似乎能感覺得出來,他默了默,又一次給她抹淚,「這就是凡人,並不是因為他們薄情,只是難以接受,是對未知的恐懼。」
「可是大魔王……」扇子抬臉看他,滿眼的淚,「為什麼他們不怕我?」
「因為你是外人,但石多壤是他們親眼看著死去,親手埋葬。他跟他們一樣,是凡人。哪怕是換做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已過世的親生爹娘和兒女,突然復活,他們一樣會害怕。」那眼淚如河直流,風溟的手掌都是她的淚,真是個……哭包。
扇子抱著他的胳膊埋頭掉眼淚,枕濕了他的衣袖。風溟沒有拎走她,果然一開始,就該把那該死的紫靈草給扔遠。扔了它,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別扔了!」
一聲痛苦喊聲,讓村民瞬間回神,因為這聲音太耳熟了,可是前面除了石多壤,並沒有那個聲音的主人。
不多久,石多壤的旁邊,漸漸出現一個人的身影。
那人白衣裳、白頭髮、白鬍子,儼然是一個仙人。那曾經幫助他們村無數次的老者,此刻卻如同石多壤一樣的鬼怪,讓眾人慌張錯亂。
「白先生你……你也是怪物?」
白翁一愣,他竟從他們的眼裡看到了對他的恐懼。之前的感激,好像都是假的。
「啊——」一個村民顫聲道,「這半個月來,我見白先生的屋裡,夜裡都亮著燈火,窗紙上有人影在動,每晚都不睡覺得人,白天還要給我們十里八方的人看病,他、他真的也是怪物!」
「對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白先生生火做飯,妖怪怎麼會要吃飯。」
「妖怪吃的是人啊!」
一句話引得眾人驚懼萬分,再一次緊握農具,還有石頭,想要朝他扔。
白翁突然笑了,無奈地一笑,他們怕石多壤,也害怕站在石多壤身邊的他。他字字問道:「你們難道不知道,為什麼石多壤會死?」
他是為了你們而死,奔走三年,殫精竭慮,是因你們而死啊。可是你們卻如此懼怕他,甚至想要再一次殺死他。
就算他們害怕石多壤,但是他呢?他這幾個月來,日夜不休為村民免費看病,可他們卻這樣對他,只是因為他站在了石多壤的身邊。
「石多壤之所以會死,就是因為他要背叛村莊,背棄祖先!所以才遭到了懲罰!」
一人高聲,眾人附和。
不但是白翁,就連石多壤,都愣住了。
「什麼意思?」
「如果你沒有妄想背叛祖先,背叛石村,你又怎麼會死?這是老天給你的懲罰!」
石多壤怔神,他看著曾經熟悉的鄉親,突然明白了什麼,他問道:「所以在我死後你們沒有走……只是因為……害怕被報復?並不是因為沒有我的帶領?」
「否則你以為是什麼!你沒有一點用處了,你走吧,為什麼要活過來害我們!我們不走,以後也不會走!你死心吧,石多壤!」
話如利劍,刀刀刺在石多壤沒有知覺得身上。
他幾乎站立不穩,身體在風中晃動——原來,村民並不需要他。甚至因他的過世而害怕被天神報復,所以他們不願見他活過來。
原來……他所牽掛的事,在別人眼裡,早就成了一件極力想擺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