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沒睡著?小棒槌坐在他身邊,一旁的紀桐周正發出香甜的鼾聲,她低聲道:「問什麼?」
「那個……你是哪兒的人?」雷修遠問得有點膽怯。
小棒槌搖頭:「我不知道,之前一直和師父一起,我們住在一個叫青丘的山上。」
說起來,青丘這名字還是從東陽真人那裡聽到的。
「……青丘?」雷修遠明顯愣了一瞬,如果他沒記錯,好像那是個妖魔橫行的禁地吧?
「嗯,你別問我姓什麼,我也不知道。」
「那你的爹爹娘親呢?不要你了?」
「……我不知道。」
雷修遠見她神色有些黯然,頓時後悔了,急道:「我就是隨口問問……大姐頭,你多大了?」
「十歲。」
「啊……」雷修遠好似很驚訝,「原來比我還小,那不該叫你大姐頭。」
怎麼可能比他小!小棒槌瞪他,這孩子又瘦又矮,怎麼看都只有七八歲,比他小?!
雷修遠難得有些得意:「我十一歲,比你大。」
他這些年到底怎麼過的,都十一歲了看上去才七八歲?小棒槌懷疑地繼續瞪他。
他翻出懷裡的初選信紙,展開,上面果然寫著「雷修遠,年十一」的字樣。
「我只比你好一些,我以前有爹爹娘親哥哥姐姐,後來他們都被殺了,只剩我一個人。」雷修遠眼眶微微發紅,忽又問道:「你聽過高盧國嗎?」
高盧國,有些耳熟,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師父好像還帶她去了一趟,她只有一些零星的印象,似乎那裡的景象十分凶惡殘酷。
「我是高盧國的人,而且,如果我沒猜錯,葉燁和百裡兩姐妹應該都是高盧人,雖然他們的口音都淡得幾乎聽不出了,但百裡這個姓我知道,以前是高盧的貴族。」
小棒槌微微頷首,怪不得總覺得「百裡」這個姓耳熟,歌林姐妹舉手投足間與尋常人家的女孩不一樣,原來以前是貴族。
「高盧國如今已經不在了,四年前為鄰國吳鉤吞並,高盧人雖然拼死抵抗,但對方有仙人坐鎮……上次葉燁說過,越是皇族越要修行,高盧國正是因為皇族中沒有仙人,凡人在仙人面前即便拼死抵抗,也如狂風中的落葉一樣無能為力。高盧國的皇族全部戰死沙場,吳鉤用暴政重稅試圖令百官平民降服,凡有不順者,殺無赦。我爹曾是朝中禮部侍郎,因酒後寫了一篇譏諷朝政的詩詞,便被抄了滿門,家中七歲以上者無論男女全部斬首示眾……我當時已經八歲了,抄家的官員憐憫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替我減了一歲留我一條活口……行刑的那天我躲在人群裡看,看著我的父母,我的姐姐我的哥哥……他們都死了……從此我孤身一人漂泊天涯,直到遇見魯大哥……可是,魯大哥也被殺了,我……」
雷修遠的眼淚撲簌簌掉進火堆裡,他在渾身發抖,很快又使勁揉著眼睛像是想把眼淚揉回去。
「還好我遇到了你們。」他勉強笑笑,「大姐頭,老是要你照顧我,我真沒用,要是我一個人,還不知能不能順利過二選。」
「現在也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過二選。」小棒槌用樹枝撥了撥火堆,「我沒照顧你什麼,不用這樣說。」
兩個孩子都不說話了,林中寂靜無聲,只有火堆發出輕微的「辟啪」聲。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小棒槌都快睡著了,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陣淒怨如泣的嘯聲,像鳥,又像是一群女人在嚎哭,林中群鳥驟然被驚飛起來,撲啦啦一大片,遍布的瘴氣也開始如水面般輕輕蕩漾,一波一波漣漪著。
小棒槌立即丟下樹枝,旁邊一直熟睡的紀桐周也被吵醒了,喃喃道:「什麼聲音?」
小棒槌將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噤聲,她側耳凝神仔細聽,聲音是從正東方向傳來的,那如泣如訴的嘯聲斷斷續續,似乎還夾雜著其他人聲。東方吹來的風漸漸大了,三人的頭發衣服都被吹得搖曳不定。
「去看看。」她迅速撲滅火堆,三人行動一致,朝聲響處狂奔。
越向前跑,樹木漸漸變得稀疏,最後林中居然開始有明顯的小徑了,小棒槌心中一喜:有路,就證明快要走出林子了!
前方小路有個陡峭的拐角,三人剛拐過去,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停在當場,昏暗的林中,矗立著一只通體雪白如銀的巨大狐妖,九條長尾在空中搖曳變幻,美麗到了極致,也恐怖到了極致。它正仰天長嘯,嘯聲如泣如訴,在它身周三堆四堆約有百來個孩子,有的在一旁亂叫,有的正有條不紊地用咒符攻擊。
「這麼大!而且是九尾狐妖!」紀桐周語調都變了,「傳說中的九尾狐妖!」
小棒槌心中卻另有一番驚駭的滋味,這只狐妖,與她那天晚上看到的好像!只是體型要小上一些,是同一只嗎?
耳旁有一個人忽然冷冷笑了一聲,沙啞的聲音,笑聲裡有不屑,也有惱怒。
「……老先生?」她低低喚了一聲。
這位神秘的老先生終於給她反應了:「這是個贗品而已,並非真妖,哼……」
「你怎麼知道是贗品?」她急忙又問。
沒有人回答她,他再度陷入無止境的沉默中。
「那邊的!還站著看?!」幾個忙著用咒符對付狐妖的孩子朝他們怒吼,「快來一起幫忙!」
紀桐周第一個沖過去,他指間早已捏住一枚火行咒符,火光雄雄而起,在半空劃出一道明亮的線,快若流星,正貼在九尾狐妖的腹部,火光膨脹開,將它雪白的毛皮燒焦大片。
「好厲害!」周圍響起各種驚訝贊歎聲,紀桐周傲然佇立,不可一世,他終於找回點威嚴了。
「大姐頭?你不過去嗎?」雷修遠見小棒槌在一邊發愣,惹得好幾個人朝她怒目而視了,急忙拽她一下。
小棒槌苦笑,老實說,她根本不會用咒符,雖然學會了那古怪的吐息法,但她還是不曉得靈氣入體是怎麼個感覺,咒符要用體內靈氣促發,不是簡簡單單將它丟出去就有效果的。
她慢吞吞地從包袱裡抽出咒符,挑一張試探性地一丟,那張紙軟綿綿地飄地上了,一點氣勢都沒有,其他孩子們立即露出了鄙夷的眼神。
「大姐頭,不是這樣扔的。」雷修遠見她被人鄙視,比誰都急,「你先把咒符捏手裡,想象它和自己是一體的,等靈氣布滿咒符的時候才能扔出去。」
要是真有說起來那麼簡單,她早就會了。
「你別急,慢慢來,我先去幫忙了。」雷修遠估計她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沒用的一面,立即體貼地走遠了。
再慢也沒用啊……在一旁站著看實在不是她的習慣,小棒槌撿起許多石頭,一個接一個朝狐妖眼睛砸去,可每塊石頭都在它身前三尺的距離就被彈開,沒一顆能砸中。
「你在做什麼呀!」一旁某個女孩子終於忍不住了,「居然有人想用石頭傷到妖物!你故意偷懶吧!」
「囉嗦。」小棒槌瞪她一眼,「你還不是一樣站在這裡不動。」
女孩子怒道:「那是我的咒符都用光了!」
「那就安靜點。」
小棒槌懶得跟她多說,從剛才開始她就覺得有點奇怪,無論大家怎麼用咒符攻擊狐妖,它始終站在原地不動,也不攻擊人,只做出各種駭人的尖嘯,晃晃尾巴而已——莫非是不會動?老先生說它是贗品,非真妖,想來應當是雛鳳書院特意准備的,給大家練手用,目的是考驗孩子們隨機應變的能力。
如果沒猜錯,只有打倒這只狐妖,才能算真正通過二選。
雷修遠不知什麼時候跑到狐妖身後去了,他們這些孩子似乎商量了什麼戰術,忽然間四五十個人同時拋出水行咒符,水浪化作千層冰,很快便將狐妖的四只爪子凍在地上。
聰明!小棒槌心裡贊了一聲,但這些冰根本無法困住狐妖多久,掙扎間,沒幾下大片的冰已經開始崩裂,與此同時,無數張咒符被一齊拋出,有的化作火光,有的變成雷光,有的金光銳利,有的寒光璀璨,咒符被一股腦地砸向狐妖身上,一時間,雷鳴電閃,地面甚至都為之顫抖,濃厚的水霧火光黑煙瞬間爆發開,小棒槌急忙捂住口鼻俯身在地。
過得片刻,霧氣濃煙漸漸消散開,狐妖雪白的毛皮已經被重創得看不出顏色了,巨大的身體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成了!」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孩子們頓時歡呼起來,雷修遠那愛哭鬼激動得又哭了,紀桐周正抱著胳膊得意地笑,回頭望見小棒槌站一旁發愣,他感覺自己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知道什麼叫實力嗎?」他已經完全把小棒槌揍得自己鼻青臉腫的事情忘掉了,她凶狠毒辣的印象也變成了沒用的蠢貨,「哈哈!我都看到了,用石頭砸狐妖?沒實力趁早滾回去吧!」
小棒槌將手指掰得喀拉喀拉響幾聲,紀桐周立即轉身走了。
「看啊!那邊有門了!」不知是誰又叫了一聲,果然在小路盡頭憑空出現一扇金光閃閃的門,小棒槌心中不由激動起來——午時前穿過森林就算過了二選,只要穿過那扇門,她就可以進入雛鳳書院了!
早有許多孩子按捺不住沖向大門,誰知沖在最前的那些人一個個毫無預兆地被彈開後撲倒在地,像是突然之間暈過去了,前僕後繼的人立即停下腳步面面相覷——為什麼不能出去?
突然,地上那只本該死透的狐妖竟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在孩子們驚恐的目光中,它仰天長嘯,小棒槌只覺它的聲音竟仿佛是有實感一般,像一只巨手在擠捏心髒,令人喘不上氣。
狂風肆卷而起,飛沙走石,迷花人眼,她急忙閉上眼,耳邊聽得痛呼與驚叫聲不絕,雷修遠好像在喊她,可他的聲音猶如在千裡之外,模模糊糊,怎樣也聽不真切。
良久,風聲頓歇,小棒槌慢慢睜開眼,周圍幾乎沒有孩子能再站著,絕大多數都已經暈倒在地,僅有寥寥數人半跪在地上,似乎還有意識。
「……大姐頭……」旁邊響起雷修遠虛弱的聲音,他蹲在地上,臉色蒼白,神色十分痛苦,「妖……妖氣!好強的妖氣!」
妖氣?小棒槌茫然,什麼妖氣?她怎麼什麼也沒感覺到?
視線一轉,紀桐周也是面無人色,似是在忍受什麼極痛苦的壓迫,不過他的情況比其他人稍微好些,他在勉強站著。
醒著的人都露出絕望的神情,那應該被他們制服的巨大狐妖又站在了原地,九條長尾變幻搖曳,與方才一樣不動,不同的是這次它似乎放出了很厲害的妖氣,抵抗不住的孩子都暈過去了。
而且,好像……能自由動彈毫無感覺的人,只剩自己一個了,小棒槌一時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緣故。
接下來要怎麼辦?如果不真正把它打倒,沒法從門裡出去,可她能做什麼?普通石頭根本打不到妖怪,咒符她又不會用,和它在這裡大眼瞪小眼麼?
耳旁那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哼,搶了我的東西,居然還敢在這裡用……也好,雖然只有不到千分之一,也能派上點用場。小丫頭,朝前走,到它面前去!」
又來了,那神秘的老先生,小棒槌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什麼厲害的老鬼附身了,為什麼只有她能聽見他的聲音?
「發什麼愣?你這蠢貨!為什麼每次跟你說話都要說兩遍!」老先生怒了。
「我看不見你,你是誰?」小棒槌低聲問。
「這不是你該知道的,想過二選?那就速度過去!不然我直接睡了!」
對了,她得過二選。
小棒槌立即邁步朝那只凶悍的狐妖走去,雷修遠驚呼:「大姐頭!不要過去啊!危險!」
她好似沒聽見,站定在狐妖身下,仰頭望著它,嘴唇翕動,不知說著什麼還是念著什麼,很快,她抬起右手,輕輕按在狐妖的皮毛上——「啪」,像是什麼東西輕輕碎裂了,狐妖的身體一瞬間化作無數光點,零零碎碎地散開,半空中飄下一張白紙,紙上畫著符文,它果然是人為做出的妖相。
壓迫全身的巨大妖力頃刻間化作虛無,雷修遠連滾帶爬跑過去,眼眶一紅,張嘴就要哭。
下一刻他的嘴就被人捂住了,小棒槌按著他的下巴,淡道:「你敢不敢不哭?」
紀桐周也過來了,他像看鬼一樣看著她,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其余清醒的孩子只有四五個,也紛紛圍了過來,每個人都想說點什麼,可又不知怎麼開口——她這是什麼能力?碰一下,狐妖就被降服了?而且還露出了本相,這是一張白紙被加持仙法後造出的假妖,真正的二選不是充滿瘴氣的森林,應該是這只狐妖。回想他們辛辛苦苦想戰術,把咒符和靈力用個精光,方才所有的自豪熱血都被她的輕輕一碰給打得煙消雲散,每個人都在此刻明白了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孩子動了,最終還是沒人說話,誰也不知說什麼,他們一個個穿過那扇金光閃閃的大門,這次沒有人再被彈開。紀桐周張開嘴,老半天才冒出一句話:「……我先走了。」
雷修遠還在揉眼睛,不過臉上的神情已經從剛才的驚愕擔憂轉變為狂熱的崇拜了。
「大姐頭,你果然是最厲害的!」他眼睛在閃閃發光,「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我以後也要像你這麼厲害!」
厲害?小棒槌默然不語,厲害的不是她,是那個藏在她身體裡的神秘人,他才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
「我們也走吧。」她不想繼續討論這個,兩人一起穿過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