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臉上的憤怒, 如黑夜下要衝刷海岸的海浪般陰森可怕。那是一種充滿戾氣的憎惡, 發自內心的憎恨。
扇子怔神,她看得出來,他們是真的……在害怕、在憎惡著石多壤。
憎惡生前的他, 害怕死去又復活的他。
扇子突然替石多壤難過, 眼淚如流水, 無法控制, 幾乎浸透了風溟的衣袖。風溟微微怔住,偏頭看著淚如泉水的小仙女, 他見她哭過無數次,但沒有一次, 是像這樣,連他都能感覺得到她的難過。
一群愚昧無知的凡人,不值得她哭成這樣。
他頓覺眼前的村民應該回到他們的石村裡,一輩子老死在村落中, 守著他們的一畝三分地, 貧瘠一世。
魔有怒意, 寒風急驟,刮得本來還在叫囂的村民瞬間僵住,對石多壤和白翁的驚懼更多了三分,突然有人叫嚷道:「燒死他們!燒死他們!」
白翁猛地一震,幾乎吐血:「你要燒死我們?你們——」
可就算他再生氣, 都無法阻止村民對他們的恐懼還有決意驅逐的心。不斷有石子扔來, 砸在兩人的身上。
石多壤愣神看著他們, 不會落淚的他,心如刀絞。
「我錯了。」石多壤怔然說道,「我和父親搬不走的,不是這個村子的根,而是這個村子的人。」
他和父親應該做的,本該是開設私塾,請個博學又見過世面的先生來這,教書育人。告訴他們,不該拘泥在這個村子裡。
唯有可以立足的本事,才能徹底搬走整個村子。
錯了……真的做錯了。
淚從面上滾落,是他萬分懊悔的心。
「呼——」
不知是誰扔了一支火把過來,瞬間在他的腳下灼燒。
白翁頓時憤怒,將那火把以煞氣拍滅,化作赤面怪獸,朝他們嘶吼。
村民頓時譁然,亂做一團,不斷朝他們投擲火把。石多壤的衣服立刻燒了起來,火一灼燒,身上化土為肉的息壤便被燒成白色,片刻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塊石頭,石頭上面沾了一塊又一塊的泥,又似縫縫補補破爛不堪的衣裳。
扇子終於忍不住,現身出來,抓住石多壤的手就將他往天上飛去。
「嘣——」
泥人塑成的石多壤被火燒得如陶土,被她一抓,反而因為身體乾脆,手腕刹那斷裂。扇子一愣,看著手裡的斷手,再看石多壤,已經快要被火燒「死」。
手裡的陶土斷手,轟然碎成米分末。
扇子突然想到,石多壤再被火燒下去,也要變成米分末了。她無比憤怒道:「你們住手!」
仙氣化作冰雨,將火燒滅。村民見又有人突然出現,更加驚慌,心中太過恐懼,手中又沒有火把,終於轉身往山下逃走,不再妄圖驅趕他們。
扇子目有氣憤,恨不得將這些愚昧的村民一個個敲醒,讓他們看看,他們到底做了什麼可怕的事。她轉身說道:「石多壤你不要難過……石多壤?」
石多壤想抬眼看她,但眼皮抬不動,他的身體,更僵硬了——被火燒過的地方,已經結成硬土,像是輕輕一敲,他就要碎成米分末。
扇子連大氣都不敢喘,心中更是難受:「石多壤你……」
「沒關係……」石多壤艱難地動了動唇,還想笑給她看,但笑不出來了,「我不難過,只是後悔……後悔當初勸他們離開,其實……應該找個先生的。」
白翁已化人,他站在石多壤旁邊,看著這個如今還在為村民著想的年輕人,便覺沒有幫錯人。他歎道:「放下吧,石多壤。」
一聲「放下」,讓石多壤僵硬的身軀一震。米分末撲簌落下,混入風中,更顯悲涼。
「放下……是可以放下了……」石多壤囁嚅著,「他們不需要我,我留在這裡,並沒有用處了。」
被息壤吸食的黑色屍氣,卻並沒有散去。並不是不留戀故土,並不是心中不再牽掛石村,而是無可奈何,只能讓自己徹底離去,不再記掛這裡的一切,可是那黑氣,卻始終不散。
石多壤身上的米分末也幾乎全都落在山上,化為灰燼。直至消失,他還一直在看著山腳下那滿是石頭的村子。
父親的遺願,他的夙願,再也無法完成了。
「唉——」白翁重重歎氣,「他還是放不下。」
「果然。」風溟瞥了他一眼,說道,「你不是不知道村民會這麼做,你是故意讓石多壤活過來,親眼接受這一切的。」
白翁沒有做聲,因為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遊走凡間多年的他,又怎麼會不知道人性。他正是知道村民會這麼做,所以才讓石多壤復活。他欣賞石多壤這個年輕人,想讓他化解留戀在這石村的怨氣,淨化了黑氣,便能留在冥界當差。
可是他沒有想到,石村的人這樣對他,他卻還是放不下。
一切都白費了,沒有讓他放下,反而更讓他放不下。這樣的石多壤,根本去不了冥界當差!
扇子看著隨風散去的米分末,喉嚨哽咽,無法接受他死在村民手上的事實。就算任何一種死法都好,也不應該是死在村民的火把之下。
「別哭了。」風溟托住快要哭出一條河的她,摸摸她的腦袋,說道,「石多壤沒死。」
扇子一愣,白翁也一愣,眼淚硬生生收住:「沒死?」
「是,沒死,息壤怎麼會那樣脆弱。石村的人會再次殺死石多壤,我早就猜到了,所以在他從棺木裡出來時,我就已經化了一個假的石多壤代替他,剛才被燒毀的,只是注入他意識的一具軀殼。真的石多壤,還在棺木裡。」
扇子一眨眼,還殘留在眼眶裡的淚也啪嗒落下:「為什麼你要費這個勁?」
因為知道一定會是這樣的結果,然而你並不信,可是我並不想見你哭。風溟將她臉上的淚一抹,說道:「無聊吧,不許哭。」
扇子摸了摸酸溜溜的鼻子,哽咽點頭:「石多壤沒死就好。」
白翁問道:「可是你方才說注入了他的意識,也就是說,躺在棺木裡的石多壤,什麼都知道了?」
「對。」
白翁一聽,急忙往山頂那巨石碑跑去。扇子也拔腿就跑,剛才石多壤已經難過得傷心欲絕,現在他還能走能動,該不會是要從這山頂上跳下去把自己給摔碎,了卻餘生吧。
風溟瞧著那兩個慌慌張張的人,又往山腳下看去,那山腳下,有人正往上爬。
是凡人,但……是誰?那些村民還不死心?
他冷冷哼笑,不屑一顧,飛身朝那棺木位置飛去。
三人速度極快,到了土坑前,果然不見石多壤的蹤影。但山上光禿禿的,有人在月下行走,走得還十分僵硬,一眼就看見了。
見石多壤要往山的另一面走,扇子喊他的名字,飛身上前,將他的去路攔住,問道:「石多壤,你該不會是真的要去給他們找個先生吧?」
石多壤輕輕搖頭:「我沒錢。」
「哦……」這倒是大實話,沒有錢,請不了先生。扇子問道,「那你要去哪裡?做什麼?」
石多壤看向她旁邊的白髮老者,朝他深深行了禮,說道:「謝謝白先生,讓我活過來。只是我還是無法放下石村的人,或者是說,我放不下我自小長大的地方,不為他們,也為自己,放不下,放不下。」
扇子輕聲問道:「那你要去哪裡?」
石多壤笑笑:「放不下,可還是得暫時放下。我活過來,肯定不是毫無代價的吧?我剛才躺在棺木中,想起了一件事,其實我去過冥界了,他們讓我等等,說會給我安排差事。但他們說,我心有怨氣,不能上任。然後我就醒了,看見了你們。我想,我得回去了,活過來是我的事,跟白先生無關。」
白翁難以置信道:「你要攬下復活的罪名?那你連差事都會丟,甚至可能會被打入地獄。」
「白先生能讓我了了大半心願,我很感激您,不能連累您,否則,在冥界當差,我又怎麼能夠安心?」
風溟對這心中不見半寸陰暗的凡人很是意外,如那李照一樣,讓他對凡人刮目相看。
「石頭哥哥——」
稚嫩童聲突然在遠處響起。
扇子詫異看去,便見個十歲左右的女童從那遍山石頭露出臉來。那是一個面色青黃的小姑娘,許是吃得太少,頭髮有些幹黃。她走慣了路,爬多了這當做玩耍之地的石山,石頭並不能阻礙她的步伐,很快就到了附近。
石多壤認得她,村裡的每個人他都認得。
扇子也認識她,這人可不就是她在村子第一天,來求她救救她娘親的那個女童。
小姑娘小跑到石多壤面前,借著月色看他的臉。石多壤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避開她的視線,有些驚慌:「別看我,很嚇人。」
「你是石頭哥哥,怎麼會嚇人?」
石多壤一愣:「你不怕我?」
小姑娘搖搖頭,展顏:「不怕,你待我們家好,你忘了嗎?你還幫我家收過谷子,割過豆苗的。我都記得,要不是石頭哥哥你,我家都要斷糧了。」她說著,從破舊的衣兜裡摸出一塊餅,朝他遞去,「你躺了半年,一定很餓了,家裡沒什麼可以吃的,只剩一個餅了。」
石多壤看著那乾巴巴的餅,還有眼中並沒有恐懼的孩童,本來無法流淚的他,忽然有淚落下。
白翁發現,縈繞在石多壤身上的黑氣,開始消失了。
「謝謝。」石多壤笑著,接過那來之不易的餅,他這一世,都不會再覺得餓了。原來他做的一切,還有人記得,他並不是全無用處,「謝謝。」
在嘴裡嚼碎的餅,混著他哽咽的聲音,一起吞入腹中。
石村並不是沒有希望,遲早——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黑氣全散的石多壤,吃完那塊甜美的餅,再一次化作米分末,身體飄散在這天地間,四散的魂魄融合在一起,飛入冥界中。
如今的他,已經可以在冥界任職。
他會等那一天,看著石村搬遷,變成一個富裕的村落。
晨曦已現山頭,拂照大地,驅散了初冬晨露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