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非沒有說話,她隻是擡起頭,靜靜看著他鬧側的兩隻細角。
雷修遠摸瞭摸自己的角,聲音輕輕的:「不喜歡?我收起來吧。」
黎非的視線移到他麵上,與他漆黑的眼睛對望良久,雷修遠微微一笑,柔聲道:「剛纔那個器靈,是翠玄派來的,自我們離開無月廷後便一直尾隨。在星正館附近我原本甩掉他一次,到瞭東海他又追瞭上來。」
她還是不說話,隻沉默地看著他,曾經充滿身材的眼眸,此刻隻剩黑灰一片。
雷修遠撣去她發上的沙礫,道:「黎非,你還恨著誰?不要怕。」
讓她擔憂恐懼的一切,他都會親手切碎。
恨?她最恨的人,是她自己,脆弱而善於逃避,習慣依賴人的那個自己。
師父從以前就盼著她能獨立些,他常說:「要是哪一天我不在瞭,你一個人也能過得好好的,就算是個好孩子瞭。」
她那時便迴答:「你不在,我迴去找你。」
師父就會吹鬍子瞪眼睛跟她發脾氣:「找你個大頭鬼!我死瞭你跟著死?老子白養你這麼大瞭!你就算是個女娃娃,也不能什麼事都指望依賴別人吧?天總有不測風雲,你看那些隻會攀附的籐蔓,隻要樹死瞭牆倒瞭,它們還能活嗎?」
她年紀小,想到師父有天老瞭去世離開自己,想著想著就難過起來,一時忍不住想要掉眼淚,師父在她腦門上拍瞭拍,歎息:「難過什麼?你還小呢!以後長大瞭瞭,認識更多的人,交幾個朋友,拜個好師父,指不定還有哪個瞎瞭眼的小子鬧死惱火非要對你好跟你過一輩子,那時候纔是人生,師父把你養得結結實實的,可不是為瞭叫你一輩子賴著這塊,外麵大著呢。你心裡看重感情,是個好事,但擦瞭眼裡轉過身又是一條好漢纔是我傢小棒槌。」
好漢?她是個女的啊,可難道因為是女人,便可以自欺欺人嗎?
有很多跡象與細節她都沒有發現,或者說,她在逃避發現,逃避一切慘痛的事情,彷彿隻要她想,這世界便會為她的期盼而存在,隻要想著師父一定活著,他就一定沒事,他們就一定能重逢;隻要想著自己的身世不會被人發現,隻要不去提,不去瞭解,她就永遠安全,她就真的是個普通人瞭。
她一直活在自我期盼與依賴旁人的假象裡,現在的痛苦,也是因為她的脆弱,但無論她有多恨自己,師父還是為瞭這個無能的她死瞭。
下一個死的會是誰?為瞭壓製她的種種異象,而為之拼命的雷修遠?為瞭讓她安心選擇隱瞞一切的日炎?還是不惜與仙人對持的紀桐週?沖夷師父?昭敏師姐?歌林?……
不知過瞭多久,遙遠的海天一線開始透出清亮的淡藍色,可是很快那一抹晨曦又被烏雲這筆,海隕即將到來讓東海的天氣千變萬化,方纔還是郎朗晴天,一瞬間便開始下起大雨來。
他們兩人身上很快便濕透瞭,雷修遠感覺懷裡的人動瞭一下,通紅的雙眼再度妄想自己的腦側,那裡已經沒有細角,被雨淋濕的頭發貼在耳上,一滴滴往下淌水。
他摸瞭摸鬧側,輕聲道:「你不喜歡,所以我收迴去瞭。」
黎非的生源有些沙啞:「……你是……」
他笑瞭一下,語氣平靜:「我剛發現自己是夜叉,怎麼辦,我們果然都是從海外來的。」
她會有什麼反映?恍然大悟?厭惡?徹底不相信他?無論哪一個,他都會坦然接受。
本想替她瞞住這一切,卻還是被她發覺瞭,看到她即將脫殼的時候,他竟說不出心底是狂喜還是難過。可他知道黎非的心意,她渴望一切感情的溫暖,此時的脫殼出於她的自我懲罰心態,而非她真正的心願。
他最後還是選擇讓她迴歸這個身體,本能在嚮他怒吼,他為瞭這個人在天雷火海的包圍下遠渡重洋而來,不是為瞭看他做一輩子普通人的,他在與另一個看不見的自己苦苦鬥爭,是喜愛,還是獨佔禁臠一般?
沒有記憶,沒有來處,也不知去處,他是畸零之人,這時間的一切,他都冷眼旁觀,不為所動。人心是有所予,便必須有所得,如此纔能平衡,他深諳此道。
可總會有些值得懷唸的人與地方,星正館山下小屋裡,每日清晨的日光,那被照得閃閃發亮的星正館仙人的畫像,還有山腳下歪脖子的樹,黃昏的色彩,等待的心情與呼吸,這些他怎樣也忘不掉。
還有書院裡那些纏綿的紫籐花的想起,那粗魯如男人般的小姑孃,起初她可真是糟糕,動不動便皺眉,毫不客氣地指責他的懦弱無能,動輒冠以「是不是男人」的嚴厲言辭,好幾次連他也按捺不住想掐死她。
後來她問他,為什麼忽然又不做壞事瞭。他真的不知道,決定放棄的時候,心情就像不願忘記魯大哥一樣,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該用冷酷的規則去對待的。黑白的人心中,他們是彩色的,不可被抹殺。
喜歡她,真的好喜歡,一時一刻也不想分開,不像看她有一絲絲的苦惱,為瞭可以靠近她,再多靠近一些,他可以為之拼命。
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想要愛護到極緻的心情,慢慢成瞭想要獨佔,越往後,恨不能將她軟件在身體中的慾望便越強烈,不想她有一絲一毫自己的想法,不像她的眼睛望嚮別處,倘若可以將她藏起,讓他永永遠遠隻屬於自己一個人,那樣多好。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尋找著什麼,卻又想不起究竟要尋找什麼,隻有和她一起纔能平息那潛意識中的躁動,藏匿她,護住她,為她除去一切阻礙,把她完完全全變成自己的,她什麼也不用想,更不用煩惱,隻要看著他屬於她就好。
他在偏離最初喜愛她的那份心,喜歡他,原本是想她變得更好,而不是要她成為自己的禁臠。
為什麼?他什麼時候變成瞭這樣兩難?在愛和佔有中輾轉反側。
在東海的時候,蜃的幻覺讓他們每一個人沉淪,唸唸不得解脫,他一次也沒說過自己的環境,在此之前,他從不知自己最恐懼的東西,不是逝去她,也不是她不愛自己,而是這時間從未出現過她。
他夢見自己一個人坐在一株橫貫天地間的巨樹下,永世孤零,所求皆不得。
夢既醒,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他現在終於明白瞭,明白那份佔有的新是怎麼迴事,也明白瞭自己的一切。
十八年的人生像夢一樣,大夢初醒,遮蔽眼前的霧氣一朝消散,他將一切都看瞭個清楚明白。
懷中的人好像在微微發抖,雷修遠默默將她被淋濕的頭發放在指尖摩挲纏繞,他想唸多年前青丘的那個午後,喜歡她的心是純粹的,一個少年想要對一個女孩子好,和身世無關,和佔有慾無關。
他隻是想要她無憂無慮而已。
可是我的姑孃,現在怎樣纔能再讓你重新展露笑靨呢?
黎非忽然張開雙臂抱住瞭他,被淋濕的腦袋埋進瞭他同樣被淋濕的懷中。
「好些瞭麼?」雷修遠撥開她脖子上的濕發,輕聲問。
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懷裡的身體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可無論他是什麼,他都隻是雷修遠。
她會保護他,這一次她絕不要再自欺欺人瞭。
紀桐週跟隨這蜻蜓妖在狂風暴雨中又迴到瞭百裡歌林的小院,他渾身都濕透瞭,氣喘籲籲,雪白的衣服上被印瞭無數妖物的黑血。
「還是沒找到。」他摸瞭一把臉上的水,臉色有些蒼白,「靠海那裡能感覺到許多突兀的妖氣,十分厲害,是不是試煉地的封印被沖破瞭?」
這話說得院裡眾人臉色更難看瞭。黎非和雷修遠兩個人突然失蹤,原本以為他倆找瞭僻靜地方談情說愛,大傢也都美觀,誰知他們一夜未歸。
老實說,這裡任何一個人突然失蹤,他們大概都不會太緊張,隻有黎非很少會這麼人性,從小到大她都屬於穩重的那個,就算雷修遠任性亂來,她也絕不會隨著他這麼出個,不打招呼一夜不歸,不是她的作風。
葉燁擔心的事更多:「唱月說這兩天東海附近來瞭許多長老仙人,怕是為瞭海隕的事,該不會震雲子的事暴露瞭?他二人被抓走瞭?」
紀桐週皺眉道:「不可能這麼快,震雲子這些年在星正館待著的時間極少,數年不歸也常見。」
何況都已經是前長老瞭,排重張來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關註她。
百裡歌林喚出蜈蚣精,她最焦急,黎非他倆要是在東海這邊遭遇什麼不測,要她以後怎麼天天麵對這塊傷心地?
「我也再去找找!」她正要縱身跳上去,忽見暴雨中兩個人影微微一晃,眨眼便落在瞭眾人麵前,不是失蹤一頁的黎非和雷修遠。
他倆看上去都不怎麼好,渾身濕透,黎非甚至滿頭泥沙,好在沒見著傷,百裡歌林撲上去急道:「你們去哪兒瞭?遇到妖物瞭還是……」
黎非很平靜:「遇到些事,等我想想怎麼和你們說,稍微等等。」
眾人愕然地看他二人進瞭屋,百裡歌林正慾追上,忽然院門被人敲瞭兩下,眾人緊張地一齊迴頭,卻見一個穿著東海服飾的高達男子正立在門前,此人雙眉斜飛,氣度迫人,繼位英武不凡,居然是一年不見的陸離。